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王寅随笔

 置身于宁静 2022-03-11
纸上的电影



伯格曼曾经这样说过:“对于电影而言,无声片是最完美的形式,因为你自己在创造声音和颜色。”而在我来说,没有胶片的电影,才更为自由。这没有胶片的电影只是存在于纸上。纸上的电影,在我的大脑中拍摄、剪辑、播放,成为只给我一个人观看的电影。

九十年代和零零年代是观看VCD和DVD的时代,而八十年代,我的大学生涯是在翻动纸页的轻微声响中度过的。文学是如此,对电影的认知和了解也是如此,在那个年代里,能够看到外国电影的地方,不是在电影院里,而是在各种文学期刊和电影期刊上。阅读电影剧本,几乎成了了解西方经典电影的唯一方式。如果有人说,他看过伯格曼的全部作品,我是不会不相信的,因为那是剧本,纸上的剧本。

在学院的期刊阅览室里,有不少电影期刊、外国文学期刊,《当代电影》、《电影、电视、文学》、《世界电影》上都有外国电影剧本,《野草莓》、《资产阶级隐秘的魅力》、《红色的沙漠》、《随波逐流的人》、《乱》、《广岛之恋》、《去年在马里昂巴》、《镜子》、《法国中尉的女人》、《残菊物语》、《发条桔子》、《芬妮和亚历山大》、《再见了,孩子们》、《一条安达鲁的狗》、《花饰边女工》、《奇遇》……。间或在《外国文艺》里会读到一两个剧本,瓦依达的《大理石人》、杜拉的《印度之歌》等等。

在阅览室的书架上,还有装帧简陋的油印剧本,封面上的字样表明,这是北京电影学院自印的参考读物。《红色的沙漠》就是在那上面读到的。直到今天,我也没有弄明白,这样的内部油印读物是如何会流落到我所就读的学院的。

这些剧本大都是影片记录本,文字没有一丝感情色彩,只有一个平板客观的声音,在叙述着人物的动作和事件的发展,剔除了形容词,只有动词、名词,干干净净,不动声色。以至于后来我十分迷恋这种叙述方式,常常不自觉地运用到自己的写作之中。

布努艾尔是这样开始他的影片的:“林荫道和花园。外景、夜晚。一辆小轿车在行驶,车上的摄影机通过汽车的挡风玻璃,移拍一条林荫大道及街道的夜景。在这些场景上叠印出字幕。小汽车离开了市中心,进入了住宅区阴暗的街道,随后又奔驰在公路上。”(《资产阶级隐秘的魅力》)

“一节只有一个车门的老式木制车厢前,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妇女和一个十二岁的男孩面对面站着,在熙熙攘攘过往的旅客中一动不动。”这是路易·马勒的《再见了,孩子们》)

有的剧本是导演的原稿,带有很强的文学色彩,阅读的时候完全是当成文学作品来阅读的。比如帕索里尼:“萨西尔的一条街道,外景,白天。下午较晚时的太阳。外省腹地那种漫长的下午,每天的这个时候,只有沉默、空虚-再加上苍蝇。”

那是饥饿的年代,但却幸福,甜蜜,快乐,纸上的电影让想象力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在读解这个剧本的同时,也在自己的头脑中,拍摄和制作了这部电影。编剧是特吕弗或安东尼奥尼或大卫·里恩或其他的什么人,导演就是我自己,演员就是在杂志上刊登的几幅可怜的黑白剧照。等我看到这些电影时,已经是十多年以后了。

上海音像资料馆阅览室,遥控器上的磨损得最厉害的是快进键。安东尼奥尼的影片《放大照片》,漫无休止的长镜头,折磨人的台词喋喋不休。安东尼奥尼的电影真是这样的吗?我已经在大脑中导演了这部电影,我有我自己选定的演员,我安排的场景,我剪辑的胶片长度,但在银幕上,这一切似乎都变了。安东尼奥尼是那样的稚拙、简单、甚至粗糙。还有《朱尔和吉姆》,还有《索多姆的一百二十天》,……唯一例外的是黑泽明,他的日本武士形象和战争场面与想象中分毫不差。

