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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晔:吉水老冬酒,妈妈的味道

 深浅视频 2022-03-29

全文长约 4000 字,阅读大约需要 分钟


吉水老冬酒,妈妈的味道

文/李家晔

一壶酒来一碗肉,虎皮椒上躺着荷包蛋,再来一碟炸花生米——这就是老家吉水待客的好菜。大人吃着菜,端着一碗水酒,客人反客为主,给小孩挟满荷包蛋,孩子欢喜端碗下桌,大人再举碗相碰——干了。土粗碗,老冬酒,扯乱谈,这就是我童年家中喝酒的记忆。

中国人爱吃,而且把美食写得非常富有诗意。宋朝苏轼在福建靖江逗留时,写下《惠崇春江晚景》,“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苏大人正想念河豚的美味。唐朝诗人张志和《渔歌子》中有“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写出了雨中钓鱼人的恋恋不舍,其实是作者本人惦记着鳜鱼。更有甚者,晋朝人张翰(字季鹰),在洛阳做官,见秋风起,想到家乡苏州美味的鲈鱼,便辞职回乡吃鱼,官都不做,可见对故乡美味的留恋。

青箬笠,绿蓑衣,又到清明时节,外面刚刚下过雨,有些潮,临入睡,忽然闻到糯米香,躺下半天还在鼻间缭绕,香味经久不去。这已是半夜,家里没做糯米,想来邻居也不可能在半夜做,那么一定是思念里的糯米香,让我想想家乡的酒来。

今天要说的,不是鱼,而是故乡的水酒——江西吉水的老冬酒。它属于黄酒的一种,在整个江西一带都很盛行,代表了当地的黄酒文化。冬酒工艺并不复杂,但时间很长,活儿很细,稍不如意,酒就酸了,酿成醋,没得酒来招待客人。

家乡每到清明,乍暖还寒时节,老式木头柱子和木板墙渗出一颗颗水珠的时候,村子里,几乎每家每户都飘着香,既有蒸糯米的香,也有开酒瓮的香,几里远就闻得到。早雾茫茫,鸡啼牛吽之时,农人戴着斗笠要出去忙活。正是乍暖还寒时候,下水田还是有一些冻脚的,如果能喝上一杯冬酒,身子热了,能驱寒。出工时分,每经过一户人家的大门,就有一股香气窜出来。我想,十里酒香,不仅说的是蒸糯米时候的香气,还有水酒启封时的清香。

老家的糯米水酒,有两个时间酿造,大多数是在立冬后酿——所以称为“冬酒”;也有的在清明前后酿,这叫新酒,喝着甜甜的,不醉。为什么要在清明冷热交替的几天酿酒呢?我没有研究过,可能这样的天气正好发酵吧,可以保持糯米不变质。在我的记忆中,清明时节,天气有时还冷得打摆子,农民一边忙浸种,一边忙犁田,趁着活儿不多,爱喝酒的人家,就开始酿些新酒。米酒在木桶里咕咕地发着酵,冒着泡,有小孩等不及,伸手指到密封的木桶中一蘸,再吮吸甜甜的手指,一脸的喜悦。再等几天时间,它就会变成甜甜的酒汁和酒糟,连续吃很多天而不厌。最常用的早餐做法是,把酒糟加在稀饭里共煮,再切一点青菜叶,出来就是甜甜的稀饭,再就着霉豆腐、蒜子根、剁辣椒、藠子,甭提多美味……

一到立冬,“两只甑,四只桶,各家各户泡饭桶……”,说的是农户家酿酒前泡蒸具的盛况,也是每年立冬之后酿冬酒的一种习俗。无论家里是否有人喝酒,都会酿造几缸,哪怕滴酒不沾,也酿一二缸,留着来年待客用。现在看来,吉水的冬酒酿造工艺和过程,可以视为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有一整套成熟的流程,有各种各样的器具,先是发泡,再加上全手工酿造,封坛,开缸。我觉得甚是有趣,是很宝贵的农事资料,权且把我母亲酿冬酒的过程记录下来。

前面说过发泡,随后的酿酒过程大致分为蒸糯米、发酵、浸泡榨汁、封坛几步。

第一道是蒸糯米。每年我家会酿两缸酒,一缸酒需取上好的糯米约30斤,装进发泡洗净的大甑(高约70厘米、直径约50厘米,无底,上大下小),放置在加水的大铁锅上蒸,用好煤炭旺火烧。蒸约一个小时,糯米蒸得松柔,浓香四散,这种香味在农村待过都有很深的记忆。

