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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清代词学复兴之时，有一些学者就去细致地研究小词。词是抒情的，小词篇幅短小，描写对象也都是美女与爱情，而且大多是思妇。可是张惠言说温庭筠的“小山重叠金明灭”一首《菩萨蛮》词有《离骚》的意思，“懒起画蛾眉”就是“众女嫉余之峨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照花前后镜”就是“退将复修吾初服”。王国维也举了三句小词中的句子，认为可以代指古今成大学问、大事业之人必经的三重境界，但是他也说了，这样解释，恐怕原作者也不同意。他又说了，“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是“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他还说了，“知解人正不易得”。 此之前词是很不受到重视的，虽然李清照提出了词“别是一家”，但是她从来没有说到言外之意，而是在说声律、句子，从语句中抒发的感情与表达的技法技、效果来讲。 那么为什么，跨越了几百年，就有人开始说小词背后这层意思了，这样解读合适吗？几百年以前的作者就真的有这层意思吗？王国维凭什么就认为他这样是知解，只看到美女的人就不知解了呢？ 叶嘉莹先生提出了一点，用西洋的“语码”来解读，因为语言有这一层联想，她这样解读是非常了不起的，可谓用西方文学观念解释古典诗词之第一人。是因为这些小词的语言写出来就符合了中国某些语言的传统，就令人有了联想。但是为什么就用到了这一样的语言符号？叶先生没有偏重，那么在这里我希望承前人之经验将他们没有侧重讲的，或许是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拿来深究。 首先要明确一点，这也是前人反复讲的，并不是所有写美女爱情的小词都可以读出这一层深意，能有这一层意思的只是少数中的少数，而且看有这一层品格的作品，作者都有着不得志的悲哀。然而并不是所有不得志的作者写出的所有小歌词都有这一层深意。先来看几首比较粗浅的小词或者没有更多联想之词： 《清平乐》 韦庄 “何处游女，蜀国多云雨。 云解有情花解语，刬地绣罗金缕。 妆成不整金钿，含羞待月秋千。 住在绿槐阴里，门临春水桥边。” 虽然韦庄也有一些好词，但是我认为这首词是不那么好的，没有什么幽深的含义，也不能从中读出什么品格，不能给予我什么联想，写的就是郊游偶见的美女。 《江城子》 张泌 “浣花溪上见卿卿，脸波秋水明。黛眉轻，绿云高绾，金簇小蜻蜓。好是问他来得么？和笑道，莫多情。” “窄罗衫子薄罗裙，小腰身，晚妆新。每到花时，长是不宜春。早是自家无气力，更被你，恶怜人。” 张泌是唐代晚期到后蜀人，这两首作品都是在《花间集》中的，他有一首《临江仙》写的是潇湘神女之事，那真是开阔，真是有千古的更替兴衰之感，真是好词。在他那个时候《江城子》还是单调，宋代人把它变成双调的，他写了很多首《江城子》，而且应当是一组词。可是其中有些词就有境界，有联想，这两首词只有开玩笑的意味，我认为也不恶俗，有些可爱，比较有趣，但是就没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的联想，只有字面的一层意思。 《浣溪沙》 毛滂 “小圃韶光不待邀。早通消耗与含桃。晚来芳意半寒梢。 含笑不言春淡淡，试妆未遍雨萧萧。东家小女可怜娇。” 这首词还有一个注，“仲冬朔日，独步花坞中，晚酌萧然，见樱桃有花”。他是想表达一种“萧然”之感，写的是樱桃花。这个例子举的虽然不是写美女的例子，但是写香花草树也是一样的，“菡萏香销翠叶残”就给人以联想，“试妆未遍雨萧萧”给了我一种感动，但是没有更多的联想，可以说是一首好词，但是毕竟不如中主《山花子》那首词。 《定风波》 柳永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这首词并不短小，但是还是可以称作小词，因为写的就是那些美女爱情，相思怨别，与鸿鹄之高志比起来眼界比较小。柳永的很多作品都很好，但是这是他早期的一篇不好的作品。不仅我不认为好，晏殊也不认为好，讽刺他说“殊虽作曲子，不曾道：'针线慵拈伴伊坐。’”晏殊这里是想借这首词批评柳永词风淫靡尘下。可以说大晏一直看不起柳永，与苏东坡对柳永部分词的不赞同是不一样的，可以说是带有偏见的全盘否定。但是断章取义，单看这一句话，这一首词写的是真的境界不高。都是些美女爱情，都是小词，写的情事甚至都差不多，何以见得就不好了呢？就浅薄了呢？因为描写，因为有一些感情上幽微细致的不同。“惨绿愁红”一出，“花梢莺带”一见，“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一来，高下就立见，更不用提下阕了。同样的情事，自成高格的词是怎么写，就不一一列举，只言“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如果是“懒起画蛾眉”，“人比黄花瘦”，“日晚倦梳头”，“教妾若为容”之句，则大有不同也。这些都是不能给人以联想之词。我想，除了“语言符号”的角度，还有一个角度，就是言尽与不言尽。