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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或风搅雪

 zhb学习阅览室 2023-07-18 发布于上海

文/唐咏梅

初冬有霜了,霜风刮得紧了,刮得枫叶红了,还没等来一场小雪,新年一晃就到跟前。大人忙着蒸酒。冬至是大日子,起坟,打灶,蒸酒,都相宜。母亲头发乌黑油亮,两鬓搁在耳后根儿,仿佛就应该那么好看。五六岁的我,赖在被窝里,纸糊的窗户,小孔灌进风来,吹在脸上刀子似的。

母亲四点钟起床,厨房响起洗锅台的刷刷声。平日里煮饭、炒菜的大锅,以井水洗净。

要蒸酒了。

干透的松柴片像红彤彤的腊肉,灶膛里火舌头舔舐乌黑锅底,滋滋冒出松油香,青烟蹿出烟囱,屋顶画一个圆,霜白濡湿,黑瓦闪亮。

浸泡两日的糯米微微发胀,舀进大酒甑,——一年一次,酒甑坐进滚开水中,两斗半糯米,齐沿儿高;母亲将红皮番薯摆满,轻压木盖。

姐姐烧火。蒸两三个小时,先大火,转中火,蒸汽透过酒甑底边缝隙,渗透,糯米在滚烫的水汽中变软,熟透。前厅,母亲支起拌糯饭的大竹匾,放酒甑的大木盆,研碎酒饼(又叫酒药、酒曲),白露时节采来山中草药做的。

我在矮凳上坐,和躺在干稻草上的黑狗一起晒太阳。半睡半醒中,冲来一股糯饭香。熟透的红皮番薯,又甜又香,咬在嘴里粉粉的。

母亲将青花大碗洗净,揩干,盛满糯饭,碗沿上凸起半个圆,一盅陈年冬酒,半盅干茶,点三炷香,扎入半截红皮水萝卜中,摆进提篮。她碎步走到正厅门前,仰头迎向阳光,高高举起,向上,两臂伸过头顶,托住提篮;低头,微闭眼眸,静默。

糯饭香气袅袅上升,霜冷晴空下,飘起一波波圆圈儿,睡昏昏的老神仙乘风驾云来,老鼻子闻了又闻,呦,香,真香!来年保你好收成。

此刻,人安静;狗也不摇尾巴,举头望天,眼神虔敬。母亲将提篮轻轻放低,再高举,放下,反复三次,谢天,谢地,谢神明。

回屋,祭灶神;转大厅,祖宗神位牌前鞠四个躬,将糯饭,酒,茶,香火,供上神龛,燃起两支红油烛。香烛青烟缠绕糯饭香,一个个圆圈缭绕神牌。满满的糯饭松动了,一粒粒滚落,沾染香灰。哈,在吃,在吃,老祖宗闻香出动了。

大厅堂空荡荡,瞧,来了,白头发,白胡子的老人,都挤进屋来,眯眯笑,头碰头,说着悄悄话。我们躲进巷道门后暗影里,仿佛看到了他们的笑脸。

闻着糯饭香,咕嘟咕嘟吞口水。母亲差遣我捧上一碗糯饭,搭几个红蕃薯,送去上屋里老阿婆尝尝。回头再吃糯饭,撮一把送母亲嘴里,她的笑也香甜。

糯饭热气腾腾,母亲脸膛红润。酒甑抬进架起“井”字木架的大木盆上。浇井水,凉水透过热饭,淌进盆里是温热的。

糯饭倾倒大圆匾上,母亲和姐姐站对面,猫腰,四只手插进黏稠饭团,一推,一拢,一撒,拨开,抖散,快速舞动,天女散花似的。姐姐端来酒饼粉沫,抛撒大匾篮里,抛一遍,母亲翻一遍,又撒,又搅动,拌匀,分四五次,撒完小半盆碎沫(18粒圆酒饼捣成),揉开粘着的糯饭团,反复拌匀,重新舀入洗净擦干的酒甑内;抹平,当中挖一小井,轻合木盖板,坐回大木盆“井”字架上,置睡房一角,裹上厚棉袄。

