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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朗斯特罗姆的写作信条:写得少,但写得好(2)

 置身于宁静 2022-03-31

特朗斯特罗姆的写作信条:写得少,但写得好(2)

2012-10-25 09:32 来源:文艺报 作者:李笠 阅读80953次

  2007年5月,我把我写母亲的第六本瑞典文诗集《源》给他看,他的目光停在那首叫《无名》的诗上:

  我登上去纽约的飞机
  你躺着,纹丝不动
  世界抽成苍蝇的嗡嗡声
  我乘船去克雷特岛,去西西里
  你坐在窗前
  望着风中的柳树
  汹涌的绿浪推着你向前
  我在卢浮宫迷路
  你含笑走来 一只闪光的瓷器

  托马斯看了以后,左手指着诗的最后一句,摇头说“不”。我困惑地看着他。坐在一边的莫妮卡说:“托马斯是想让你把最后那句——'一只闪光的瓷器’——删掉。”

  我没删。我认为少了那几个字,就少了母亲这个象征含义:文化、根、母语等等。

  但今天,2011年,我会接受大师的意见——拿掉那一句,整首诗才会变得更加空灵,给读者留下更多的想象余地。

  托马斯是一个随和宽容、率直热心的人。

  2001年,西蒙(我儿子)一岁,在教堂举行洗礼。托马斯也坐着轮椅来了。他抱着西蒙,像抱着朗诵会别人给他的花束。我忙于照顾客人,没顾得上拍照。这一瞬比抱基督的圣母美多了。它出人意料,就像特朗斯特罗姆诗里的意象。老人静静地坐着,脸上洋溢着他《冰雪消融》那首诗的喜悦。

  2008年,市图书馆为我安排了一场“李笠作品朗诵会”。我到时,发现托马斯和莫妮卡正坐在第一排的观众席位里,向我微笑。

  2010年,我随在中国任职的妻子移居北京。2011年1月20日,我50岁生日那天,莫妮卡突然打了电话,她祝我生日快乐,问了我北京生活的情况后,说:“我把电话给托马斯。”

  一阵沉默,然后一阵婴儿学语的嗯嗯声,其中有一两个字我能听出是什么意思。然后又是沉默,又是孩子学语的声音。像一首诗在寻找自己最佳的表达方式。

  特朗斯特罗姆与东方

  特朗斯特罗姆是营造意境的大师。意境是一首诗达到的一种能令人感受领悟、玩味无穷却又难以明确言传、具体把握的艺术境界。它是形神情理的统一、虚实有无的协调,既生于象外,又蕴蓄于象内。意境(有时也称为“境界”),用特朗斯特罗姆的话说:“我常常从一个物体或状态着手,为诗建立一个'基础’。这基础有时是一个地点。诗从一个意象中渐渐诞生……我用清晰的方法描述我感受到的神秘的现实世界。”

  意境概念到了中国清代诗论家叶燮那里则得到了精彩的阐述,晚清学者王国维在集其大成的《人间词话》中也反复论述了意境——“境界”。他指出:“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境界而已。” 请看特朗斯特罗姆的这首诗:

  足  迹

  夜里两点:月光。火车停在
  平原中心。远处,城市之光
  冷冷地在地平线上闪动
  如同一个人深入梦境
  返回房间时
  无法记起曾到过的地方
  如同某人生命垂危
  往事化作几粒光点,视平线上
  一抹冰冷的小旋涡
  火车完全静止

  两点:明亮的月光,三两颗星星

  这里,直觉和理解、情感和思维、意识和无意识相互交融,恰如其分地传递了内心体验,巧妙地做到了心与物的协调统一而心驰物外,意与境的浑然一体而意溢于境,和李白的《静夜思》、崔颢的《黄鹤楼》等唐代优秀诗作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此外,我们在特朗斯特罗姆的诗里找到与中国古诗有着惊人相似之处的表达,比如:“穿轰鸣之裙鞠躬的喷气式飞机/使大地的宁寂百倍地增长。”(《冰雪消融》),它让我们想到南北朝诗人王籍的“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名句,“预感战争爆发而目瞪口呆浑身冒汗的花朵”让我们想到杜甫的名句“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移情绝唱,而“流淌的宝剑/正消毁着记忆/小号和佩带/在地底下生锈”(《短诗三章》),又何尝不是杜牧《赤壁》中的“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的回声或共鸣。而共鸣,则无疑体现了世界诗歌大师们抵达的精神境界。

  俳句是凝练的典范,是现代口语诗滚滚洪流的中流砥柱。这一短短17音(5、7、5三行组成)的日本诗体,成了凝练大师特朗斯特罗姆运用自如的诗歌形式(译者在翻译时保留了这一形式)。特朗斯特罗姆的俳句和“蝴蝶翩翩舞,落花疑返枝”或“树下肉丝、菜汤上,飘落樱花瓣”之类的作品不同,他更具有日耳曼民族的精神气息和北欧的硬朗强健。他的俳句就好像一个小巧玲珑的江南女子变成了北方的汉子。“太阳已低垂/影子像巨人。很快/一切是影子。”这首让人联想到歌德《群峰之上》的俳句,完好地体现了他的俳句风格。

  特朗斯特罗姆一共发表了65首俳句。但俳句里的禅意到处显现:即一个瞬间的场景——一两个意象——打开宇宙之谜。如《十月即景》:“回家路上,我看见钻出草坪的黑墨蘑菇/这是黑暗的地底/一个抽泣已久的求救者的手指。”或《1968年——写于冰雪消融》:“我紧抓住桥栏/桥:一只驶过死亡的巨大的铁鸟。”敏感、敏锐,对事物观察的独到细微,并能由此上升到形而上的高度,创造一种类似“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的空灵境界,显然是这位瑞典诗人的天才品性。

  “缓慢的飓风/从大海图书馆来。/我可以休息。”读到这里,我们不由得震撼了一下。不是被诗中的语言(它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而是被诗中的姿态,一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姿态。和所有俳句大师的优秀作品一样,这首诗似乎什么也没有言说。它只用淡淡的一笔勾勒了一种状态, 一种人人都有的寻常的经历。但诗已完成,它像大海一般向读者敞开……

  (李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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