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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箱旧纸

 碎片雅歌 2022-03-21

断编舒卷无瑕事,残墨不语记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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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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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纸,有很多。东一张、西一张,笼络捡来,满满装了一个大纸箱子。

《红楼梦》里的王熙凤说:扫扫她们王家的地缝,够吃一辈子。我们修书人笑谈:扫扫旧库房,便又多了半辈子的工作量。

字在书上,纸在架上,清理洒扫的井然有序后,留下一群举目无亲的残纸孤儿,凌乱地堆叠在一起,有白色、黄色、彩色……

陈旧与残破,是它们统一的标识。

1、敬字惜纸

拨开灰尘逐一翻看,都是些单张残页。回想上世纪八十年代单位即已开设了古籍修复,大约是前辈们积累下来的压箱底,找不回原书的残破字纸单独存放,积少成多;空白纸应是留作补书用。

古籍修复行业里,片纸皆是文物,不可丢弃,旧纸大都作此安排。

若在古代,依循旧例,对字纸的处理也是非常谨慎,北齐黄门侍郎颜之推在《颜氏家训﹒治家》中云:“每读圣人之书未尝不肃静对之。其故纸有五经词义及贤达姓名,不敢秽用也。”

古人心目中,纸张承载圣人言教,不可做污秽用途。废纸自有它们专属的去处——惜字亭。也称惜字塔、敬字亭、文纸亭、圣迹亭等等,叫法不一,设在寺院、道观,或城镇、村落里。用于回收字纸,入亭内集中焚烧,再择吉日,将灰烬倾倒江海。

人们在惜字亭前为废旧字纸完成一个体面的善终,也是华夏民族逝去已久的乡愁文化。

惜字亭多为塔型结构,石砌砖垒,呈四边形或六角形,有一层、二层到四层、五层不等,飞檐上挑,向四面舒展。塔身是一个焚烧炉,其中一面对外开口,接引字纸走完人间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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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对字纸的敬畏远可追溯苍颉造字的典故。早期记载见于《淮南子.本经训》:“昔者,苍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

古代文献盘桓于历史与神话的似是而非中,难以考证。民间截取了易于理解的部分,为汉字诞生赋予了神圣意味,让沟通神明的仪式有了因袭世代的理由——人们更乐于相信,纸张会乘一缕青烟,化作蝴蝶,飞回苍颉的身边。

民间惜字亭多由士绅阶层建设管理。清代时,地方上德高望重的文人乡绅集体成立惜字会,设立会规,组织专人捡拾。

除此,也有个人收集,如清代苏州著名诗人、藏书家石韫玉(写《浮生六记》的沈复是他的发小兼好基友),年轻时也曾收集字纸成癖。

有关石韫玉的那段贫困生活,见于《郑逸梅选集》:“……于街头巷陌,见字纸遗散于地者,必捡取之,虽堕溷,亦一一入囊,归而漂以清水,晒日中,待干,而焚诸玄妙观之太阳宫,三十年如一日……”(《书楼寻踪》韦力)

古代的读书少年并非都是翩翩如玉,也有饥馑瘦小的秀才,出没在街口巷陌,搜寻无人问津的字纸。遇脏污者,先清洗晾晒,再投到玄妙观焚烧超度。

石韫玉此举被时人讥笑为迂夫子,他却行之自若。俯身集纸入囊,将世人嗤讽置于身后,径自走向自己的未来。在未来,有一道大光明,照进了他的三十五岁的人生:乾隆五十五年,石韫玉在恩科会试中进士及第,殿试时,被皇帝钦定为一甲状元。

千百年来,传统儒生文化是中国文人对字纸敬畏若神、笃信不疑的根基。列入惜字亭神灵牌位的除了苍颉,还包括孔子、魁星、文昌帝君等,人们恭敬地点燃纸张,把对功名仕途祈愿寄于古老的神祇。

民间惜字信仰的教化作用显然有利于王权巩固,并逐渐得到政府权威的认同,工工整整地写进清代《圣仁皇帝庭训格言》:“康熙尝训曰:凡读书人一见字纸必当收而归与篋笥,异曰投诸水火,使人不得作践。”(四库全书)

皇权倡导敬纸的目的,更在于强调圣贤之文不可侵犯及儒家文化独尊的地位,进而深化了文人“学而优则仕”的意识形态,使文昌信仰与科举考试与惜字信仰形成“共生”的关系。(《清末民初“敬惜字纸”传统变迁考证》 韩晓燕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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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与纸,随文化的聚集而广泛传播。我国南方的惜字亭遗迹明显多于北方,是散落在华夏大地上的一道独特的人文风景。在台湾高雄县的美浓镇,每年镇上居民依然会围绕亭塔,举办迎送圣迹的敬纸活动,蔚为难得。

敬纸之风在明清两朝最盛,于清中期达到高峰,再由清末到抗战逐渐减少。由于国力衰微,外来文化冲击等原因,民众社会对字纸的认识越发理性。敬神的习俗渐被摒弃,用废纸做再生纸比焚烧更环保、更实际。

