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李昌集:当代戏曲学建构的一项基础工程——《明清戏曲序跋纂笺》的学术史意义

 古代小说网 2022-04-07


从古到今,社会文艺进入某种研究视野——从原始直观的、零散的认知理解,到相对系统的学术研究,总是以文献整理为起点,中国传统的关乎“文学”的领域尤为突出,若经学、文章学、诗学、词曲学等,莫不如此。

《明清戏曲序跋纂笺》,郭英德、李志远纂笺,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5月版。

从某种意义上说,具有集体意义的“学术史”,是以文献整理为起点和根本支撑的。中国的这一古老传统在当代继续发扬光大,尤其是近几十年来,人文领域各类文献的系统化整理编纂,成为国家支持和学术界致力的重点工作,标志着当代学术史正不断走向新的里程。

中国戏曲的源头——广义的戏剧,上古时代即已发生,界阈模糊的“戏剧”经过漫长的演化,至宋代逐步完型为中国特色的“戏曲”,从这个角度说,中国的“戏曲史”从宋代开始,宋前则习称为“古剧史”。当然,“古剧”和“戏曲”都是戏剧。

“戏曲史”起步的标志,是一些市井文人开始参与戏曲写作,出现了中国古代最早的文字剧本。

元代,戏曲写作进一步发展,形成了以布衣文人为主体的小众化戏曲写作群体,较宋代的零星戏曲写作掀起戏曲史上的第一次高潮。

明代,戏曲写作逐步扩散到文人阶层,文人的戏曲评说亦相应兴起,“写”与“评”共生互动,构成以文人为主导的“戏曲史”运行,虽然较之正统的诗文领域,文人的戏曲运作依然是小群体的非主流行为,但吸引了上流和底层各级文人的参与,“戏曲”跻身“文坛”,是戏曲史上最有声有色的高潮期。

清代,文人的戏曲写作和学术评论继明代波澜而一度荡漾,乾隆以后逐步衰减,戏曲写作渐成为一种个人化兴趣。近代以来,在新文化思潮影响下,少数“新文人”尝试进行现代色彩的戏曲写作,与之相呼应的是,对戏曲的重新认知和研究,成为现代新文化运动中的一个学术音符。

《宋元戏曲史》

晚清以来只有少数人染指而几成绝学的“戏曲学”,从20世纪初开始成为现代学术的一个专门领域。从此,“戏曲学”开始展开了“当代学术史”的进程,从历代戏曲的作家作品个案,到戏剧史和戏曲理论的多维研究,使“戏曲学”成为与诗文辞赋并列的一门学科。

在此“戏曲学”的古今变迁中,不变的学术路径——文献整理仍然是学术的基石,对古代戏曲作品和相关论著的新一轮整理渐次展开,最先整理的是各类戏曲选集和曲话一类专著,附及曲谱类专著;20世纪八九十年代,戏曲剧本的评点、序跋乃至戏曲阅读的零散感悟之小诗、短文,渐为学界所关注。

戏曲序跋出现了戏曲学文献整理的新成果,代表编著有蔡毅《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齐鲁书社1989年版)、吴毓华《中国古代戏曲序跋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年版),至于戏曲剧本评点的整理,至今还是一个难题,因评点夹在剧本之中,有些仅有圈点符号而无文字,如果连同剧本一起整理出版,体量太大,是否可以将评点段落摘出汇编,以提供研究者所需,至今还没有妥善的方案。

戏曲序跋是古代“戏曲学”的一个有机部分,呈现了古代戏曲学史的发生演变轨迹,映射着古代戏曲写作的历史生态,对当代的戏曲学研究具有重要价值。

《明清戏曲序跋研究》

近三四十年来,学术界的戏曲序跋研究,如蒋星煜、敏泽、谢柏梁、陆林、罗丽容、王晓家、邓长风、佘德余、唐开强、刘奇玉等,从序跋个案到断代序跋的整体研究,均有创获;李志远的《明清戏曲序跋研究》,是第一部对明清戏曲序跋的总体研究专著,下力甚勤,功底扎实,以文献学为基础,将戏曲序跋置于古代戏曲学的宏观视野中考察,梳理戏曲序跋与古代总体“戏曲学”的关联性,每有独到之见。

