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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晔军|咸亨酒店那碗酒

 海燕文化工作室 2022-04-02




咸亨酒店那碗酒




 文/葛晔军

01



咸亨酒店是景点。咸亨酒店无风景。

咸亨酒店只是一碗酒,一碗陈年的酒。

不知是为了那碗陈年的黄酒,还是冲着比酒还陈年的酒店之名,大凡外来游人到了绍兴总是很少有不到咸亨酒店的。似乎酒店是个美丽的风景所在,交臂失之恐会枉费此程而空留某种遗憾。于是,酒店里熙熙攘攘,人头济济;于是,酒店外南腔北调,热闹致至。

咸亨酒店分明是家酒肆,一个普通得各地均能找得见类似模样的旧式沽酒店铺。酒倒是好酒。“太雕”美酒有“善酿”的甜和“加饭”的厚,能给人一种难得的甘香醇厚。进得店来,善饮者畅怀通饮,不善者浅斟慢抿。同样一碗老酒,异样的饮酒人群,多样的喝酒风采,不免引来当地路人的侧目而视,无意之中反倒成了别人视野中的一道风景。

景有天生,也有人为;景可目赏,也可意会。真正的风景却在人们的心中。只是不知道,人们一番热闹之后在酒店里观赏到了什么,抑或一阵酒酣过后从酒中品味出什么?

我也去过咸亨酒店,自然喝过那里的酒。酒店和店里那碗老酒是足够让人品酌的。我的几次感悟告诉我,不到咸亨酒店,喝不着“咸亨”的酒;到了咸亨酒店,喝的岂只一杯“咸亨”的酒。

最初的酒店之行,记得是个秋风习习、暖阳软软的午后时光。说来已有三十多年之久。

从“三味书屋”出来,沿着旧时的石板路向西缓步不了多少时辰便到东昌坊口的咸亨酒店。此时的酒店,已不是历史上那个咸亨酒店了,乃为纪念当地那个闻名于世的文学大师诞辰百年而重新开的张。虽非原店,但老店新开犹如老树长出新枝,风貌宛在。模样大体还能从曾经读过的一篇小说中找见当年的影子。当街的店面,几块木板铺卸的排门。店堂左边一间被曲尺形木柜台占据,台面摆放着一些酒坛、酒碗,还有几碟茴香豆、豆腐干之类所谓“过酒坯”的下酒物。柜台转角处立柱上还挂有一块小粉板,记写着一笔历史上的陈年烂账。右边那间稍为宽阔,四张八仙桌依次摆开。堂壁挂上一幅记不清何人何时所绘的《太白醉酒图》,图二边的对联倒还记得,系著名作家李准先生的“小店名气大,老酒醉人多”……

选定一张桌子坐下,我也学着“温二碗老酒,要一碟茴香豆”。

也许这时候不是个喝酒的时候。“堂吃”中除了一位头戴毡帽的当地老者,便剩我一个异乡的青年人。店里静悄悄,店外路人稀少。环境的清静、心地的空灵、老酒的醇香,宁静致雅何曾不是一道好风景。呷几口香气扑鼻的酒,回味着源于鉴湖之水的清甜、酒料麦曲的馥郁芬芳,一种享受、一种陶醉、一种温馨不时涌上心头。瞧瞧橙黄清亮的酒色,想想刚才走过的石桥流水、一只只乌篷船在河汊中穿梭的有形无声,还有临水而立的白墙黛瓦,水乡特有的神韵仿佛在酒碗中荡漾开来。酒越饮绵柔、越喝越醇厚。这种绵厚的味觉不禁让人怀疑起酒中是否掺和了当地传承不辍的酒事文化和陈古风情,是否还伴酿进千年古城的历史风云和越国荡气回肠的重厚底蕴?


喝到最后,酒酣微醉,味觉模糊,竟然喝出了当地一个善文弄墨文人笔尖饱蘸的一种墨汁味,和文人笔下那穿长衫读书人的一种穷酸泪水味……




02


  
咸亨酒店,一个倒闭已久的店铺,越经百年的风雨飘摇反而名声鹤起,且一帮又一帮的顾主能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不得不感谢一个人,一个自称“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酒店里当伙计”的人。


