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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丹年:一个女知青的日记(下)

 故人旧事2020 2022-04-02

 一个女知青的日记(下)

                     /孙丹年

1971年1月9日  晴  星期三   男知青有一个参军了。到电信局的那个也去了。这样,两个男知青都走了。    
应该轮到女知青了吧?我的年龄在女知青中是最小的,我前面还有四个女知青呢——加上又回来了的尹邦明。 我和尹邦明一起,决定趁男知青走了没有人搞墙报的机会大显身手,充积极,特别是尹邦明,花了三个晚上和一个下午,便出了一期墙报。 (说明:1971年旧历正月初五,我和尹邦明调到果树组上班,后来又和梁万华三个人编成科研组,几个月之后合并到果树组。尹邦明又离开了果树组)     


1971年6月30日  下午制作农药“五四零六”:泥土,干重一百斤,喷水湿到刚能捏成团。加入二斤油饼,二斤再生母剂,一两石灰。搅匀后放置会计办公室进门左边墙角。摊成三寸左右厚薄,摊平,撒上草木灰。   另用泥土(干重)一百斤,加入三斤油饼,放置办公室进门对面墙角,制作方法和上面相同。加入的母剂、石灰也相同。 
五天后取出。加入三斤油饼的呈灰褐色,稍有霉。二斤油饼的霉与前一种同样,颜色稍微深一点。两种“五四零六”制成后都撒到中稻田里。稻子有极少数开始抽穗。  
1971年9月上旬   嫁接苹果林靠疗养院的几行广柑苗。我初次嫁接,成活率大约在80%左右。   
1971年12月13日  到火炬公社(之前和之后它都叫澄江公社)去学习果树修剪。青麻苹大树修剪步骤……(略)   
1971年12月18日  阴  星期六  又一个女知青调到北碚铁厂去了。又来了一个新的女知青,她叫金学英,家庭很困难。  
1971年12月20日  阴  星期二  开会时尹邦明告诉我,她如果有可能参加工作,那么就在12月份剩余的十天之内调出去,如果这十天之内走不成,那么就一辈子都在农村了。  
1971年12月25日  雨-晴  星期六  我认为一个人的生活应该有个目的,这个目的应该是工作,生活应围绕着这个目的进行。以前一段时间,我专心于一些无关紧要的日常生活中的烦琐小事,这对我是没有什么好处的。这些事情,例如打听一些别人的私生活呀,研究一些人吵架、勾心斗角的事情呀,等等。这些事情最好少管,因为很使我精力分散。现在觉得这些事情腻味得很,倒不如全心全意把工作搞好,学到一点真正的知识。    
1971年12月27日  晴  星期一  今天决定杀猪了。继父他们抬着猪先走,我担着箩篼后去。我刚把箩篼担拢,杀猪匠就杀猪了,先杀我们这只(好几头猪排着队)。我把血旺接好了,才发觉肉票没有拿。于是我担着箩篼回家,又把肉票拿来(无论送猪或杀猪,都只能得到一半的肉,另一半要送给国家。我们要用妈妈和弟弟的几斤城镇肉票,买回我们自己这头猪的肉)。 
今年这只猪比较肥,一共有9斤多油、94斤肉(不算头、蹄、下水)。我们得了7斤油、47斤肉。  
1972年元旦  晴  星期六  元旦节,生产队不放假,要想上街的自己去,不愿意耍的都上班。上午我一共修剪了两棵树。第一组的男劳动力在担粪,我在树上,他们就从我的脚底下走过。我每次回忆起原来在一组上班时的情景就感到很温暖,感到留恋。因此我很喜欢第一组的那些人。   