把话说完了，所有的感情都写进每个文字里，全盘托出，很了不起，但是很遗憾，把话说满掉了就没有回味了，没有更多的联想，你说得再好，只是言中之意，没有言外之意。而小词讲究的就是幽微的，难言的，然而可以意会的，在纸面背后的意思，如果把话说完就没有意思可以隐藏在纸面之后了。你的意思虽然表达得很完整，但是不完善，不完美，没有小词独特的美感。 试举一些例子：韦庄有《浣溪沙》言：“指点牡丹初绽朵”，就是讲美女看牡丹，但是用了“指点”二字，立刻就道出了两层意思。其一在于这位女子的容貌实在美好，可以站在高处去指点那刚开放的牡丹花，就有一点李清照“奴面不如花面好”的意思，但是李清照这首词写作的时候丈夫赵明诚是在她身边的，而这位女子是思妇，所以就有了第二层，牡丹花是美好的，有她来观赏，然而她的容貌却没有知音来见采，思念的人在远方，所以说“含嚬不语恨春残”，同样的写动作，客观存在的景象。写了动作写感情，也是完全存在的感情。但是动作之后又见感情，感情之后还藏着感情，这就有了多重的含义，可以引人无限的遐想。所以这是很好的小词。包括欧阳修的“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隐隐歌声归棹远”都是这个道理，不去死板、刻板地言尽，而是不经意间就有了言外之意，弦外之音。 但是务必注意，词中辞句明显可以表达出来的情感（解读正确的第一层感情）和言外之意不可以是相违背的，都有某种逻辑上的关系。 我认为还有一点，是叶嘉莹先生提到，但是在我所读文章之中，又没有作为重点细讲的：作者有意或无意地透露出的一种情感，“有意或无意”就很值得琢磨。如果是有意就很好理解了，跟诗的表达一样嘛，有时候内心不这么想然而故意写出来让别人看到的，往往是光鲜的，或者正面的，符合道德标准的，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美好志意的，可是这是小词，怎么会有这些东西呢？词就是可以高雅然而又非常自由的。因为散文，骈文，诗，赋等等，文体都曾经作为科举的题目，所以后人写起来多少受到影响，就不容易完全自由了。那么曲子不是更自由吗？元代的散曲，“跪在床前忙要亲”，这个就俗气了，不符合古代传统士大夫高雅的审美情味。所以词就是介乎于诗和曲之间的一种很妙的文学体式，况且是这些小词，就没有这里所谓的有意，特意的，做作的。然而还可以有另外两种有意，其一是自己的一种消遣，可以说受到了诗言志的一点影响，来排遣自己内心不得志的悲哀。第二种是真正有原因的，但是这很少，几乎就不成立。有这一点意见的，无非就是要讲温庭筠填《菩萨蛮》进贡给宣宗皇帝。宣宗皇帝喜欢唱《菩萨蛮》词，令狐楚又是丞相，自己填不出来真正好词，就托温庭筠去填。可是温庭筠有机会站出来说这词是自己填的吗？他根本没有机会站在皇帝之前说令狐楚进贡的词是自己填的，而且他难道不畏惧令狐楚吗？既然写的这些词是给皇帝消遣的，自然就没有了刻意向皇帝诉说自己怀才不遇之可能，最多是感情流露，虽然自己是清楚的，但是没有造作以进上之疑，遣兴而已。 那么就要谈这个无意，说起来是无意，其实就是没有明显的意图，是潜意识在促使自己流露了这种感情，然而自己都不知道。因为词人是长期存在这种感情，长期把自己沉浸在不得志的悲哀之中的。他如果排遣开了，往往就不会写美女爱情的小词，而是直接抒情，“寂寞沙洲冷”，表明自己高洁的志向。所以这样的小词往往带有一点悲观的意味，“只愿君心似我心”都不是这里讲的这种小词，一是没有更多联想，二是还有一点乐观在里面，还有更多的对思念男子的期盼。可是小词中的这种境界，往往是有自我欣赏之意。 这些人或许写诗多了，诗往往就是直接言志的，他说得再隐晦也能挖掘出一定的情感，可是写美女爱情的小词你能说他一定要表达什么吗？都是一种联想。自己排遣来写诗的时候是有意的，但是绝不是造作的。形成这样的习惯了之后，写词也会无意地是表表达自己的不得志，自己怀才不遇的悲哀。而刚一类宫怨诗和闺怨诗，那就基本上是要表达自己怀才不遇，虽然有些也只是表达对这些女子的怜悯。当这些不得志的文人写到了这些小词，不经意之间也许会带着诗的传统，就赋予了小词这样的联想。这样的联想是无意而为之的，但是如果我们有意去想，就可以自然、不牵强地联想出一种香草美人的比兴，一种怀才不遇的悲哀。所以我认为大多是无意为之的，有一些有意的，但不是造作的，写的都是真情实感，我认为这都源于填词之人写作之时内心郁积着一种情思，就随着文字突破而出了，就隐藏在文字之间。 不是所有小词都有这样的情感，也不是所有有读者都能读出这样的情感，还有一个读者的文化积淀的作用在其中，前人也讲过，就不细谈了。 而之所以读者读两首词，写的同一件事，为何一首就有这样的思想感情，就给人以深刻的联想，一首就没有这种联想呢？除了叶嘉莹先生提出的语言符号，文化传统，“蛾眉”就想到《离骚》这一点外，我觉得还有一个描写的视角。王国维说“以我之眼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一件事情往往是有多个方面的，以作者之角度写出的就是作者的色彩。但是不论是什么角度，通常都可以知道是同一件事，一个葫芦侧面看是“8”字形的，从底下看就是一个圆，可是你能说这个圆不是葫芦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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