先读剧本再看电影,是这样;反过来,先看电影,再读剧本,似乎就是两回事,比如彼得·威尔的《悬崖下的野餐》,电影效果可谓精彩至极,再读剧本,却索然无味。

2000年



雌老鼠、比目鱼与君特·格拉斯



君特·格拉斯,这个名字让我回到疯狂阅读的八十年代。那时候,外国现代文学作品风行一时,德语文学是其中重要的一环:海因里希·伯尔〈《丧失了名誉的卡塔琳娜·勃罗姆》〉、西格弗里德·伦茨〈《德语课》〉,还有就是君特·格拉斯。格拉斯在长篇小说《铁皮鼓》中创造的侏儒奥斯卡,无疑是一个令人过目难忘的文学形象,在圈子里的交口称赞就是明证。但当1998年的秋天,格拉斯的画展来到上海,偌大的展厅里只有一两个观众的时候,你只能感慨时光的流逝了。

硕大无朋的老鼠毫无顾忌地在城市中招摇过市〈《雌老鼠》〉,同样肥硕的老鼠盘踞在女孩的头上〈《头顶老鼠的女孩》〉,老鼠腾挪在骷髅上〈《记住,人总是要死的》〉……,这就是格拉斯的绘画作品。每一个画家都有一个反复出现的形象,格拉斯也不例外,他所钟爱的是动物。老鼠只是其中之一。在此次画展的第一幅作品--《戴帽自画像和铃蟾》中,和作家一起登场的就是他小说作品中的主角:铃蟾,严肃的作家则在一旁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的创造物。写于1992年的短篇小说《铃蟾的呼叫》表达的是格拉斯对德国统一的保留看法。 “铃蟾”在德语中指的就是悲观主义者。

格拉斯爱画动物,他的绘画作品也是寓言式的,其中颇多比喻、隐射。由于是作家的绘画作品,从中会让人看到更多的文学含义。格拉斯不厌其烦描画的老鼠就是一例,老鼠代表即将来临的灾难和人类的恐惧。作为知识分子对现代工业社会进程的反思和抨击,格拉斯作品的色彩基调是阴暗的,画面上的形象同样令人不悦。低调、悲观、向下。看看这些标题吧:《黑色的向日葵》、《乌鸦在这里一无所获》、《达帕·垃圾风景》。一位德国评论家曾对此概而言之:“是对现实的厌倦”。

长篇小说《比目鱼》是格拉斯的又一部“对现实厌倦”的作品,组画《比目鱼》创作于写作小说的同时,画面上是一条条整鱼、受难的鱼、鱼的残肢,只剩下鱼骨和鱼刺的鱼。将象征男性统治的比目鱼肢解,意味着与男性统治相关的战争暴力的结束。组画中最能表现作家意图是名为《持刀的比目鱼》的作品:一把锋利的尖刀正把一条比目鱼一截为二。

唯一体现了作家少有的柔情是手套组画。花丛中的手套。海滩上的手套。无主的手套,孤零零的手套。被比目鱼玩耍的手套。每一幅画上,手套的手指和手掌部分的连接处形成弯曲的折角,在动作中的手套,但又茫无目的,悲哀和无奈展露无遗。《一只手套的悼词》、《面对手套的沉思》--手套显然被寄予了作者忧伤的诗意。

是作家同时又是画家,这并不多见。但格拉斯最初是美术学院和造型艺术大学的学生,专攻绘画。只是由于《铁皮鼓》的大获成功,才使格拉斯转向了文学。但格拉斯始终没有停止绘画,而且他的许多绘画作品所反映的主题,在他小说作品中也同时出现。在他的笔下诗歌、小说、版画齐头并进,它们互相交织,互相影响,互相促进。他的小说的插图和封面都出自他自己之手。也正是由于画家格拉斯的介入,作家格拉斯的文学作品才获得更形象和准确的诠释。

君特·格拉斯的手法是老派的,他的这些主题显然也都属于过去,这是一个出生于1927年的作家,他对冷战时期和后工业社会畸形发展的思考,与其说给予我们的是惊奇,不如说是对已经过去的岁月所作的一次短暂旅行。