当然,与当代戏曲学的各种专域研究相比,戏曲序跋的研究成果数量不多,在近来的各种学术刊物中,戏曲序跋的研究可谓尚是一个“冷门”。

戏曲序跋研究相对较“冷”,基础文献不足是原因之一。30年前的两部戏曲序跋整理,开山之功当予肯定,然收录范围欠周,体例和校订上多有未妥。

今郭英德、李志远的《明清戏曲序跋纂笺》(以下简称《纂笺》)问世,所收序跋条目为二书的近两倍,搜录范围包括戏曲剧本、戏曲选集、曲话曲目、曲谱曲韵四大类,体例周详,笺注切实,是艰辛劳作和卓越学识的结晶,为戏曲序跋研究提供了周详完备的基础资料,在广度和深度上,涉及以往的戏曲学研究有所关注或尚未关注的若干问题,可称戏曲序跋整理汇编又一里程碑意义的大著,郭英德先生在“前言”中提出戏曲序跋的三点宏观价值和学术意义,十分重要,可谓《纂笺》的根本学术宗旨。该书的问世,相信对当下戏曲序跋的研究将是一个重要的促进和推动。

《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

明清戏曲序跋,总体上是文人圈对戏曲的认知、理解和感悟。从时代性言,明、清两代的戏曲序跋,既有延续性,亦有时代差异;从文人观念的大传统言,不同作者的序跋反映了文人对戏曲形态不同角度的理解,对具体戏曲作品不同的评价和感悟尤有深意;从戏曲艺术角度言,不同序跋既有对戏曲艺术特质的共同理解,又有不同的侧重点。

关于明清戏曲序跋的时代性,《明清戏曲序跋纂笺》反映的总体趋势是:明人序跋对戏曲作品主题的谈论话题,时代特色多在“情性”,折射着明中叶后新人文思潮对人性本质的认知和反思,在对情爱主题的感悟和解释的只言片语之间,蕴含着对正统人性观的反拨;清人的戏曲序跋,虽然也有相关话题,但对明人哲学意味的“以情为本”的人性话题,则多有淡化,主要趋势在对人的性格体察,加强了明人序跋中对戏剧人物的社会身份和特定角色的评判,一个新的特色是重视戏剧故事中的历史场境。

明清戏曲序跋对具体作品的评说,时代差异尤为明显。若晚明坊间所刻《陈眉公批评〈琵琶记〉》,卷首即引民间话语:“谚云:'有孝真女,无孝伯喈。’”卷末则有不具名的跋语对此所作的解释:“(《琵琶记》)纯是一部嘲骂谱:赘牛府,嘲他是兽类;遇饥荒,骂他不顾养;餍糠、剪发,骂他撇下结发糟糠妻;裙包土,笑他不奔瘗……受恩与广才,刺他无仁义,操琴赏月,虽吐孝词,却是不孝题目……骂到无可骂处矣。”[1]痛斥蔡伯喈实际上的“无情”,以“真情”为人性本位,对蔡伯喈的人格全盘否定。

《陈眉公批评琵琶记》

其说正确与否,不是这里所要讨论的问题,其时代的意义是:如此与扬蔡之声针锋相对的激烈话语,反映了晚明文人“反正统”之流的人性观。

但在清代的《琵琶记》序跋中,这种激烈的文人争议全然消失,康熙年间古香楼刻本《琵琶记》序曰:“《琵琶》一书,与《西厢》并称双璧,而《琵琶》尤人伦之鼓吹,名教之笙簧也。”[2]

此种返归理学道统的言论,乃是清人戏曲序跋的普遍之声。值得注意的还有明代的女性序跋,虽然其中有些可能是书坊的托言之作,但其女性心理的戏曲接受书写,核心话题是女性对情感的切身感受,虽还说不上离经叛道,但反映了晚明新人文思潮对女性人文地位的微妙提升。但清中叶以后,女性序跋几乎消失,只有在一些女性写作的戏曲阅读小诗中,尚可感受到女性的微弱心音。

在戏曲艺术层面上,明清戏曲序跋的一个重要差异是:明人很少以“凡例”的形式作剧本之序,剧本“凡例”,始于清代,尤其是清初戏曲作者自写的“凡例”,极有戏曲学价值。从戏曲之场上与文本的双重形态看,清人剧本“凡例”多侧重解说剧本写作的文学构架,是前人剧本写作经验与作者自我经验的凝聚和理论化说明。

剧本“凡例”与剧本评点可谓内在相通,同时又有各自的侧重:戏曲评点侧重于检讨戏剧关目的优劣、人物的形象性格是否吻合剧中的特定身份、戏剧的自体性语言特色是否到位,乃至舞台表演的格局;戏曲序跋对此或稍有所涉,主旨则在解说剧本的文学构思、戏剧故事的起承转合、人物行为的生活逻辑、戏剧写意手法的某种象征意味等。