当新时代的浪潮席卷而来,熄灭了惜字亭中的火焰,通往神明的道路随之关闭,身着长衫的士绅文人老去了,他们的子孙成长在电子资讯的世界里,无瑕理解先祖们的信仰。

遗留到现在的绝大部分惜字亭早已不再履行原有的职能,仅作为不太起眼的文物遗址,凝然伫立在城镇或村落里,敞着冷却的炉膛,年年岁岁,独自静守青山,默对残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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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岁月留痕

遥想字纸在炉火中燃烬,飞灰如蝶,撑起满满的仪式感,是令人神往的过去式。

今天,我们绝不敢再将古书旧纸作焚烧处理。携带文字的纸张,有着毋庸置疑的史料价值与文物价值。

纸质文物保护,是列入《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中的明文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境内,下列文物受国家保护:……4.历史上各时代重要的文献资料以及具有历史、艺术、科学价值的手稿和图书资料等……”

文字资料珍贵,古纸亦珍贵,皆是不可再生的资源。

我国古代造纸以植物韧皮为原料,全程手工制作,工序繁琐,耗时长,产量低。不同地区、不同年代、不同原料的手工纸各具特点。随着造纸工艺的发展变化与时代变迁,一些原料与造纸技术几近消逝,唯在断纸残字间,还能一窥其诞生时的年代痕迹。

残纸一片,孤独无名,置于显微镜下,放大的微观世界中,原料纤维清晰毕现,根根缕缕,交错出一片凝固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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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纸张检测技术从纤维成分、pH值、耐折度、白度等方面追寻历史,用具体详实的数据唤醒古纸的前尘记忆。一张旧纸,由此获得一个丰富而独立的属性。

细数纸张的物理性质,尚如此充盈,残存纸上的文字,更是无价之宝。不过碍于作者文化水平不高,只懂手工粘贴之事,不敢妄谈古籍文字内容的高深,只能从艺术欣赏层面浅聊一二。

旧纸上的残字有雕版印刷、油印、及手写书法等等,文字随纸面污损,各自面目模糊。

虽然工作常与破书为伍,却也少见残破单页如此大量堆积,散落堆叠的样子倒很像一种绘画形式:锦灰堆,也称八破图。据传始于宋元,从清中后期到民国颇为盛行。

八破图以破为主,画家一反惯有的端庄典雅,专捡残卉败叶、笋壳鸡翎等破败之物,聚拢起来画成一堆。至清代,文人又喜将残书、破损拓片、折了骨的破扇等文献物品写实入画,又名为“打翻字纸篓”。画面逼真考究,尤其残卷中的文字,如刻印般仿真,很是考验画家功力。

无序的拼接风打破了传统文人画固有的精神洁癖,在艺术表现上自成一家。又或许因绘画技法难度较高,形式过于另类,总归与大气磅礴的主流审美格局相悖。八破图虽然历史悠久,仍属小众,是难得邂逅的艺术鉴赏。

就如这一箱旧纸,缘于清扫后的偶得,却让我们于不经意间,拥有了一个对古书不同寻常的欣赏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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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起一小片残纸,抚平褶皱,露出飘逸的书法字体,不吝给观者一个惊艳。

著名作家、故宫影视所所长祝勇老师曾说:“只有中国人将书上升为法。”

所以,是墨虽残、但法无边的缘故么?

缺头短尾的文字在残纸上呈现出一番别样风景。像石窟中斑驳的佛像,缺损而不失肃然;又似李商隐的无题诗,来是空言去绝踪,言有尽而意无穷。

残纸缺损的部分延展出流动的审美空间,参差的纸张边缘为想象力连缀起一段抑扬顿挫的节奏,演绎出音断意不断的隽永悠长,供观者以思想来无限填充。

诸多旧纸,一众文字,琳琅满目的中文方块字里,赫然翻出一行外文,惹人注目。

字迹是用毛笔写在一张空白书页纸上,中间被虫蛀掉了一点,并不影响笔画的流畅,收笔时旋出一个潇洒的甩尾,宛若点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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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试用毛笔写出漂亮的外文字体,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软毛笔锋游走于汉字的提按顿挑间,得心应手。但若绕起外文字母的小圈圈来,却是步步跑偏。

猜想写出这行潇洒笔迹的人,应是既懂外文又擅长书法吧。写于何时?民国还是清末?是中国人,还是洋人?

过去的时光已然过去,无从寻觅。只是蓦然出现在中国古纸上的一串外文,忽而为观者唤起百年前那段新旧文化交叠的历史记忆,于心中留下惊鸿一瞥。

每一张字纸往前追溯,应是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

脆化的、泛黄的、残缺的……旧纸以坦率、直观的表现力,诠释了岁月流逝的真实意境。思忖着,倘若用这些残纸办一个展览,挂满一墙沧桑,读来,会否相当震撼呢?