1998年




普希金



在同时代人的回忆中,普希金面皮黄褐、牙齿洁白。身材矮小,有着一头鬈曲得十分厉害的头发,手指上蓄着长得像爪子的指甲,爱吃酸乳和蜜渍苹果,是寻花问柳的老手和著名的赌徒。正如他借奥涅金之口所说的那样:“我仅仅把放任不羁视为自己的法律。”巴拉廷斯基也曾写道:“……年轻的普希金这个轻薄儿。”普希金的这种生活方式,他的数不胜数的爱情诗篇,他的充满传奇性的决斗,形成了他最为人们所熟知的侧面。

与此同时,这位拜伦的兄弟还是一个不轨的激进分子、一个自由主义者、皇帝的囚徒。在他的许多诗的结束部分,紧接着写作日期,往往出现“在爱情中”、“在流放中”的字样。这两个密切相关的词语构成了他一生的两个重点。

“在偏僻的乡间,在幽禁的日子,/我无所希求地虚度着光阴。”“在风暴的追逐下,我到处飘零/在严峻命运的罗网下难以脱身”。只有在遍读他的诗歌之后,才会发现他竟然有如此深重的苦难,有如此忧伤和柔弱的情感,诗句中时时闪现出“切肤的痛苦和思考”(陀斯妥耶夫斯基语)。拥有无与伦比天赋的普希金就像莫扎特,从不怀疑自己的天才,从不刻意表现什么,他只写他看见的东西,只是倾诉和歌唱。即使痛苦和忧伤在他那里也是充满歌唱、富于韵律的。他的优美掩盖了很多,甚至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悲剧的一生。也许不是巧合,这位写过诗剧《莫扎特与萨利埃里》的诗人,结局也像莫扎特,英年早夭、壮志未酬。

“一想到普希金,我们的心常常禁不住颤栗。”(勃洛克)这无疑是因为他能使我们体会许多东西,他时时刻刻可以为我们的生活作出诠释、解答,犹如最可信赖的朋友。他的生与死,对他之后的诗人莫不是一种象征。他意味着理想、创造力、神秘的天赋,同时也意味着屈辱、叹息、压抑、被仇敌所包围。

就像神秘的预言,普希金的生平和死的形式早已在他的诗行里排定了,同样也没有什么能比诗人的文字更准确地描述我们此时的感受:“凡是诗人羡慕的我们都已体验:/在人世的风暴里忘却生活/和那朋友之间愉快的倾谈。”




生命的利刃



我把手平放在展开的书页上,做着我所能做的一切,这样的日子如此长久,仿佛我只是为诗歌而生。由于相同的原因,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我倾听着诗歌在黑暗中的沉默声音,远离尘嚣也远离生命的本原,在不知不觉之间不复关心诗歌在诉说什么。危险的职业感正在悄悄埋葬我的激情,抑制神经、降低血色素,使四肢变得疲软无力。进入诗歌的初衷已让位于对技术的学习和汲取以及炫技性的读解,埋头在语言的竞技场上和大师暗自切磋成为头等大事。而诗歌激动人心的部分,刀尖刺中要害那辉煌的一瞬却被忽略了。就像沉迷于炼金术的修士,反将灿烂的黄金弃之不顾。阅读在很大程度上成为对词语迷宫的挑战和征服,我如同一个漂流者,灵巧地驾驭轻舟在险象环生的语义和修辞之间穿行,但却回避抵达核心,只是在语言的中途作无尽的漂浮。

秋天将尽的时节,远方的朋友寄来一组诗,其中有这样的诗句:“在白色的岸边,平静得好像/感到风息的额头,仪式的宁静/将催你入眠,那是仲夏的顶点/这睡眠把情人分开而不会有仇恨……”我迷惘昏睡的器官缓缓苏醒,就像马修·阿诺德说过的那样,我再一次被诗歌所拯救。这是沃尔科特,这位加勒比海之子成功地赋予我这我穷乡僻壤的诗人以泪水。反复阅读的诗人往往只是一柄连果皮也切割不动的钝刀,一个新的诗人却会像利刃毫不犹豫地划开我的皮肤,让我体会鲜血流淌时幸福甜蜜的感觉,看见重又打开的灵魂通道中流回来的生命的颜色。