下午,上街去的人一串一串的都回来了。调到电信局的那个男知青看见了我们,就停住脚步,聊了好一会儿天。他还是原来的老样子,热情,爽朗,他说他的工作并不很理想,空气不好(那当然,怎么能跟山坡上的空气相比!),不自由,寂寞。但是报酬比农村高,比如粮食就有保障,工资也够用。不过他还是很怀念农村,觉得农村生活很愉快。要是那时他没有调工作,也一定会到果树组来。果树组比农业组的技术性强得多,有个钻研头。他问我们看过电影《摘苹果的时候》没有,那个电影好极了,他看了两次。他说搞果树工作的人如果看过这电影,一定会更加热爱果树工作。
我说我们本来就非常热爱我们的工作。这个人是很好的,以前我就和他很合得来。   
1972年1月4日  阴  星期二  开社员大会公布各户社员应收获的钱、粮(1971年全年的,先要扣除在小春、大春和秋收时节已经分到手的)。我们家里一共有108斤粮,包括38斤包谷。有249元钱。今年的工分值是7角8分6厘。晚上就领粮、领钱。先领到21斤粮票、149元钱。回家后妈妈拿了20元钱给我。     
1972年1月12日  阴  星期三  早上副队长叫我和他一起到歇马场去参加果树学习会。遇到一个才从苍溪调出来的女知青,她被分配在供销社,专跑农村的经济作物队。她对这工作很不满意。她还告诉我,苍溪的知青已经调出来一半多了。     
 1972年1月22日  晴  星期六 生产队的出纳,一个女知青,要调走了,到北碚火车站服务大楼。她的出纳工作要找人接。书记叫大家想一想,然后再提出来。经过一阵静默之后,大家提了三个人,其中有我。然后举手表决,一致通过了其中一个人。   我现在才明白我的群众基础是比较好的。   
 1972年2月14日  阴  星期一  晚上到五指山疗养院看节目,见到我的小学同学杨益秀,她才从苍溪回来。她说她的那个公社,本来有70多个知青,现在还剩20多个,这20多个都是文教系统的孩子,有西师的、西农的、外语学院的,成分都是教员、教授、职员。看情况可能不容易参加工作。她和市二十二中学的几个教师子女才回家几天,是回来过春节的。   
1972年2月 我爱书更爱音乐,我爱诗更爱美术。我热爱家乡富饶美丽的原野,也喜欢那蜿蜒起伏的山岭。如今我又爱上了果园,那苍翠的枝叶和芳香的花朵。收获的季节果实累累,采果人的歌声是多么悦耳动听。移植和嫁接需要格外的细致,修剪和治虫使你大费脑筋。除草、松土和施肥都算不了什么,因为采果这工作唤起你的热情——平日静寂的树林现在一片喧闹,喜悦的话语饱含豪情。一张张笑脸挂满汗珠,丰硕的果子在微风中点头相迎……果园是多么美好,工作是多么愉快而有意义。愿我的辛勤劳动使果园更加丰茂,愿我的热情使果园四季如春。
   1972年2月22日  阴  星期二 (20岁半,当知青第四年) 晚上加班修堰塘,担泥巴。这已经是连续三夜加班了。休息时我主动去表演了两段节目(学唱现代京戏)。自己感觉是出乎意料的差,既呆板又拘束。虽是这样,却把大家的热情提高了,大家要求这个唱、那个唱,最后是我和睢代珍又合唱了一段。   
    我这一次表演是准备已久的,好几次我鼓起勇气准备演给大家看,事到临头却没有了胆量。就是今天,也脚酥手软,心里直打哆嗦,声音都变了。但是却给自己开出了一条新的道路,我一直希望能够经常为大家服务。     
    1972年2月23日  阴  星期三  晚上又加班,这是第四晚了,开始还不怎么感到疲倦,好多跟我很合得来的人今晚都来了,我非常兴奋。可是越到后来就越累了,连日的疲劳占了上风,渐渐的脚步就慢了。眼看要下班了,可是那边给砖窑挑砖的人,砖没有担完,干部叫大家都去担,于是我们又都去担砖。我担了八次,终于下班了。刚才打过了十二点钟。本来我还有好多话要记下来,因为时间关系就算了。     
    1972年2月25日  阴  星期五  连着加了五个晚上的班,白天做活儿就不振作了,眼睛老是想闭上。   
    晚上快要睡觉的时候,继父叫我报名考大学,使我吃了一惊。   
    这件事几天以前我就听说了,并没有引起特别的印象,我有什么资格报名考大学呢?     