3、终有归处

旧纸塞在角落里被遗忘得太久,甫一见光,张张惨然,如示众般无所适从。

这些旁人看来毫无价值的废纸,渣渣片片都是修复师的心头宝,必须妥善保管,否则一个没看住,勤劳的保洁大姐会连箱子一并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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拣选出无字的空白纸,样式少见的做纸样留存;数量较多、种类单一的留着修书用,用古纸修补古书,是再适合不过的选择。(详见公号另一篇《修书 . 宜纸》)

带有文字的纸张,更是珍贵的宝贝,不忍它们继续腐朽,于工作之余抽空清理小修,也当揭补练习。

本着优先抢救危重病患的原则,我捡出了这块纸疙瘩。漫长的时间与不良的存储环境将纸挤压得如同一块树皮,或叫它干尸也不为过,布满污渍的表面散发僵死、麻木的气息,让人本能地不想碰触

如继续放任不管,大概要烂回归原料模样了。因此,先想法恢复它原本的纸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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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永远是唤醒纸张的先锋军,一蓬蓬水雾从喷壶中喷涌而出,前仆后继,登陆干硬板结的纸张表面,由外向内渗透。

温润的水以循序渐进的力量环绕包抄,静候纸块充分吸收水的潮气,逐渐放下坚硬的抵触,慢慢变得柔软,恢复纸张的延展性,接纳我用镊子和竹启子从褶皱处一点点剥开,并从中揭出数层残书页,收获了一个大丰收式的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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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将修复方法的难度做一个排序,打开褶皱算是比较简单了;而揭开粘连,则耗时耗力,不那么容易。

导致纸张粘连的原因很多,也许是胶质、浆糊、不慎洒入的液体,或生物遗体变质后的分泌物……如同这张残片,左下角的黑团团顽固地揭不开(怀疑里面有个死虫子),几经周折,仍旧紧紧地黏在一起。

硬揭无果,那就继续保持粘连状态吧。没有操作成功的把握,不如维持原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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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理残纸与修书的目的不同,仅揭开、展平即可,不必太在意整体的美观性。

甚至一些折痕、粘连或附着物也无需处理,缺损部位的修补也可忽略,可以最大限度将历史痕迹与纸上文字一同保留。那些修书时难以贯彻的最小干预原则,倒是在整理单张残纸的过程中能进行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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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以来,修书中撤出的边角纸张较少有人关注,令旧纸蒙尘多年。随着古籍保护工作越发细致完善,自书中掉落的每一片纸,都被重视起来。

例如国家图书馆在修复《敦煌遗书》和《西域文献》时,将藏品上脱落下的无字纸张也逐一修复、编号、建档,并称其为“素纸”。

修复的理念不断改进,修复工作是为今后的研究守护住文献里的每一寸蛛丝马迹。

从事修书多年,常被人问起:现在影印扫描技术这么先进了,旧书还用修吗?老纸那么脆弱,早晚会彻底坏掉吧?

这是一个客观而普遍的问题。我想,大概可以用《当代保护理论》中的一段话来回答:“所有纸张在未来都会被细菌破坏,所有保留下来的纸张对技术史学家会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因其将成为遥远过往的无价物证。”(斯坦内斯洛﹒莱姆 1986)

冗长的时间里,世事变化莫测,别说残旧纸,就算是用心保存的珍贵文献,同样未知命运几何。

清代著名学者钱兼益的藏书楼名为绛云楼,一场意外的大火将楼中七十三个大书柜付之一炬,是中国历史上令人叹息的书厄之一;清代浙江藏书家劳格于太平天国之乱中,小心转运的几十箱精华藏本,被暴民全部丢入江中损毁;抗战之前,有着“东亚文化宝库”之称的上海东方图书馆收藏有四十多万册图书,包括十万余册宋元古籍,都在日军的空袭下毁于一旦;更别说混乱的文革,学者周退密的15箱书,以3分钱一斤的价格被红卫兵撵往废品站的无奈。

修书,一页一页;毁书,成箱成箱。

人类的欲望与纷争总会不定期地踏过历史中那些短暂的岁月静好,即使侥幸存留下来的书也是几经易主,四处漂泊。

时间揉皱了书籍纸张,修书人的生涯也不过无尽时间中的匆匆过客,只恐怕今日修的速度永远赶不上明天的变数,只好以坚守的诚意、澡雪的精神,作负隅顽抗。

无论珍贵善本抑或普通古籍,但求修好手边的每一册书,及不期而遇的每一片字纸。

谁也说不好,在未来,残纸会否依照着文字,找回曾经栖身的旧时出处;或残存文字为某套古书的考证提供现实依据;就算纸张持久孑然一身,仍以特有的文物性傲然于世,为过去的时间提供历史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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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而太平日子里,人与纸都安全。

置一个空白册页,将整理出的字纸夹在里面,作为一处劫后余生的安宁归宿。盘算着,待日后检测仪器配备完善了,再逐一丰富各项参数,是留给下一代修书人的压箱底。

旧纸走过了代表功名信仰的时代,远离了投入炉火的命运。

而未来仍遥不可知,徜以这一段现世安稳,敬岁月知道,苍颉知道。

(完)

写于京华初春东风待雨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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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插图均为作者原创

请勿用作商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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