当我把手平放在展开的书页上,做着我所能作的一切。年代久远的亡灵们的著作包围着我,与这些隐秘而微弱的回声俱来的是表达的完美和闲暇的灰暗。倾听祈祷无异于我自己在祈祷,当我面对书本时,那些重现圣灵的明镜里充满前辈诗人愁眉苦目的面容,他们的目光像飞舞的箭矢直指我的咽喉:

今天的诗歌意味着什么?诗人又该做些什么?

此时,我更乐于引用沃尔科特,虽然这不是也不会是唯一的答案,但在目前至少是最好的:“噢,星辰,加倍地富于同情,黄昏/没来就出现,曙光/未至就消失,但愿你苍白的火焰/带着明亮日的激情/穿过混沌/引导我们之中/最坏的人。”

1993年





展览会上的图画



诗人们是一个庞大的家族,当我们提起笔的那一瞬间,我们已自觉地加入其中了。我走进花园,树篱隔开道路,路面清洁平缓。花园的终点是一座凉亭,空空无人,但我知道周围的坡地和树丛里必定有人,他们的身体在适合的角度看去斑斑点点,如同花朵和果实一般耀眼。我捧起一本诗集,吟诵起其中的一首诗,比如加西亚·洛尔加写惠特曼的诗,那些在波浪上跳跃的句子。我感到他们藏匿于某个遥远古老的神秘场所的血正注入我的血液,我正读着他们,我的手臂和他们的手臂交叠在一起,他们的头发在风中作响。

我举目四望,惊奇的是我并没有坐在绿叶青葱的花园里,而是在我原来的位置上,书籍爬满一面的墙壁。我对时间一无所知。流水依然。

诗歌就像展览会上的图画,我的火焰不断地被它们点燃。我从一开始被点燃就一直沿着回廊去照亮其余的图画。它们在夜色中沉重而羞怯。一读再读的诗集仍然会像崭新的书籍那样使我着迷,使我有所发现。深藏于窖中的美酒不会不令人流连忘返,而回过头来重新发现的珍品更让人惊奇不置。我并不惧怕,我需要被点燃,每夜披衣起身,像第一次那样穿越回廊。我需要它们,犹如需要空气、绿树和水。下面这幅画使我如在花园中那样驻足。

在波光中,玻璃和冰块互相混合,发出清脆的声响和同样耀眼的光芒。要分清其中什么是诗歌显然是徒劳无益的。当我们过于长久地注视于诗歌时,诗歌会像演奏急板一样流离飞转。事实上,诗歌的变化和发展是极其缓慢的。在荷马的诗里可以看见埃利蒂斯的影子,在彼得拉克的情诗里依稀可见庞德的手指。特别是将诗的片段放在一起时,人们更难判断其先后。一代代的诗人孜孜以求的同一件事是将诗歌纯粹化,也就是将玻璃和冰块清楚地分离开来。诗人们希冀诗歌像音乐般纯粹,不为题材所限;他们希望自己是全能的,完整而包罗万象。谁都认为诗歌和现实是两条道路,至少是平行的,或是并肩而行的,或是在天上和地上。

但诗只是一种投影,一个影子,这是永存的距离,人面对自然面对时间时诗歌很小很弱。在这种难以平衡和自卑甚强的心境之下,诗或为梦境呓语,或为不安的噪。诗人努力挣脱既帮助他们达到核心又使他们被紧紧束缚住的语言。语言使他们犹如从冰山里向外看世界。当世界在冥冥之中转动不已时,人们无不在探究其原动力。但是人类几千年,这世界和人类无甚变化,诗歌的变化也只能是些微的、局部的。冰山依然坚硬而晶莹。这是人类的不幸,也是人类的大幸。唯其如此,我们才能从细部近观我们祖先的诗歌,它们高悬在无菌的空气之中;我们才能使自己血管中的血液世代相传,以至永远。