    1972年2月26日  雨  星期六  刚才我从杨青素(大队妇女干部,也是大队书记的爱人)那儿回来。只有她一个人在家,我和她谈得很是投机。 
    我从一个借口开始,问了她大学招生的消息。我问我这样的情况是否可以写申请?她说当然可以啦,虽然有成分论,但主要的是重在表现,我们公社已有一些人写了申请了。我问她怎么个写法,她说写出自己的学习目的啊,有些什么思想啊。她说现在公社名额还没下来,如果下来了,她告诉我,我就可以写了。在谈话中我问她,我的表现算好的、比较好的,或是坏的。她说算好的。  
    1972年3月6日  晴  星期三  这几天我连一点空闲也没有了,早上迟迟起不了床,上班时有点头昏脑胀的。
    中午下班回来忙着写入团申请书,又去挖菜园土(自留地),晚上是最紧的,有一天晚上去找了团小组长,然后连着加了两晚的班(担堰塘),还和刘□□表演了节目。再然后生产队果树组开会,再后来学习中央724号文件(即《中共中央关于组织传达和讨论〈粉碎林陈反党集团反革命政变的斗争(材料之二)〉的通知及附件》),又连续讨论了两个晚上。今天晚上就是刚刚去讨论了中央文件回来。抽点时间写日记,平时晚上不许我开灯开得太久。   
    自从我在加班时主动表演了节目,叶光全(大队干部)看我比较大胆,有些工作就交给我做了。梁万华(果树组长)也叫我明天在全区三个公社联合举办的“果树学习班”的报到处收钱粮。我还从来没有做过这种工作,可不能马虎。   4号那天在大队听了传达报告后,大队黄书记又叫大家踊跃写申请读大学。条件是:25岁以下,初中毕业程度,但名额很少,公社才分配到一个。我不准备写申请书,因为条件还不成熟。今年先争取入团。
1972年3月8日  晴  星期三  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不大快活。 
昨天在我们生产队开三个公社联合举办的定期果树学习会,请了柑橘研究所的郭老师来讲课,上午是时事学习,下午才到苹果林去具体操作。   郭老师大约50多岁了,是北方人,他一生都从事果树工作。他先讲了柑橘的切接,紧跟着又讲了落叶果树的栽植,然后直截了当的批评我们果园里去年补栽的苹果苗修剪错了。这一根苹果幼苗是某某(本生产队果树专家)修剪的。郭老师不仅剪给我们看,还讲了为什么要这样。   昨天我负责收钱粮,到最后一算,钱倒是一分不差,粮票差9两。这使我吸取了教训。   
我的时间更紧了,可能连记日记的时间都没有了,但我一定要抽空记。     
1972年3月17日  晴  星期五  今天思想上受了不小的刺激,大队调走了几个知青(此前已经调走了好几个),我们队有两个:尹邦明到仪表厂,另一个到铁厂(但是到铁厂这个并不是下乡知青,而是生产队管副业如砖窑、运输等副队长的女儿)。这样我们队只剩下三个女知青了。   
听到这个消息,金学英像被人打了一棒,话都不会说了。她的家庭极其贫困、渴望早日脱离农村(我曾经和她打赌,她肯定会走在我的前面,赌两碗红烧面)。   
下午上班时我问了大队干部叶光全,他回答我:“你的那个问题(指调工作的问题),我已经向上级部门反映过了,我们生产队的几个知青中,你的表现是最好的,现在就是要重在表现。”听了这话,对我鼓励不小。我坚信自己一定可以调出去的。   
晚上,叶光全到我们家里来了,他一开口继父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叶说,这次调人,生产队根本不知道,也没有通过社员群众,光是王队长他们几个大队干部决定了就算。他建议最好由继父到王队长那儿去说一下,提点意见。我巴不得继父到王队长那儿去。可是继父冷淡极了,矢口拒绝,说公社、大队早就决定了,去说也没用。   
等叶光全走了以后,继父说:“你以为叶光全真的不知道吗?他比谁都清楚!只是为了当前的生产,怕我分心,来这么说一下,又安慰了你,又挣了他的面子。”   