余下的事情,交给时间。

夜里霜风紧,关上房门,牛皮纸糊窗户噗,噗,一头小兽要撞进来。床前烧一盆响炭,我和大弟裹着厚棉袄。母亲斜襟袄子打开,小弟藏进怀里吃奶。酒甑也裹着厚棉袄,腰间系根麻绳。

窗前煤油灯盏,暗黄玻璃罩子,一点火光如豆。

方才三五天,酒甑热乎乎的,底下滴答滴答响,米白色酒酿滴木盆里。糯饭慢慢熟软,化甜酒糟。火盆醉红了脸。碳火温暖,酒气熏人昏昏欲睡。母亲脚下,我和大弟弟并一头儿,睡梦里还扳住他小胳臂。

夜半醒来,盆底唧唧咕咕响。阿妈,谁在偷酒吃?酒虫子?

酒香也熏醒了母亲,她迷迷糊糊应着:是啊,酒饼里住着千千万万个小虫子,钻进糯饭吃糖,吐出甜酒酿,吹起泡泡儿。听,咕嘟,咕嘟,冒出小气泡,水泡儿撑破了,噗,溢出一股甜酒香。

静坐七八天,捂得糯饭发热,酥软了,木盆里沥出甜酒酿,点点酒糟,绿蚁似的。

熟软酒糟倒入酒缸,加凉开水,遮盖粗葛纱布,还搁房内暗角里,静静躺着,叫“坐缸”。时间分分秒秒溜走,酒缸里时时刻刻在变——酒饼里的酵母,空气中的微生物,与时间的自然流逝交缠,变起魔法:酒酿鲜甜,女人爱喝,不醉人,从木盆里舀起,小瓶存放;凉开水倒进酒缸,缓缓发30日,榨起酒糟,浊酒新出,鲜,甜,些微“老了”的味道。

一小缸30斤左右,五斗米出60几斤新酒,分两缸存放,还用粗葛布遮挡,防虫蚁钻入,一周后,合上木盖板。每日间,它还在变,继续熟化100日,浊酒成金色黄酒,透亮,入喉,热,辣,轻甜,一点微火游走。

客家甜糯米酒都在立冬后、冬至前酿造,所以老家人都叫它“冬酒”。黄泥封缸,存放经年,酒色金黄,酒质澄澈,陈化为老冬酒。

糯米是自家田地里收割糯谷、老磨盘手推磨碾的;酒饼是自家采中草药熬成汤汁掺入米粉做的;自家土灶松柴烈火蒸熟的糯饭,自家挑来山泉水酿的米酒,喝进肚里,十万个妥帖,放心。

几坛冬酒,过大年一家团圆吃,正月来客也吃,开春犁田、谷种下泥也吃,春四月拔秧莳田也吃,秋天收稻谷、摘木梓也吃,一直吃到下年再酿新酒。酒坛里还存着点老酒,冬至蒸酒,敬天,祭祖,谢灶神,还得格外留心。

客家甜糯米酒的酿造工艺,属低温自然发酵法,——“糖”不会一下子消耗完,酵母菌也不似“篦”白米烧那样一次性被高温杀死,所以,甜酒酿会变“老”,新酒放的时间长了,亦变老辣,有劲道。

18岁以前,求学、返乡,逢年过节、暑假寒假,帮衬着干农活,也陪父亲喝上两碗冬酒,老辣,甘甜,微醉,不碍事儿。

那年冬天接连下了三场雪。腊月二十四小年还在村里搞调查,我跟村会计走过结冰的田埂,转进大屋场,被老乡一把扯进屋,喝酒。

女主人殷勤劝酒。酒是冷的,甜。一海碗一斤足。我又累又饿又冻,菜没吃几口,一碗酒下去。和我坐一条板凳的老杨,扯我衣角。我没睬他,粗门大嗓吆喝着,连饮三碗。

竟坐不稳。

先走。我呼地起身,跨过门槛时绊了一跤。门口有人哄笑。老杨呜呜发动摩托车,把我撸后座上,一手扶龙头,侧身扭住我,开得比走路还慢。途中,老杨几次停车,恨不得用绑带把人捆上。

酒醉三天,醒来,浑身发冷。从头到脚,肌肤发红发烫,十只趾甲盖都是红的。

什么酒,会死人!电话质问会计。今春刚调来县城附近乡镇工作,驻点村的会计老杨,和我年齡一般大。

碧洲“风搅雪”,——碧洲的酒,名声响当当,没听说?亏你还是老乡镇。他哈哈大笑。

什么酒?竟有这等霸气的名字?

