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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清明

 萧然书香 2022-03-20


年年清明





文丨含羞草

自从您长眠于此与青山相伴,阴阳相隔,亲人于是成了故人。思念和牵挂,促使我梨花风起的时候再来相见。是日里夜里难以忘怀的一幕一幕,是回不去的老时光。再见后却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那么陡的台阶,她低着头急急赶路,甚至不敢生出歇一歇的想法,虽然张嘴大口大口呼吸,喉咙渐渐有些灼烧的感觉。她偶尔也会抬头看看天,看一看近在咫尺又恍若隔了天涯的山巅。她上次来,是去年冬至,一别又将近半年。

春光明媚已有时日,山谷里婉延的小溪业已干涸。山中行,春暖乍寒略微薄凉,正是樟树换叶时节,新芽出,败叶随风而落于山野与台阶,这般铺天盖地的架势,躲是躲不开的,每一步都听得见簌籁,每一步都感觉到绵软。

“姐姐,你们带伞了吗?”走在后面的弟媳忽然问。她停下脚步,转头望去,脸上有一丝茫然,糟糕,这事她压根儿就没想起来,再看看走在前面的弟弟,妹妹,手上各提着沉甸甸的菜肴和蔬果,侄女拉着妹夫小跑着,已把她们几个甩出老远。“没带。”她答,脸上闪过些许歉疚,她看看弟媳,那被太阳晒得通红的脸,手扶着路边粗大的树杆上,不停地喘着粗气,“不带就不带,走吧。”弟媳回头看看走了将近一半的路程,犹豫了那么一下子,似是自言自语“那他们怎么吃饭呢?”“姐姐,你在这里等我,我去车上拿。”弟媳的话语不再拖泥带水,说完,放下手上提着的大袋银锭和香烛,急步往山下走去。她愣在那里,弟媳说的“那他们怎么吃饭呢”并不全懂,她不懂伞的真正用意,虽然年年清明,他们都会带一把黑伞去,她把它当完柺杖后,又撑开轻轻搁上坟头。

六十排、七十排、八十排……看到那颗大樟树了,近了,近了,怎么就产生一种叫做“近乡情更怯”的思绪呢,泪水开始在眼眶中打转,努力不让它往下掉,但眼前的景物还是逐渐模糊了,她放慢了脚步。再转一个直角,就看到那块刻着祖孙三代名字的墓碑了,而用黑漆描过父亲的姓名,是划破时空,锥心蚀骨刻在她心上孤独与凄凉的休止符。

妹妹已在墓前的石桌上摆好碗筷,肴蔬,糕点、水果。菜是冷菜,酒是冷酒,虽然母亲在装盘时,先用保鲜膜密封,又盖上严丝合缝的盖子;虽然加了生姜和冰糖的黄酒在炉子里用微火温过(这从来都是父亲的心头好)。弟弟则在一旁,点燃香烛,拿起一个囫囵蛋在石头上轻轻敲了两下,一双筷子,一盅酒,父亲在山林安然沉睡,每次上山,做儿子的首先叩拜的是山神爷,感谢他长年累月的庇护。妹夫点燃一根烟,深吸一口,等火星子灼灼,再恭敬地轻轻放到石桌边沿,转头问他的妻子,“不用让爸爸戒烟了吧?”她一个踉跄,身子轻得找不到重心。

“爸爸,爸爸,我可怜的爸爸,您的孩子们看您来了……”她在心底哀哀呼唤,把手上的伞交给妹妹,双膝重重地跪在地上,匍匐着身子,任眼泪抛洒滚珠般往下掉,她还想靠父亲更近一点,便跪着又向前挪步,额头碰到冰冷的花岗岩石碑,朦胧间,许多往事又浮现在眼前。寒冷的冬日,放学回家,父亲用在火囱上烘热的带棉手套的手,捂热她冻得通红的脸;餐桌上,把自己碗里的酒宠溺地哄她喝一口,常惹得母亲嗔骂;到东阳出差,为意外翻车又安然脱险的一场虚惊,扑到父亲怀里撒娇似的哭泣……浮现起许许多多细节、小事、平日里对话口气和习惯动作……浮现父亲发笑时眼角的皱纹、灯下伏案写字时专注的神情……想到许许多多做为女儿该做来不及做的事,想说来得及说的话……

“这里爸爸爱吃的鲞烧肉,白煮虾和鸭舌下酒最好……”弟媳躬身往杯子里倒酒,喃喃自语地说道。那专注的神情,是翁媳相处温馨的日常。“爷爷能看到我们吗?”“爷爷为什么住那么高?”“爷爷不是住在家里吗……”小侄女滔滔不绝询问着为什么,还不忘学着大人的样子,合十叩拜之后,小心翼翼往每个杯子里加酒。那认真的模样,是她家的一脉相承,孩子出生就没见过爷爷,爷爷是血脉相连的亲切,以地老天荒的沉默住进孩子幼小的心灵。呀呀学语时,奶声奶气叫着爷爷,对的是墙上的画像;蹒跚初学步,看着墙上的画像,把好吃的放到客厅的茶几上,让爷爷先尝尝……

膝盖让无处不在的碎石子磨出了血,她站起来,小心接过妹妹手中的伞,调整着角度,尽量让伞下的阴影宽泛些,再宽泛一些,好完完全全遮挡住石桌以及桌子延伸的四周,因为他们说,先人属阴,在万物裸露的白天,只有挡住了强光,才能出来与亲人相见,才能安享人间烟火。此刻,她伫立于伞下阴影的一隅,心,充满虔诚,这样她就与父亲处在同一个空间了,她注意到桌上糕点袋子被风翻动发出轻微的窸窣声;一片叶子飞旋着落到桌子上,是另一种更加细微,更难以捕捉的颤动,她注意桌子的背阴处新长着绿苔,是漫长岁月中生生不息的那一种,多像生离死别的渡口,裂开又愈合,愈合又裂开的伤疤呀。可是,她的父亲呢,伸手可触,却又如空气一般。父女之间与生俱来的灵犀呢…… 痴痴的念想,又猛然在她心中勾起猛烈的剧痛。

她就这样静静站着、默默流着泪,始终不发一语,唯配合着太阳西移调整伞的角度。直到弟弟点燃纸钱,跳跃的火光,从绚烂到荒凉,从新鲜到陈旧,像一只出笼的无形之鸟,扶摇在半空,然后消散。消散后去了哪里呢?是被召唤到天上去了?还是流落到新生的轮回?

收起伞,徐徐往回走,她又落到最后,一步三回头,舍不得离开的视线,哪怕只是冰冷的一块墓碑,照样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牵系,有着触手可知的凉和暖,可是此刻之后,寂静又将成为这里的主宰。越往下走,心就越空,空到哪怕扔一座山下去,也会立刻沉了底。

已是山脚,她总感觉身后有父亲的目光一路追随,转身搜寻,却见山野空旷。深沉的爱呀,是人生的原罪,祭祀已完成,时间再没有时间,思念却仍是思念,她重又跪了下来,对着大山磕了三个响头。举目望望,看到青山顶上极小的一朵白云,那朵白云宛如一小团棉花,又好像父亲慈祥的目光,孤零零的,高悬在碧空。

又一阵急风,落叶沙沙作响,与此同时,万树枝头正催发新芽,且声势浩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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