我这才明白继父刚才拒绝的原因。继父是生产队负责农业生产的副队长。     
1972年3月18日  雨  星期六  上午开社员大会,继父到王队长家去耍,王队长告诉他,尹邦明到仪表厂的名额,是仪表厂直接点名要的,因为招工负责人是她的男朋友的同学,这是开后门走的。王队长安慰继父,说等另外两个女知青都走了以后,终归是要把我调出去的。他让继父放心。   
于是继父教育我一番,说在现在的社会上,私人关系是要有的,比如一些关键的人,把关系搞好了,到关键时刻他们一句话就可以帮你的大忙。而像有些不足挂齿的人,根本就少去理他。   
我必须好好的劳动两年,还必须是安安心心的劳动两年,再由一个碰巧的机会调出去。多么漫长而又心焦的时间啊!(我还不知道,一直要等到1978年,才凭考取大学走出农村。当我和妹妹同时考取大学时,生产队有些人还不服气,质疑:“为什么这一家可以走两个,而贫下中农家庭连一个也走不了?”)    在未走出农村之前,我要努力控制住自己。   
1972年4月4日  晴  星期一 我在农村已经住厌了,这是以前从来没有的想法。以前,无论怎么累,怎么苦,我总是心情愉快的,高高兴兴的。可现在呢?劳动的时候总是很苦闷,一点也感觉不到劳动的乐趣。并且总是在胡思乱想。日日忧心忡忡,夜夜黄粱梦,这就是我现在的真实写照。每到静无一人的时候,我总是在给自己的未来编织很美好的图案。不过在表面我决不流露出一点这种心情来。   
我很想跑到北碚去耍,我一点也不想上班了。  
1972年4月7日  雨  星期五  看完了马卡连柯的《教育诗》。马卡连柯的著作都是很吸引人的。继父在整理屋子,拿出一大堆书报杂志,我从里面无意中翻到一本文化大革命初期各个派性组织印发的《毛主席诗词》,里面有好几首是没有发表过的,于是我找出本子把它们抄了下来。     
1972年4月8日  晴  星期六  听说72年的招工任务比71年少得多,而且80%都是到渡口钢铁厂。我想自己就更不容易当工人了。早就听说市一师要招学生,而且招得很多,如果我能够去读书就好了。虽说教书这工作并不理想,但是如果能把户口办出农村,就很好了。   我在想,进市一师读书比较有把握,因为教书这工作很多人都不愿意干,我去,可能别人会没有意见。
1972年4月9日  晴  星期日 晚上开青年会,会场上气氛很活跃,民兵连长交给我一个任务,油印一百多份《国际歌》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1972年4月10日  晴  星期一  晚上民兵训练,我和金学英先到王队长那儿去耍。王队长说市一师5月份招生,6月份正式开学,一共有900学生,在北碚区招450。条件是退职教师子女、下乡和还乡知青。   王队长还说,全公社只有26个知青还没有调工作,我们大队共有5个,相邻生产队那两个要后一步走。   我的心都飞到市一师去了。但我又考虑到教书这工作并不理想,矛盾重重。
    1972年4月11日  阴  星期二  刚才金刚碑小学的黄老师通知我,明天到小学去代课,一个女老师做流产手术去了。   
看来我是非教这倒霉的书不可了。等我代课半个月后,市一师就开始招生了。如果我能进市一师读书,那么这一辈子就稳定在黑板之前了。   
其实我从不打算教书(我父母都是非常优秀的教师,但他们都落得很惨的下场,只是当时不敢这样想也不敢这样写),教师这职业并不轻松,是非常辛苦的。  
1972年4月12日  阴  星期三  通知我晚上到大队开会,因为大队团支部书记明天要到大学去读书了,她的工作要交接。今晚为了补充四个团支委,正式宣布十名新团员。   
本来我们非团员不应该参加这个会,为了鼓励我们才叫我们去的。我听着公社团委副书记发言,直想哭,我感到很大委屈,因为我生来就比别人矮一等。   