那人便是一代文豪鲁迅先生。


先生是否真的当过此店伙计不必计较,“掌柜是一副凶面孔”想必也误为了周仲翔做掌柜的严肃认真。
大清光绪二十年,中日甲午海战的炮声隆隆响起之际,周家族人合伙在城内都昌坊口的马桥堍开办了一家小酒店。能说会写、办事认真的鲁迅堂叔周仲翔自然被推为店铺的掌柜。东家是用心的,从酒店的起名便可窥一斑。他从《易经》“含弘广大,品物咸亨”句中选取“咸亨”二字,为当时坐南朝北、单间门面的酒店命名,以图生意兴隆、财运亨通。

“咸亨”两字很吉利,可酒店经营并不顺利。因隔壁已有一家稍大的“德胜酒店”存在,有钱之人抑或“穿长衫的踱进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坐喝”。而来咸亨酒店的多是些柜台外站着喝酒的“短衣帮,大抵没有那么阔绰”。生意清淡,难免仿起天下酒肆不言而喻的经营手段,往酒中羼点水分。然而“短衣帮”们也不好对付,“要亲眼看着黄酒从坛子里舀出,看到壶底有水没有。”“严重兼督之下,羼水也很为难。”况且,那时的绍兴城内酒幌处处飘拂,“粥多僧少”,周族门第也在衰落之中,咸亨酒店便这般经营不了几年,关门大吉。

酒店虽已关闭,而那个在掌柜眼里看来“样子很傻”的伙计终究忘不了咸亨酒店。后来用他持有的笔法写下了咸亨酒店以及酒店相关的人事。《孔乙己》《风波》《明天》等等,无一不以咸亨酒店为故事背景,无一不以咸亨酒店为各种人物的生活舞台。先生把饱蘸的笔墨泼向咸亨酒店,把浓厚的墨汁融入店里的酒事,不仅渲染了酒店的色彩,也过滤出“咸亨”那碗老酒的神韵。


先生作品广泛传播,酒店跟着广而告之。
先生名满天下,酒店一同名扬天下。

原来鲁迅先生不只是个伟大的文学家,竟然还是我国早期不简单的广告设计师。一个用文学载体、艺术手法张扬一家酒店的聪明广告商。没有先生,便没有酒店的名声;没有先生的存在,何来酒店的再生?

咸亨酒店不只一碗酒,一碗单纯的酒。

捧起那碗热气腾腾的老酒,伴随一阵扑鼻的酒气,扑面而来的还有一种不同于其它酒店的浓郁气息。“温二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人们从他斯文的口吻、长衫的衣着、喝酒的嗜好、“茴”字的写法,不仅记住了他,也记住了咸亨酒店,还有酒店里的茴香豆。此人绰号孔乙己,居然还是个“上大人”。

孔乙己是否有真实个体的确切存在,不知道;原本的姓甚名谁,也不明了。但作为落第秀才,一生潦倒,仍披着一件破长衫死捂住读书人的脸面,仿上有钱人模样喝起老酒来的人,在鲁迅那个时代恐不在个别。孔氏是卑琐的,也很可怜。再怎么卖弄斯文终究免不了被人取笑,甚至无钱付酒款还被酒店记上“欠十九钱”的账单而悬挂于众目睽睽之中。乃至后来被人打断了腿,哪怕用蒲包盘腿爬走也要到咸亨酒店,念兹在兹的还是那碗撩人的老酒。

咸亨酒店因他而幸。
有了这么一个忠诚顾主的出现,酒店从此多了份热闹,饮酒者多了份快活,那碗酒也便多了份味道。

孔乙己压根儿不知道,自己的无奈之举不只调节了喝酒的氛围,还直接烘托起那爿生机不盛的小酒店。因为有了他,人们接受了绍兴的咸亨酒店;因为有了他,人们才领略到别处少有的酒事风情;因为有了它,人们觉得“咸亨”那碗老酒才更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孔乙己的存在,何曾是生活在封建时代底层知识分子穷酸生活的写照?俨然是在为咸亨酒店广告代言,成了活脱脱的咸亨酒店形象大使。

孔乙己,一个被浸泡在咸亨酒店那埕酒中的穷书生,人们不会记,咸亨酒店自然更不该忘记。

                              

03


  
咸亨酒店果真不只一碗酒。新近的咸亨酒店之行给我的感触同样那么深刻。

应绍兴作家朋友之约,拟在咸亨酒店小酌一聚。来到酒店,沿街商埠林立,游人如织,一幢玻璃墙体的现代高楼从酒店拔地而起。我以为我们走错了地方。朋友介绍说如今的酒店已非当年那个咸亨酒店可同日而语了。酒店早被一个经营五金机电、塑料化工制品商家并购。后来老板大手笔投资改造,前面“堂吃”部分模样保留,其余均拆倒重建。而今的咸亨酒店已成集豪华房间、大小宴席、西餐、料理、多功能厅为一体的五星级主题宾馆。