禁酒多年,某个深夜,我又想起了它,“风搅雪”——十八年前的风雪夜,它深藏的尖利骨骼,硌疼了我。

十月,寒露后三天,携友前往县城东北角,行走山林竹海间,追寻客家米酒——“风搅雪”的故乡。

傅宗海的新屋,座落碧洲圩镇临河南边角。一楼酿酒坊喷涌出清甜香雾,沿墙根儿摆满小酒缸;南窗下,土灶松柴燃起红火,咕噜噜,锅里热汽腾腾,酒香弥漫,站一会儿,头发衣裳濡染酒味。一只木甑罩进铁锅内,顶着银白铝盆,女人双颊暖热,从铝盆舀出冒热气的水,又添回凉水。

这是蒸酒吧?

这是“篦酒”,我家用土法酿制白酒。自家种的一季稻:粘米“篦”白酒,糯米酿甜酒。

劳作的女人是妻子,老傅是酿酒师。

先做白酒。每100斤粘米,分五小缸,浸泡12至48小时(看温度、湿度,灵活掌握),掺入酒曲,——掌心托着6粒圆酒饼儿,雪白,老傅说:上山采中草药做的。

发酵15天左右,每小缸加20斤井水,掺入半发酵米糊,倾倒柴火灶上煮开。就像蒸饭时,木盖板收集蒸馏水一样,一滴滴带着气泡的“生命水”,从木甑一侧塑料软管导流酒缸,——“篦”出16斤米白烧,清澈,透明,醇香,浓烈,收起的是“酒心”——飞散酒气,去除酒脚、酒头。

古语中是否有“篦酒”一词?未能详加考证。

而在建县1800多年的古老龙泉,我的家乡遂川县方圆3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山里山外,无论客家人,还是本地人,提起原始的白酒酿制工艺,就叫“篦酒”,——是否可以用这两个字表意?

《王力古汉语词典》云:按,说文无“篦”字,新附有之,注云:“导也”,(看看流出白米烧的小管),视以为据。

据史料记载,春秋时期,酿酒师便以芭茅作过滤工具;每年秋,小国亦将上好的干芭茅进贡大国,——“尔贡芭茅不入”,公元前656年,齐桓公更以此为借口,发动对楚国的征讨(《左传·僖公四年》),由此推想,古人酿造糯米酒时,以干草铺垫甑底,沥出酒酿,——古法酿酒,我以为,“荜酒”二字亦可指称。

“'荜’,同'筚’,用荆条竹子之类编成的遮拦物也。”(《王力古汉语词典》)——古语中,草木本为一家,“筚”“荜”通用,竹为多年生禾本、草本植物;干芭茅的功用,亦似此竹蔑编织物也。

火、水交融,相生相克,“逼”出有毒有害成分,任其挥发、散逸,“篦”出杂物,令酒渣沉底;升华酒分子,“荜”出纯净白酒,——以竹制器皿收集蒸馏水、干草导流的古法工艺,古代酿酒师首选竹青编织的蔑笼,置沸腾酒锅木桶内(顶上坐只陶罐,不断更新凉井水),收集冷凝酒水,一滴一滴,透过束管一样的干芭茅,导入酒罐。

可以想象,这样提纯、过滤的“生命水”——从草木间淌出来的纯净白酒,添加清竹沥的甜,芭茅草的香,携带山野花草气息,越发自然,纯粹。

“风搅雪”,这甜蜜可人,又刚烈如火,看起来水火不容、南北对立的酒,到底是怎么个来头?