1972年4月14日  晴  星期五  今天外国朋友参观,游览北温泉。包车从我们这儿路过的时候,江老师班上一个女学生,名叫王修碧的(记忆中她是低年级学生,只有7、8岁),向车子扔石头(为了好玩,完全是无意识的),当场就被公安局同志抓住,审问学校、住址、家长姓名、老师姓名。
下午金刚碑小学为了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我母亲一听这事就非常紧张,以为是我班上的学生,如果牵连到她,全家都要倒大霉。之后很长时间,这个名叫王修碧的女孩受尽折磨,几乎吓疯,连累到家长和班主任也饱受折磨,江老师哭过很多次,幸好江老师出身贫农)。    
1972年4月17日  晴  星期一  这几天我在争取进市一师读书。我看王队长的态度是支持我的。我写好申请书,交给王队长了。   
代课的工作也比较顺利,学生们很乖。     
1972年4月21日  雨  星期五  今天听到一个消息:金学英调到重庆子弹厂。下午又听说,金学英是到190部队。我真为她高兴。   
我到底能不能进市一师,都还成问题。  
1972年4月22日  雨  星期六  下午金学英到我们这里来玩了一会儿,她说到哪一个单位还没决定,先填了表,是公社发的推荐表,听说是北碚手工业管理局。   
这几天我发现自己的思想又变了,越来越坏了。《牛虻》中的列瓦雷士对琼玛说过这么一段话:“……当时我是一头自命不凡的小野兽,以为这个世界是用棉花和蜜糖包起来的,温暖而又甜蜜……可是事实上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既严酷又无情……”   
我回忆起了这么一段话,用这一段话来和我的生活作了一个比较,发现我必须向牛虻学习。必须顽强地生活一辈子。     
1972年4月26日  晴  星期三  今天是代课的最后一天,上午上了三节课,中午跟叶老师办了移交,下午回生产队上班。叶老师的爱人在市一师教书,他说,市一师不在农村招生,而是招工矿的工人,和退职教师的子女。召知青的任务是市二师,市二师在重庆南岸。我大失所望,心想到市一师是去不成了。但是下午又听说,市一师招生的任务已经下来了,我们公社是20个名额。   
团小组长的女朋友传话,叫我晚上到大队去开青年团员会(即有“进步青年”参加的团组织会议),据说是通过新团员。但我没有去,因为团小组并没有正式通知我,冒冒失失闯了去多丢脸。   
我到王队长家去了,王队长家正在吃饭,去玩的、去办事的人多极了。吃过饭他们打扑克,我就看他们打。我想今晚上这么热闹,要想谈什么是不可能的。又来了一个我很不喜欢的人,过一会儿我就告辞走了。如果要等到王队长得空,不知要多晚。  
我是想去问一下关于市一师招生的事。  
1972年4月27日  雨  星期四  晚上我和金学英到王队长家里去玩了一会儿。很巧,今晚上没有其他的人。王队长和我们谈得很融洽,他很支持我们,对我们的思想愿望都很了解,很同情。他说反正是能够调出去的,即使这一次走不了,下一次也是要走的。  
1972年4月28日  阴  星期五  金刚碑小学的老师今天到天生桥小学开会,妈妈也去。她说,市一师附小的老师告诉她,市一师不忙招生了,因为最近下来了一个指示,说是农村人口盲目流入城市,城市人口陡增,必须控制起来。去年因为市一师招的农村人口太多,今年就不招多少农村的了。具体怎么办,还没决定下来。我只好慢慢等着。   
我目前没作长期打算,只是活一天算一天。   晚上到大队开民兵会,团支部副书记汤传江和杨远明找我谈话,主要就是说我的入团问题。因为我的申请书不知被搞到哪里去了,开支部委员会时没有看到我的申请书,就没讨论我的问题。
但是他们考虑到我的表现还是比较好,他们就向公社团委提出这个问题,朋吉模(当时的公社团委书记,后来是民兵负责人)对我的印象也比较好,叫杨远明多作工作。因此他们向群众收集了意见,今晚找我谈话。杨远明说,他们在最近几天追查一下我的申请书,抓紧时间讨论一下。如果在五四那天可以赶上宣誓的话,当然很好,如果赶不上,就等到五月下旬的那一批。还说五四那天公社到缙云寺搞活动,叫我也去参加,并想法子搞几个节目。     