画廊上的展览如此之多,回廊如此曲折,有时我就将火把插在墙上,和衣睡在地上。我时常被流水声、岩石滚动声和疾风呼啸声惊醒。我重新照亮周围,图画深藏在阴影之中,无言却又像具有灵魂。它们看着我,如同我看着它们。我看着它们,直到它们活动起来。但这样的时候毕竟为时很少。

尽管如此,我对沉思冥想已习以为常。和上几个世纪的诗人们相比,当代的诗人更多地沉浸在孤寂之中,闭上眼睛独处,将暄嚣奔突的街市和风云变幻的世事摒弃于思维和视野之外。当门窗紧闭,窗帘沉沉垂下,枯萎的花香和书籍清凉的气息四处弥漫,委实不亚于浸身飘满菖蒲的浴缸之中。如同有一条河流将我们载向远方,又送回原处。有如此丰富的时间,有些转化为诗,有些则不能,最后不能转化的也还是以曲折的隐蔽方式展现出来。这是单独一人的舞蹈,却有三个以上的影子。诗行在这种平静而又平静的氛围中展开直至结束。我从冥想中进入──诗毕竟是极为明亮的一瞬──又在梦中苏醒。

秋天的天色在画廊里暗得更早,这一点出乎我的意料。昏暗之色在我身后悄悄铺开,当我抬起头时,我已辨认不清我不想要辨清之物。在诗和凡界此间已经没有分界线了。我感到秋凉的愉快。此时我衰老,我变得越来越言简意赅、明晰透彻。语言的表达及其方式明白如镜,多余的花枝不复存在,就像老年人的语言一样朴素。这不能说是一种必然。我已不会整日地徘徊于回廊之上,只是有时对某一幅远古时期的作品忽起怀念之心,才会去看一下。相对而言,生命这时将走向死亡,诗歌却正在白纸上存在着,并且无限地延伸。这是困惑之一,如同诗人本身也是一种困惑的现象一样。而在具体的创作中,困惑并不是唯一的存在。与之交替的是发自内心的激情,这时自我批判往往降到了最低点。这种反复交替的现象早已有这样一句精彩之言予以概括:诗以智慧结束。这已不只单单指一首诗的创作过程,而更是指贯穿始终的整个过程,也就是诗人有用的那一不分焕然发光的过程。技巧和制作千变万化,不变的唯有我的内心,也唯有我的内心才不会被重复。这些至理明言早已出现在展览会的图画上了,只是我们的获知为时已晚。

静默无声又热情洋溢,梦想联翩又清新可触,充满想象又神秘莫测。我拿着一本封皮破损的诗集,开始漫游。书页上的每一个铅字都是一根手指,它们和我的手指交叉在一起。他们的境界令人神往而又可即。我想起我曾走进一个花园,不多的花园中的一个,那里路面整洁平缓,落叶扫在路的两旁。走上这条道路,走向花园尽头的凉亭,我消失在路面上。时间对每一个人都如飞轮。树后的喷泉簌簌作响。众神俯瞰着大地。

1987年





复得的诗歌



纪念品

五月,在扬州僻静的书店里,在一本诗选中看到《想起一部捷克电影想不起片名》,仿佛第一次读到这首诗那样,其中的和谐与不足都令我感动。我不由摸了一下额头,已经十年了,这首诗写于十年前!有如失而复得的纪念品。我找到所能找到的自己十年来写的诗,我惊叹的是他怎么能这样写,我现在百思不解的难题和久久萦绕在头脑中的障碍,在那里早已轻而易举地解决了。我还能写得像他那样好吗?

