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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师大校友作品专刊 · 散文选登(十四)

 大春观察 2022-03-10

我的淮安老乡

作者李兰陵
“那时候的雪下得好大,深深的脚印在青春里面安了家……”
1969年春节时的雪,确实下得好大好大,那时,我们已插队到位于古运河和灌溉总渠交汇处的淮安三堡鸭洲大队五队。
五队所在的村落较大,高矮不同的几十幢草屋栉次鳞比地排列在一条弯弯小河的两岸,屋后或树或竹,屋前有院,不少人家的院里种着栀栀花,插秧时分,大姑娘小媳妇,甚至有老大妈,发间插上盛开的栀栀花,美美的,香香的……
(1)精英队伍领头羊
我们当时住在蒋大爷家,蒋大爷当时哮喘病发作,拥被靠在床上,他一边双手翻飞地用麦楷编着草帽辫子,一边对我们说:“孙大队长四处找人、筹钱,为队里拉了电,装了广播……”
我们五队有了电,建起了加工粮食和饲料的机房,大忙时,架起了电动的脱粒机……由于有了广播,“闪闪红星”等社会上流行的歌曲,这里的小青年也会唱……入夜,村里不少男子汉喜欢聚到一家堂屋较大的人家去,八卦天下大事……
我们队离老淮安城六七里地,离运南闸一里多地,离公社两里多地,但却给人一种天高皇帝远的感觉,不管社会上的运动如何风起云涌,这里却仍是祥和的“桃花源”,我们这里没有地主、富农、坏分子;队里的木匠悄悄地外出打工挣钱,队里没人追问;队里红红火火地搞着做粉条、磨豆腐、编柳筐、打草绳等副业;大木船,后来又加上拖拉机,为农业服务,也跑生意……

我们队人多地少,平均每人才几分地,但除了大田外、沟边、垅台、陡坡等,都因地制宜、精精神神地长着各种时令作物;队里当家主食是大米、白面,但也会一会儿招呼分蚕豆了,一会儿又招呼分山芋了……当时我们队在当地是较富裕的。

这个大家的当家人,是蒋队长,他是种田的行家里手,也是排兵布阵的好手,每季、每天,各种农活,各色劳动力,安排的井然有序……
耕田,一般都是老把式,但一个春耕时节,一位头二十岁的年轻人赶着牛下了田,老农们颌首赞道:“这娃聪明,学啥像啥!”这青年姓王,的确聪明,城里舅舅给了他一套木工工具,他自己琢磨着琢磨着,就成了师傅,很快远近村民就抢着让他篐桶打家具了;为了进城方便,我从家里带来辆自行车,时间久了内外胎都要换,但那车是前苏联的,标准和咱这不一样,而这小青年硬是将二八寸的内外胎切割烧接,给换上了新胎;改革开放后,他和朋友承包了队里的木材加工厂,种起了高效益的中草药,率先踏上了致富路,这不足见当年老队长想培养他的眼光有多好吗?!
副队长是朱队长,朱姓,村里仅他与兄长两家,但他却很有威望。挑河工,送公粮,他挑担在前,像个冲锋陷阵的将军;他带着一行人,察看农田,帅帅地,像个CEO……
陈会计,一双眼睛透着智慧,透着善良。每年每人的口粮 ,要拿工分挣的钱来买,但有的人家劳动力少,所挣工分,不足以买下全家全年的口粮,怎么办?精明的陈会计总会左调右挪,帮他们填补缺口,让所有的困难户,都能把家人的口粮如数领回去。我所争工分,买完口粮后的余款,也在他的调度之列,对我的补偿是,用柴油炉烧饭,所用之油,自由地到队里的油桶去抽。
(2)快乐能干众乡亲
外队到我们队机房机粮食要收费,为保证收费不受其人情干扰,队里安排我到机房当会计。刚上任没几天,一位男子汉找到我,说:“淮刁,淮刁,说的是杨庙子的人,而我们大队靠灌溉总渠的一队、二队那边,就是杨庙子的人,他们擅长跑船打鱼做生意,不擅种田,现在队里较穷,机粮食,交加工费,会像割他们的肉,可能会玩各种花样来减秤。”于是他就告诉我了他们可能会玩的哪些花样,让我称秤时,千万要注意。
他们的穷,我很快就知道了。早春的某天,中午时分,我们队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着急忙火地跑进机房,来找他正在机粮食的妈,一边脱着棉衣外套,一边说,说是他的几个同学下午要跟着家人外出要饭,他也要去,让他妈快点给他找件带补丁的旧衣服。原来杨庙子的那几个队有个传统,即每逢春天青黄不接时,会成群接队地出去要饭。
因此我每看到一队、二队那边来的人,就格外小心,称秤时,眼睛滴溜溜地上下不停地看,这心思被他们看出来了,一天,一位精精干干的男子笑着说:“一定是你们队有人说我们坏话了,你放心,我们不会糊弄学生(当地乡亲喊我们知青为'学生’)!”
一天一位学生模样的青年挑着担子进了机房,机房师傅告诉我,他是二队的,是回乡知青,一回来就搞起了“良种优选”,想搞科学种田。他,身材颀长,长相清秀,老高三的,成绩很好,按现在的说法,是校草级的人物。后来听说被公社安排进了供销社,改革开放后,他充分发挥了杨庙人的特长,长袖擅舞,把个乡供销社搞的红红火火,自己也赚了大钱,盖了新房,还有个很大的院子。