1972年4月29日  晴  星期六  知道组织上注视着自己,关心着自己,心里多么温暖呵。我感到前途光明灿烂,美好的生活就在面前。昨天晚上杨远明说,虽然在组织上还没有接受我入团,但是思想上却是入了团的,他们也把我当成团员一样对待,这几句话对我帮助很大。   
只是上班时不大痛快。罗世模说:“好像这几天你有点闷闷不乐?”我一时真不知该怎么回答。也不是愉快,也不是焦急,反正不大想说话,工作上也松劲了。这几天我一心挂几处:市一师什么时候招生啦,团支部什么时候讨论我的入团问题啦,还有别的,等等。     
1972年5月2日  晴  星期二  金学英比我更着急,因为她虽然填了表,却没有最后决定。不过她比我沉得住气,她不像我这样容易激动,我真佩服她。  
1972年5月6日  阴雨  星期五  昨天是五四青年节,公社组织青年活动,到缙云山搞拉练。早上下了点雨,10点钟我们赶到人民大队的曾家坝,这里正好是缙云寺脚下。但我们到这里来真是跑冤枉路。  
从曾家坝出发走了半小时,才开始登山,路越来越陡、越来越滑,朋吉模催着大家快走,还要防空,还要跑步行军,爬到满山红小学(之前和之后它都叫白云寺小学)很多人的衣服都被汗浸透了。   
在小学休息了一会,就向缙云寺出发,也是跑。金学英已快跑不动了。到缙云寺休息、吃饭,我们吃自己带的馒头。到下午两点多钟,又向北泉出发,这次不走小路,走公路,排成四个纵队,370多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很可观,边走边唱歌。快到黛湖了,朋吉模又叫大家跑,这一阵跑呀,一直跑到绍龙寺才停住。很多人都掉队了,金学英也掉队了。   
到北泉后作总结,分大队照相留念。     
1972年5月7日  晴  星期日  金学英走不成了,因为来招工的只要他们本单位的3个人,而金学英他们3个是搭出去的。既然招工的不愿意多招三个,公社也就不同意,干脆6个都不走,都等下一批。   
我如果在农村呆一辈子,那将会苦闷死。生来又是个女的,可是偏偏跟男的合得来。不论老头、中年人、小伙子,都合得来。只有那些妇女我最看不惯。如果长期在农村住下去,我怎么能离开这些叽叽呱呱的妇女们呢?   
自从在金刚碑小学代课结束后,我发现教书这工作很神圣。这是从工作意义上来说。你想想吧,一个小孩子,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可是在教师的帮助下,慢慢会认字、读书、写字、画画,如果教师真正地关怀他们,爱护他们,那么他们就不光是从你这儿学会科学知识,同时也接受你的思想,学习你的社会经验。等他们长大以后,你最关心的那一部分学生将永远记住你,并且给你必要的帮助。妈妈的学生中有许多人就是这样。
从工作待遇来说,只是粮食定量不够高。一般教师四五十元钱也足够了,而且老是衣冠楚楚的,不受日晒雨淋。总的说来,比当农民强多了。  
1972年5月9日  晴  星期二  妈妈叫我到北碚去买米,在河边碰见一个在重庆轮船公司工作的以前的邻居。他告诉我许多关于轮船上的事情。他还告诉我,重庆全市召开了一个“经济座谈会”,在这个会的纪要中说,1972年招知青的名额,全市不超过300人。如果像我这样的情况,要想进工厂,只能等到1973年的8月份。   
我又坠入了五里雾中。听到这样一个消息,不得不将日后的生活好好安排一下。市一师招不招生,说不了一定,而我除了这个机会,另外是没有办法的,如果不能到师范读书,果真要等到1973年8月的话,我得经受一个长期的、严酷的考验。在这场考验中,我得忍受一切。……《牛虻》是我的好榜样,列瓦雷士的困难比我大一万倍,他四面受敌,还要尽最大的努力来克制对亲生父亲的爱。在这样险恶的环境中他都经受了一切,我这点困难又算得了什么呢?     