蒸熟后,一甑大约能出90斤糯米饭,盛出一二碗,作为孩子们上午的零食。这是我小时候吃过的最香的米饭,一年只有一次,特别期待。其余倒进另一个大木桶里(甑的变形版,有底,高约40厘米,直径约1米),稍凉,趁着温热加进酒曲(老家叫饼药,秋天从山上采带刺的金樱子,与马鞭草捣碎榨汁,加入少许老酒曲,和粘米粉搅拌制成一颗颗白丸子,晒干),使劲搅拌,一定要拌匀,然后抹平,中间留一个口子。30斤糯米加入多少酒曲,因人而异,因曲而异,我家通常放4颗饼药(2两饼药能酿5桶酒),比较适中。然后密封,持续发酵。

糯米发酵的过程很有意思,很有地域特色。在老家吉水乡村,用这么大木桶来发酵糯米饭,没有保温条件,就得采用别的措施。我家蒸了两锅糯米饭,装在两个大木桶中,盖上盖子,叠在一起。底下放上厚厚稻草,两个木桶周边裹上一层棉被,盖子上也覆上棉被,再在周围和顶上铺上稻草,用绳子捆住,主要是为了密封和保温,减少空气进入。发酵过程大概是二至三天,我记得是当天中午密封好,中间隔两天,第四天早上就可以启封。

走进一户人家,看到屋里用稻草捆着一圈东西,就知道这家正在酿酒。另外,冬酒发酵的过程,那真是香飘七里,为此我还写过一部长篇小说《七里香》。启封的那一刻,邻居干活打着赤脚进屋,顾不上洗手,挖上一勺醪糟,盛出两勺酒汁往嘴里送,那种甘甜,真是世界上最美的滋味。醪糟好吃,但不能多吃,吃多了还有些上头,毕竟它是有酒力的。有些小孩吃多了,就在村里乱跑,疯狂地追鸭子,许是吃多兴奋的缘故。若干年后,即便离开家乡,我也不去超市里买现成的醪糟,而是买回几斤糯米和一些酒曲,自己在家仿制醪糟,头天做,第二三天就能吃上自己亲手做的香甜可口的醪糟。这种回味,不仅仅是喜欢甜酒的味道,更是怀念妈妈酿酒的味道。

发酵完后,第三道就是浸泡。90斤的糯米饭,加30斤的水就可以。这决定了今后水酒的酒精度,水加得多了度数自然就低一些,因为被稀释了。大约泡十天半月,然后用一种扁圆形竹器(叫篓子)榨汁,干的就叫酒漕,可以和在稀饭里吃。榨出的汁,稍稍过滤,还不是最终的酒,需要封坛放置,大约6个月后开封,才成为美味的冬酒。

封坛是一门技术活, 直接决定了水酒的好坏。通常,将榨好过滤的酒汁倒进瓮里,每个瓮大约能乘40斤酒。倒进瓮里后,盖上一层塑料薄膜,然后在大瓮开口覆上一个新鲜的大泥盖,使里外完全隔绝,不能走漏空气。一旦走漏,酒要么变质,要么成为廉价的醋。然后将瓮放置在阴凉少光的地方存储,不能挪动。通常,头年酿的冬酒,次年清明开始喝,一直喝到年底,特别要留一缸在春节时招待客人。要是喝不完,老冬酒可以存储很多年,颜色从淡黄到褐黄色。水酒放置时间越长,酒品越好,酒质越香,成为陈年老冬酒,酒力很足。我爸不喝,我小时候也不喝,做的酒年年喝不完,多年翻滚,就有四五年的陈年老酒,本村人知道,经常来我家讨要老酒。

喝水酒,讲究的是喝法与乐趣。想起《三国演义》中曹操与刘备青梅煮酒论英雄,说的是四五月份,梅子尚未熟,采摘几颗放在水酒中煮,颇有一份雅兴。我老家喝水酒,以寒冷冬季喝最佳,可以暖身子。在农村冬季,无论有没有客人,一到晚上,一边烧着炭火,一边用锡酒壶或唐瓷缸子,坐满一壶,放在炭火边烤。待上菜时,酒已烤热,正是好喝的时候。喝酒不用杯,而用土碗,倒满一碗(约三两),或一人独酌,或二三亲友畅饮,执壶推碗,你来我往,几碗酒下肚,话头就多起来。聊聊家常,排排农活,谈谈亲友婚丧嫁娶之事。水酒好喝,酒精度在10度上下,不能贪碗,它后劲足,喝多能醉倒许多汉子,躺下后在梦里说胡话:“再来一碗,喝将这壶,抱个老婆回屋,舒舒服服。”

当生活变成一种记忆,记忆就成为一种生活。故乡的水酒,也许每个地方都有不同的酿造工艺和过程,每个人都有他的回忆,但相同的一点,都是对美酒和美食的追求。

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清明开封时。好酒,还是故乡的冬酒甜,妈妈酿的味道香。

李家晔:江西省吉水县人,人民出版社原教育出版中心编辑,现在京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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