幸亏还有“堂吃”。不然,没有那碗酒的咸亨酒店是否还叫咸亨酒店。只是,小吃与宴会共存,中餐与西餐兼备,设备经营共酒店运作并举,化工产品齐酿酵饮品俱卖,让人有话想说且又无语凝噎。

现实的变迁不免使人对原有的印象产生一些疑惑。如今的酒店似乎不再是曾经的咸亨酒店,酒——是否还是那碗陈年的酒?

朋友说不妨进去看看。可店里已是十分的拥挤,料无插足可能。而且前面走到后面,感到跳跃;后面走回前面,觉得穿越。不看也罢。古老与现代撞击,时尚与传统冲突,考验的不只是人的想象力和认受度。

听说“堂吃”后面还建有历史文化墙,介绍着鲁迅、孔乙己,还有绍兴的酒史文化。想想也正常。吃名人的饭,做历史的文章,比比皆是。这并非现代人对历史的怀旧情结,利用已有的总比创新没有的要省心得多,也省时得多。历史文化虽不是个逐利场,终究是座神秘而丰富的矿藏,人们随时可以挖掘出一些有利于自己的价值东西来。比如,史学家从中可找出自己想探索的历史规律,政治家从中汲取统治的精神资源,企业家从中捕捉出自己的发财商机。曾有人对绍兴挖掘鲁迅、利用鲁迅的现象戏言,“绍兴吃的是鲁迅的饭”。咸亨酒店何曾不是这样?而且“吃”的还不只鲁迅一个。

酒店门口左边的一阵戏谑声突然吸引了我的眼光。一群游人围在高高竖起的广告牌下那个黑色雕塑嘻嘻哈哈。有的用手拍打,有的用脚踢之,有的朝他拍照,有的对他讥笑。那雕塑分明是孔乙己,一个全身漆黑的形象,黑得象刚从墨汁缸里捞出一般。我不知道原本空荡着的酒店门口何时多出个穿长衫的雕塑,但知道店家此举的用意。孔乙己似乎已不只是小说的人物,从此成了酒店迎宾的“门僮”,成了招徕人群的噱头,成了人们热闹的看点。

孔乙己被酒店捆绑着,绑得喘不过气来。正如过去被浸泡在酒店那坛酒里,捂得喘不过气来一样。

看那酒店柜台上白色小粉板依然高高挂起,“孔乙己欠十九钱”的字样依然招惹人眼。想不到过去已有“偷书贼”之名的孔乙己,而今又多了个“老赖”臭名被登上“失信榜”。按理时过境迁,人亡债消,陈芝麻烂谷子之事不值得纠结。哪怕旧时代的咸亨酒店也有过年不要账的风俗。“到了年关,掌柜取下了粉板。”给人一种尊严,一点人情。而今这块粉板料想是不会摘下的,估摸着来日方长的日子里也照常悬挂,昼夜不舍。看来,那牌子已非过去用作记账那么简单了,价值也远不止“十九钱”。乃是个无形商标,独家专有、价值连城;是块历史打造的招牌,坚硬响亮、魅力无限……

只是苦了孔乙己。小说里不曾有过自己的艳阳天,现实中又找不到一把挡雨的伞。即便能从虚构中走出来也终究无法明白:以自己形象为酒店广告代言,不遮不掩;以“门僮”身份为酒店招徕客人,风雨不怠;以自己的声誉为酒店招牌背书,荣辱不顾,怎么还抵不上曾经的区区“十九钱”?

我们无意责怪商家的精明,历史文化能利用到极致恰恰便是高明。怪只怪孔乙己,因为他去过咸亨酒店,因为他喝过“咸亨”那碗不同寻常滋味的酒。


04


离开咸亨酒店,我们一路无言。

朋友带我到附近一家小菜馆。
店家斟上的那碗老酒果真也是绍兴的好酒,醇香诱人。而我却无论如何提振不起喝酒的兴致来。


我的思绪缠在了咸亨酒店,我的心掉进了咸亨酒店那碗酒……

作者简介

葛晔军

葛晔军,笔名晔之。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宁海县作家协会副主席

□编辑:木子叶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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