1972年5月11日  阴  星期四  这一个月时间真是出奇的慢,慢得数一天过一天。好不容易挨到11号了。如果照这样过日子的话,等到73年我头发都会变白的。   
昨天,我把在河边听到轮船公司的人说的话告诉金学英,她说就好像被人打了一棒似的。这种心情我是很能体会到,因为我听了不也像被人敲了一棒吗?   我必须作好长期打算。万一不能去读书,那么就还得在农村呆上一年多。这一年多将是怎样的苦闷呀……这种长期打算具体该怎么去作,我脑子里现在一塌糊涂。万一又闯下什么祸来,那怎么办呢?
1972年5月20日  晴  星期三  下午我去记工分的时候,谭队长(在生产队分管副业)找我谈话。  
他说,昨天晚上生产队党小组开会,讨论了我的入团问题。因为大队团支部把我没办法,就请示公社团委,团委更没办法,就交到生产队讨论。我算是一个特殊人材。   
党员们提意见说:我的表现一般说来比较好,但是有三个缺点,一是对家庭划清界限不够,因为批斗外婆和妈妈时,我没有站出来揭发检举。二是起带头作用不够,上班时别人偷懒我也一起偷懒。三是听不得批评,小气。   
有了这三条就够了,我一辈子也别想入什么团了。我气得不得了。家庭没出什么问题,家里的人又没有什么反革命言论,凭什么我要揭发呢?又能捏造一些什么事实来揭发呢?上班没起带头作用?其实我往往是很积极的,什么事都主动去干。从现在起,听了这些所谓“意见”,我是再也不会主动去干了。   
我气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农村里不合理的事太多了。难道家庭出身不好的人就只有死路一条吗?别的团员可以凭几个支委说了算,而我呢,就这么一级一级的老是讨论,讨论没个完!    
入了团入了党的,并不一定都是好人。而没有入团入党的也不都是坏人。这一点我坚信不移。(后来才知道,其实党小组讨论时是通过了我入团的,只是这个谭队长,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跟我谈话时不提“已经通过了”,光是说很多缺点错误,把我气得一辈子忘不掉。也许因为他跟我的管农业生产的副队长继父,在工作中有些矛盾?我继父是决不入党的人。不过又一想,也许他说了“已经通过”,但是语气很轻,以至我没有听明白?)  