“世界上存在着我们完全忽略的某一种情况,它突然把一切神秘的东西告诉我们,并且在我们前面挡住去路的时候,我们就要经历着永远也忘不了的时刻。”(席里柯)

遗失的是种子,重逢的是果实。在某个房间遗失的是我们曾想象过、描述过,一而再,再而三地吟咏过,刻骨铭心地爱过或恨过的东西,整个过程就是周而复始的遗失、放弃、远离又重新获得,重新遇到自己和诗歌。诗中有我们的一切,我们的所遇、生命的境况、正在消逝的每一秒钟,都能在诗中找到。就像虔诚的基督徒可以在《圣经》中为生活方向找到解答,我们的一生也是由这些美丽而忧愁的玻璃所缀成。与此相反的生活,只是一无所知的生活。不论放弃也罢,死死抓住也罢,我都是诗人,都已无可避免地生活于诗歌之中。



打开旧衣箱复活些什么

阅读旧作,如同重新走进我描写过的场景之中,现在我是一个旁观者、倾听者,一如我总是在梦中,看见自己徘徊在梦的风景中。这风景如此熟悉,相邻不远的声音如此亲切,它们使我陷入一种与其说是被唤醒,不如说是更深地沉入梦境的状态。

我沉浸在怀念不置的回忆之中。“我们一梦接一梦地做梦之际,也就是我们即将醒来之时。”(诺瓦利斯)

尽管我和过去的我已经脱离,并且无时无刻不体会到时间的巨大作用,但它们从未散逸而去,只是贮藏在顶楼的旧箱子里——头脑,我身体中与之相似的部位,一经触动,就如一匹烈马奔腾而出。



过去的原则或禁忌

回避理念及其词语,对生平讳莫如初;情感上的控制和抑止作为时尚的本能的反对。我阻止我的表达,从这一意义上,天然地拒绝类似瓦雷里、佩斯、帕兹这样让人消化不良的食品;就重要性而言,思想远甚于氛围,但说破就是失败;

写作永远不应是苦役犯的劳作,而是灵感的舒适倾泻,是意外的馈赠。

“在宁静的宇宙/俯下身时/我十分温顺”(翁加雷蒂)



偶像

勒内·玛丽亚·里尔克是神殿中最为优雅、最为神秘的部分;弗朗兹·卡夫卡代表着坚韧的意志和痛苦的迷惘。他们是至高无上的理想尺度。他们的精神深入并且温暖我的思想。伟大的诗人,伟大的明灯。



事与愿违的角色

单纯的幸福所具有的优越之处是无穷的,因而我一直不愿像一个作家那样写作和思考问题,专注于诗艺的细节是索然无味的,职业性的挑剔和分析又时时会影响阅读的好胃口。契诃夫的那种职业淡漠和谨慎的言谈是最得体的方式,因为自然永远在我们之上,我们可以谈论它、凝视它,但不要试图去改变它。不幸的是无论在何种环境中都不影响诗歌的产生,更为不幸的是无论写诗与否,别人都视你为诗人。结果,并不是成为我希望成为的那样,而是成为我可能成为的那样。



有益的孤独

“有一种真正的孤独者,但他们很少见。生来就孤独的人能够在一个完全由他们自己造就的世界里独居。”(让·雷诺阿)



中断

埃利蒂斯、罗伯特·洛威尔,他们和大部分热血冲动的年轻诗人一样最大限度地发光发亮。但他们并没有因热量的耗尽而倒地死亡,或以死亡寻求解脱。他们沉寂下来,十四年、八年,作为诗人完全消失了。终于有一天,光芒又照亮了他们的前额。

“诗就好像上帝,独一无二,取之不尽。”(雨果)



诗歌是什么

我曾无数次轻而易举地将其解答,现在我仍在解答,但我是在用诗,而不是定义。诗歌是什么?这个问题正如可以有答案一样,也可以永无答案,后者似乎更接近完美的可能。

我们努力探寻的结果或许只是越来越深地进入洞穴,从黑暗深处走向光明,是在恐惧中努力睁大我们的双眼(内心的光明只能使周围的黑暗更暗),而毕生陶醉于眩目的白昼之中。

生命翻到这一页,诗歌闪现了光芒。我终于打开了内心,解除了禁忌,在文字上、在脸上、在身体的每一个动作上。

“尽管痛苦不让人开口,但上帝却给了我讲话的天赋。”(歌德)

诗歌是对时代礼遇的理智反应;

诗歌是我给自己最好的礼物;

诗歌是最后的但不是唯一的慰籍;

“诗歌存在于我们将要去的地方”(勒韦尔迪)

1991年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