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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 合 米 酒

 新用户45364845 2022-03-16

酒是世人爱物:空间上,无论中外;时间上,无论古今;人物中,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引车卖浆之流。酒是社交的媒介,中国有句古话:无酒不成席。一杯酒,可以使仇家尽释前嫌,一醉泯恩仇;亦可以使陌生人惺惺相惜,一醉成知己。一杯酒,不知引出了多少故事;一杯酒,不知催生了多少作品?如果没有酒,这世上不知会有多么黯然失色。

关于酒,我是喜爱的。我无李杜斗酒诗百篇的才华,亦无曹刘煮酒论青梅的霸气。虽是一个乡野草民,酒却也贯穿了我的生活。酒不会拒绝谁:既容得下杯酒释兵权的君臣,也容得下把酒话桑麻的百姓;它高兴于你白日放歌须纵酒的狂喜,也低徊于你一曲新词酒一杯的落寞。在酒里,我曾豪气干云过,也曾儿女情长过。更重要的是,酒让我真真切切地活着,活在亲情里,活在乡愁里,活成了我喜欢的自己。

(糯米先要水浸两小时左右)

立冬那天,母亲问我:今年的酒该回家蒸了吧?我问:有那么早吗?母亲说:冬酒冬酒,立冬就可以蒸了。

是了,该蒸酒了。家乡在万合,那是一个江南的小镇。密密麻麻的村落杂然林立于溪边河畔,是一个典型的江南水乡。在农耕时代,万合是一个安身立命的好地方,水稻一年两熟,冬天尚可间种油菜,是名副其实的鱼米之乡。春耕夏种,秋收冬藏。在地里忙碌了一年村民们在冬天便要开始酿酒,一者是犒劳辛苦一年的自己和家人,再者是感谢帮助自己的亲朋好友与左邻右舍,没有美酒怎么行呢?所以尽管天生不喝酒,但家家户户却不能不酿酒。万合人遇到相熟的人打招呼常常这样说:嗯能恰饭,猛来切我家恰杯酒。(有没有吃饭,快来我家喝杯酒)觉得真是暖融融的温情。后来我学了英语,知道西方人打招呼是“Niceto meet you(很高兴遇见你)”,觉得老外未免有些太过铁公鸡,因为高兴是要有所表示的。相比之下,中国人来得更务实。当然,被问者未必就欣然落座,但一旦坐下,招呼者必能拿出几个像样的的小菜,酒自是必不可少的。几杯酒下肚,夹杂着些江南的呢哝软语,心中便给对方又在心里增加了些分量,双方无论谁要是遇到什么困难,便多有了对方的雪中送炭。酒实在是感情的催化剂。而社会化的人是那么需要感情。

(淘米一直淋水待流出的水不浑浊止)

中国酒品类繁多,万合米酒自然排不上号,因为米酒不易储藏,倘若失风便容易酸掉。储藏不易,便运输不便,自然不如茅台五粮液剑南春等白酒有名气。然而,味蕾是有记忆的,一方水土一方人,童年的味觉会在大脑中占据不死不休的一个角落,无论光阴流逝,还是独在异乡,味觉总会告诉他来自哪里,那里是故土亲人温柔,那里是梦绕魂牵的归宿。

事物的起源、改良、盛行最后固化,伴随的是就地取材。万合酿酒用得是糯米,糯稻一般晚稻种植,在保证一年口粮的前提下,家家户户会少量种植糯稻。糯米一般用来酿酒,或者用来做米果,属于奢侈的享受品。尽管奢侈,但人生并不完全是用来奋斗的,享受生活或许更能激发人的奋斗精神。

(上甑入锅待蒸)