这校草级的回乡知青,表情很淡,总是默默地来,默默地走,一句话也不说。其他那些村民则不同,分散各队的相识的人,在机房相遇,都像久别重逢的老友,互相调侃,逗嘴,我很快发现,他们的语言特别幽默风趣,再回到南京时,就觉得南京人的会话,像白开水般的淡而无味了。

我们队也有位老高三的回乡知青,回来就去跑船,风吹日晒蚊咬,有时还要拉纤。后来到三堡中学当了数学老师。他爸是宽大爷,腰板挺挺的,额头宽宽的,眼里总是带着自信的笑容,他是队里做粉丝、磨豆腐的首席大师傅。
一个雨天,雨间隙时,一位男子汉挑担进了机房,一进门就念念有词:“春雨贵如油,下地满街流,跌倒解学士,笑坏一群牛。”我本以为“春雨贵如油”是农谚,原来是首诗。这男子汉40来岁,他说他们这般年纪的人,小时大都读过私塾。
二队有位社员,也是40来岁,每次来机房时,机房就成了他一个人的舞台,他嘻笑玩闹,出口成章,语言风趣,还特别顺溜押韵……
这一带颜值高的人特别多,比如那位教我如何防假秤的男子汉;比如二大伢子邵三、陶三;比如邵家三姐妹,还有那位叫小兔子的小姑娘……
我们机房姓孙的大师傅,更是颜值爆表。他机粮食时,上下翻飞巴斗,姿式优美潇洒。他学习能力还特别强,机房里的机器,若出了什么状况,第一次请老师,再一次,他就能应付自如了。
请的老师是临队的“大学生”,这人三十多岁,眼神深邃。为什么都喊他“大学生”?因为他本已考上清华大学,困难时期,在校浮肿,回家,随乡亲们外出要饭,一路走,一路摆棋局,寻高手,延迟了返校时间,被开除了。但他并未荒废学业,自学成了机械专业的行家里手,很多厂家的机器遇到难题,都来请他。修运南闸时,他路过,看了看图纸,说,“这计算有错误,按这图纸,闸门肯定合不拢!”大家信他,让有关方面重算,果然有错!
(3)人情暖暖盈身边
机房小师傅,是位二大伢子,晚上就睡在机房里。有段时间,本很阳光的他,突然闷闷不乐起来。一个雨天,机房就我俩时,他苦着脸说,几个月前,一天夜里,白马湖农场那边一位小姑娘挑担稻子来机,那小姑娘看上他了,以后就总是夜里挑粮食来机,一来二去,他们就熟了,他也喜欢那小姑娘……
我一听,连说好事啊!但他却苦着脸说,家里早就给他订下了娃娃亲,对象是一队干部的侄女。我一听,反封建包办婚姻的斗志高涨,说:“怕什么,马上不征兵了吗?当兵去!队干部不就管不着了吗?”“队里不给报名怎么办?”“那就到公社找带兵的人去,死缠着,就要当兵,雷锋当年就是这样当的兵!”
这场自由恋爱终以失败告终,但那队干部对我仍一如既往地好。一日,洪泽湖一带养殖塘大雨漫塘,大量螃蟹涌进了灌溉总渠……入夜,村民们成群结队地上了总渠大堆……那干部专门差人喊我上堆。我一上堆,哇,月华下,两岸人影憧憧,笑语连连……那队干部和两个二大伢子拉着捕鱼的拖网……起网,网底一堆活蹦乱跳的螃蟹……