很简单,——这些白米烧,是为酿造“风搅雪”准备的。

立冬后,每天蒸五斗糯米,分两锅,做甜酒酿;待酒糟软化、酒酿最甜时,将酒糟、甜酒酿一并倒入酒缸,“以白酒当井水,不加凉开水”,掺入半发酵的糯米酒中,二次强化发酵;——酒与酒,相激相荡,风与雪,相缠相杀,迅雷风烈,寂静无声。

静静的,放置30日,出的(捻起酒糟,过滤)便是“风搅雪”原浆酒。

还不能封缸,木盖板轻压粗葛纱布,边缘留一小缝,持续缓慢发酵,熟化100日的“风搅雪”,酒色金黄,酒质清冽,酒香浓郁,度数不高,却极易醉人,——三碗酒扳倒英雄汉,此言不虚。

尤其是北方的客人,酒量又好,初来乍到,总被它甜美可口的表象欺哄,一杯一杯畅饮如甘露,因不识此酒之脾性,毫不设防,饮酒过量,极难醒转,甚而出事。

——老傅手掌心托着的几颗酒饼,圆溜溜,粉扑扑的,雪白,记起当年母亲酿酒用的小酒饼,没啥两样。

做酒的是师傅,酒饼是呆子。老傅嘿嘿笑着。

自打18年前被醉倒,算是领教了它的柔媚与刀锋,它的芳名“风搅雪”,令我生发无限好奇。

冬日暖阳下,静坐庭院,橙红桔绿,酒香氤氲,听取傅家祖辈口耳相传,至今流传“风搅雪”的传奇。

它是生活中天赐的偶然,——美酒和爱情。

事情发生在唐朝末年:公元 884年九月,一股判军流窜福建侵扰地方百姓;原驻守河南固始的银青光禄大夫、威武将军节度招讨使傅实奉旨入闽平判后,传令军中置酒庆贺。可带来的白酒已所剩无几,北方人喜饮烈火一样的白酒,怎喝得惯当地甜津津,粘乎平的糯米酒?

庆功宴上,岂能无酒?

此时,正值农历十月小阳春,福建百姓家家户户正酿糯米酒。闻着阵阵酒香,傅实将军突发奇想:何不将军中所剩的白酒,倒入百姓正在酿制的糯米酒糟中去?

一个月后,军民举杯相庆,喝着那掺和了白酒的糯米酒,既不像白酒那样刺鼻呛喉,也不像糯米酒那样津甜没劲,而是刚柔相济,柔中有刚,——这是一种谁也没有喝过的酒。无论是北方将士,还是福建当地人,都夸是好酒。

傅实将军说:是啊,是好酒,真是比俺北方的“风搅雪”还带劲儿。

此刻,他或许想起了昔日战场的厮杀声,风搅动雪,雪落满弓刀,偏坐金鞍的少年英雄目光如电,雪夜提刀追杀来犯之敌,马蹄声得得,渐渐淹没漫天风雪里……沉吟良久,他点点头道:依我看——白酒是风,甜酒是雪,这酒就叫“风搅雪”。

据《傅氏族谱》记载,“风搅雪”的诞生,缘于事件与人物的奇思妙想偶然相撞——傅实将军为傅氏入闽第一人,后长期驻守福建,子孙绵延四方。

碧洲镇境内傅氏家族,是福建客家迁徙的移民,属将军后裔。当年酿制“风搅雪”的独门工艺代代相传,如今,遂川已有多地酿制“风搅雪”酒,但都以碧洲傅家“风搅雪”为正宗嫡传。

无独有偶,晋南威风锣鼓经典目录中,亦有《风搅雪》曲名,——威风锣鼓,相传源自尧舜游猎文明的古老文化遗存;这一代表曲目,却与遂川客家米酒,——“风搅雪”撞了名儿。

这,是纯属巧合?还是另有历史渊源?

——“风搅雪”,这一独特的酒文化背后,是否透露北方游牧文明与南方农耕文明长期相争相杀、相互融合的隐秘传承与书写信息?

此刻,坐庭院秋千架,微风摇荡树影,满地碎金,栏杆外;一片金色稻田映衬蓝天。端起一杯“风搅雪”陈酿,闻着杯中醉人的酒香,我仿佛听到来自远古的风,北国的雪,鲜衣怒马的血性男儿,踏风雪一路狂奔,蹄声冷冽;威风锣鼓密集的鼓点为他壮行,随他杀出重围,或者召唤他坠落战场的英魂,安放于江南的烟雨里,数点青峰间,直认他乡作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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