酿酒用具的是否齐备体现出一个家庭是否兴旺,沥水的米箩,蒸酒的大甑,发酵的大缸,储酒的酒坛,先求齐,再求多。母亲总是不断地扩充家里的酿酒设备,并以此而自豪,为了酿得好酒,甚至自学成才学会了做酒曲。奇怪的是万合的女人多不饮酒,偶有也是浅尝辄止。在她们的观念里,就是要让给丈夫与儿子喝得,要留给娘家来走亲戚的父兄喝的。一方面可能是男尊女卑的千年传统,另一方面可能更多的是中国妇女的无私。所以尽管酒是男人喝,但酿酒的高手往往是家居妇女,酿酒的热情也最高。往往一家厨房里升腾起蒸酒的炊烟,万合的女人就心痒难搔起来。譬如母亲就是如此。

(强火将糯米饭蒸熟,甑盖滴蒸汽水则熟)

从记事起,每年我就一直跟随母亲酿酒。童年时代乐此不疲地跟在母亲身后,劳动量极大,要淘米,要烧火,要沥水降温,但这些繁重的劳动会有现实的马上回报。第一甑蒸好后,母亲盛出第一碗虔诚地祭祀完酒神和祖先后,我们便有糯米饭吃了,糯米饭比籼米饭更清香也更筋道,口感要好得多。倘若家境好些,也会在蒸酒的那天把糯米饭捣碎,裹上糖做成团,滚上磨碎炒香的豆粉,便是香喷喷又韧劲十足的驴打滚(万合话叫麻子米果)。在那个能混饱肚子就不错的年代,能吃上糯米饭甚至有麻子米果吃,那简直就像过年一般令人神往,更何况,糯米饭发酵几日后,就成了甜酒糟,母亲便会允许我们吃上一些甜酒糟,或者用甜酒糟焖豆腐、焖荷包蛋给我们吃,想想都可以在梦中笑醒。母亲或许只是爱孩子,愿意让我们尝尝鲜,但蒸酒的经历实在让我觉得无论生活如何惨淡,仍旧是值得期待的,仍然是值得付出的。因为劳动之后总会有收获,即便是极其庸常的感官愉悦。

(沥水待糯米饭冷却后入酒曲)

母亲今年68岁了,父亲也在今年正月离开了人世,他永远喝不上母亲给他酿的万合冬酒了。可母亲还是心心念念要回万合罗家酿酒,因为她还有两个儿子爱喝家乡的米酒。我也觉得有酿酒的必要,不仅仅是爱喝,更是因为万合米酒承载着我对罗家的记忆,对我的亲人的记忆。

仍旧是那套几十年来使用的老家伙什,仍旧是相同的工艺。只不过米是碾米机碾出来的,也不用千百遍来往于井台与灶台之间,水泵一插电,便有源源不断的自来水。蒸酒变得轻松了许多。当年蒸酒往往是一天没停,但并不觉得厌烦,而今天蒸酒便有些累的感觉,大约是物质太丰富了。想要吃万合米酒,其实不用亲力亲为,只要荷包里有钱就行。看来荷包里有钱也不能等同于幸福,很多快乐其实用钱是买不到的。譬如童年的热望和快乐,就永远买不回来。

(用稻草围堆发酵缸待其发酵)

只要我还能动,我就会在每年立冬后亲自酿制万合冬酒。但总有一天,酿酒的人中会没了母亲的絮叨,就像今年父亲不能参加酿酒一般。而那时,我的儿女恐怕也不大愿意陪着老父亲酿酒了,因为他们从来就没觉得糯米饭好吃,从来不觉得驴打滚的可贵,还会以一种嫌弃的声音说:咦,这是什么鬼?

我当然不至于要求他们非要学会酿万合米酒,他们有他们的童年,也有他们刻骨铭心的记忆,对他们来说,万合也许只是一个地名罢了。

(糯米饭小吃驴打滚,万合叫麻子米果)

然而,我记得万合,记得万合米酒的香甜,不是因为她的无与伦比的富饶美丽,而是因为她给了我童年,给了我起点。

每个人都有他心中的“万合”,每个人都记得滋养他的“万合米酒”吧……

                  (甜酒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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