村民们对我们的好,我们刚下来时就感到了。买扁担时,蒋队长亲自来挑,说是要挑弹性好的,这样挑起来省力;我们第一次逛老淮安城,月亮老高未归,队长不放心,徘徊村头,远远地听到我们的歌声了,才放心回家。

插秧时,我们队人多,小媳妇、大姑娘排出去一长溜,不需要我们插秧。我们要求进步,一定要学,就让我们和小姑娘们一起,在边角地学,还没学两下,蒋队长就说:“你们插的太深,秧苗不发棵,别插了。而且插秧,要弯腰个把月,你们吃不消,还是起秧去吧!”
我到机房后,人称蒋二的师傅,立刻承包了我们所有的堆草垛、翻耕自留地等技术活;他还用柳条编了两个漂亮的像工艺品的巴斗,让我们装粮食;分稻子时,他总会把我们的稻子从后场挑到机房,机好、扬好后,留足口粮,再把那些新米装到麻袋里,让我们送回南京家中。
怎么送回南京呢?有一次,是把装米的麻袋和一张写着南京家地址的纸条,放在运南闸上面公路边的小饭店里。女服务员发现有一来吃饭的过路司机是南京某大厂的,请其帮忙,司机欣然应诺。后据家人说,那司机连口水也没喝,搬下那麻袋米就开车走了。
三夏大忙,拖拉机耕田时轴承坏了,大师傅进城好几趟,都说没贷!队干部围着趴窝的拖拉机犯愁,突然,陈会计眼里闪出狡黠的笑意,对我说:“你去!”
我硬着头皮走进人际关系如荒漠的老淮安城,忐忑不安地站在农机公司的柜台前,售货员问:“来买轴承的?”我点点头。那售货员笑了,对里边喊:“又来了位知青!”我买到了那极为紧俏的轴承!第二次去,县里没货了,一位营业员主动骑自行车,带我到30里外的上一级农机公司去拿贷,那一日狂风呼啸!
路过淮安百货公司,想起陈会计托我为村里一产妇带袋奶粉回去,遂进去,柜台空空,一老售货员说:“别急,前两天我刚给我孙子买了两袋,我匀你一袋,你稍等等,我马上回家去拿!”
一年回家,我大包小包地拎了一大堆,赶到老淮安汽车站,呆了,买票的队伍好长好长,今天肯定买不到票了,怎么办?一位穿着工作服的售票员从我面前走过,脸没转,脚没停,问:“回南京?”我答:“嗯!”他说:“跟我走,上车补票!”

……

1975年12月底,大批知青返城,我在其列。27日晚,队里为我送行,上河工的朱队长摸黑赶回,带回了两条十多斤的青混鱼,整好,抹盐,让我带回家去;28日傍晚,雨仍下个不停,正在整账的陈会计看我无精打采地坐着,很奇怪地问:“马上要回家了,怎么还不高兴?”我闷闷地说:“我还没入党呢!”我老爸一直没解放,所以我也一直没写入党申请书。
陈会计一听,笑了,放下账本,抽了张空白纸,刷刷地写上:“我们认为李兰陵已够共产党员的标准!”然后冲入雨中,挨家挨户让男子汉签名去了……连夜把签名送到家住四队的大队书记家;书记起早送到了公社……30日我返城时,档案政治面貌一栏,写着:中共党员!

作者简介

李兰陵 新华报业集团  扬子晚报  退休主任记者,上世纪80年代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中文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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