1972年5月21日  阴  星期四  我今天思想上不再激动了,我发现自己早先打错了算盘。何必要写什么入团申请书呢?何必要去充什么积极呢?自讨苦吃。  
没能入团,这个打击我勇敢的承受住了。谁知道还能有些什么不能预料的事发生呢?   我必须把性格改变一下,以前是好胜的,活泼的,现在应该安静一点,应该与世无争。这样我才能好好生活一辈子。  
1972年5月22日  雨  星期一  前天王队长告诉我,公社已接到上级指示,除知青外一律不得调工作。听到这样一个消息我真高兴啊。还说市一师改为8月份招生。据说光要知青,其余一概不收。  
1972年5月23日  晴  星期二  晚上五指山疗养院表演节目,妹妹去看了,回来后她说:“今晚的节目太好看了!”原来,那是疗养院本院组织的表演,其中一个是《洗衣舞》(一名解放军战士和许多藏族姑娘争抢着洗军装的歌舞节目)。表演解放军的那个小伙子,跳得真孬,下面的人“嗬嗬”直笑。他忽然回过头向观众骂道:“笑啥子?日你的妈,老子硬是要演这个!”然后一脚把洗衣盆踢出老远,“砰”的一声,他转身就进去了。  
1972年5月28日  晴  星期四  上午在大岚垭栽秧子,一个在区委工作的人回家来耍假,他说,市一师、市二师、市三师都到南充、苍溪去招生,已经去了,本区完全不招。   
听到这么一个坏消息,我也没有垂头丧气,也没有感到绝望。我坚信自己一定能够离开红光生产队。但是日期茫茫,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走得成,而又不知道是去一个什么样的岗位上工作。     
1972年6月24日  阴  星期天  6月21日团支部开团员大会,通过了我入团,会上37个团员一致赞成我。杨远明拿一张志愿书给我填了,这就只等着团委批准了。  
1972年6月30日  晴  星期五  这几天我在研究一本书,《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书中介绍了作者奥斯特洛夫斯基的一生。奥斯特洛夫斯基是我最喜爱最尊敬的作家,他著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给过我不少的教育和帮助,每次看完这本书,心里的感情总是久久不能平静的。它使我考虑自己的一生应当怎样度过。   
我已经21岁了,奥斯特洛夫斯基像我这样大的时候,已经是一个饱经锻炼、久经风霜的人,而且21岁那年他就已经开始瘫痪了。我怎……(没有写完)     
1972年7月4日  晴  星期二  人到底怎样才算生活得有意义?   这个问题我考虑了很久。我认为应该把自己的一切,毫无保留地献给党的事业,人民的事业,在一生中永远不留渣滓,永远保持鲜红的颜色,才算有意义。   
我离这个要求远得很哪,也许永远达不到。奥斯特洛夫斯基——“保尔·柯察金”——是我的榜样。   
1972年7月14日  晴  星期五  昨天评工分,不知道在干部会上是怎么讨论的,果树组长梁万华思想抛锚了,本来该打药,可是梁万华不来,就像失掉了主心骨,我们几个一盘散沙。   
李明华闷着脑袋,只顾剪他的砧(砧是嫁接果树时的母干)。两个女孩守着一部坏了的喷雾器呆坐着。我把喷雾器绑好了,见没有谁带桶来(大家都不愿意带桶,因为打药容易把桶搞坏),我就去找梁万华借桶。走到转弯处去一看,梁万华正在二组担粪,他的桶我也借不成了。怎么办呢?   
我去找李明华,商量找桶的办法。他说:“你管他呢!大家都闷住脑袋不吭气,你东一趟、西一趟跑什么呢?我可管不了这么多,要磨洋工大家都磨!”我问他的桶哪儿去了,他说好久没担,恐怕裂了口了。我一想也是,大家都不管,我何必要操这份心呢?   
这时前几天的想法忽然涌上心头(即“人到底怎样才算生活得有意义”)。“年轻人嘛,要有一颗火热的心!”这是刚才一位大婶对我们说的话。我几天前想些什么?要兢兢业业地为人民工作一辈子,要以奥斯特洛夫斯基为榜样!一股豪迈气概升了上来:梁万华不来了,我要顶着干!   
于是我跑到沟下面去借了一挑大桶,上午我们耽搁了的时间不算,也打了十多棵苹果树的药。 
(完)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孙丹年 女,汉族,1951年生,1978年考入西南师范学院(今西南大学)中文系,民革,大学本科,副研究馆员,重庆作协会员。曾任重庆市文化局创作室副主任。自1979年以来,在各类报刊杂志上发表文学作品、史料研究文章以及其他文章数百篇。

       代表作有:人物评传《陶门弟子教育家孙铭勋》(贵州教育出版社出版),小说散文集《走过西藏那些路》(人民文学出版社)。

       获得荣誉:中篇小说《思乡成疾》获西藏自治区文联(作协) 1985年度西藏自治区文学创作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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