但须注意:切莫以为戏剧“凡例”即是纯粹的“文学”解说,其深层之处,恰是戏剧的舞台表演形式对“戏剧文学”的某种制约,是中国古代特有的“戏曲体”完型化建构的理论表述。

明天启间孙矿批点本《琵琶记》凡例

从剧本的文体角度言,古代“戏曲体”是在舞台表演和诗词文赋各类文体综合滋养下生成的中国特色文体,深入解读剧本和“凡例”并贯通舞台表演而体察“戏曲体”,对认知把握中国戏曲史的发生、发展、演化的多元历史生态,研究阐释中国戏曲“场上”和“文学”的双重文化底蕴,在全球视野中比较中外戏剧艺术形态的共性和差异性,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明清戏曲序跋对戏曲传播方式和具体运作的直接间接表述,关涉当代戏曲学研究中的传播学命题。相较戏曲理论专著和戏曲评点,戏曲序跋更多反映了戏曲文本传播的历史图景。运作于文人圈、本质上属于文人文化的戏曲序跋,是出自文人和书坊所约平民文人两个群体的手笔,反映的戏曲传播方式主要是戏曲文本的传播,对以往学界重于解说戏曲的场上传播,是一个十分重要的补充。

或许应该这样说:戏曲的文本传播与场上传播是一舟之双桨,既相呼应和互动,又有各自的独立意义。戏曲序跋所述剧本刊刻的文字校订、文人剧本收藏的不同版本、剧本的递相流传、剧本的阅读和接受等,综合而观之,戏曲的文本传播乃是一个并非简单的持续过程。

《明清传奇史》

如果说戏曲的场上传播以舞台艺术为主导,而场上表演的内在文学意义则来自剧本,戏曲界行话有云“剧本剧本,一剧之本”,并非无视舞台艺术,而是表达了演艺界对剧本的重视。这一演艺界直觉经验的朴素表达,说明的恰是戏曲运行史的事实:

剧本的原初生成有赖于舞台,但舞台戏曲内涵的文学意义和功能,绝非仅靠舞台表演便能实现,戏曲的舞台表演,一腔一调、一招一式,都浸透着文学底蕴。戏曲艺术,“舞台”和“文学”,缺一不可。大众对戏曲的理解,不仅在场上,同时有赖于剧本的扩散和引导,明末清初盛传的“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的唱词,传递着民间大众熟悉的“热点”戏曲故事,不仅来自舞台,也来自剧本。

当人们脱离舞台看戏的现场而回味舞台故事的时候,萦绕在眼前耳中的角儿的身姿和丝竹唇唱必依托戏曲故事方有意义,剧本“文学”内化于“表演”的生命之中,是不争的事实。

大众对戏曲的接受,无论出于有意识还是无意识,都是对“舞台”和“剧本”的双重要求,今日幸存的宋代南戏剧本、元代当下刊刻的杂剧三十种、明代南北曲剧本刊刻数量的激增,即是事实证明。剧本与序跋、评点和戏曲专论相连一体,互通、互补、互释,乃是为了各层次的看戏大众对戏曲“文学”或自觉、或潜在的需求而联姻的。

但是,“戏曲史”的运行发展并非单向直线,当剧本获得某种自身的独立身份后,“戏曲文学”乃成为文人“游于艺”的一种文学方式。大约到清中叶,文人写作的剧本大多已不施场上而玩赏于案头,清人写作的戏曲序跋、曲谱韵谱,实际运用功能和学术价值的历史演变,是研究明清文人戏曲序跋所当关注和深长思考的课题,与戏曲传播和接受的双重空间密切相关。

戏曲的传播空间,有文人与民间两个文化圈,二者既有交叉的一面,又有相对独立的一面。翻开文人戏曲序跋,其映现的戏曲传播场景,与民间戏曲的传播生态恰成一种有意味的对照:

《梅兰芳藏珍稀戏曲钞本汇刊》

综观《纂笺》中的所有剧目,对比至今流传的民间戏班收藏传演的剧本(如《梅兰芳藏珍稀戏曲钞本汇刊》350种),就会发现二者的相同剧目极少。明清戏曲序跋中的世传宋元戏曲与明清传奇剧目逾千,而今可见明清地方戏有序跋的剧本仅10种,但这并不意味着民间演出的剧本比文人剧本少。

海内外今藏相当数量的中国古代戏曲剧本,至少有一部分在民间曾经付诸场上,虽然仅从剧本难以找到是否演出的证据,但从戏曲序跋及其他文献中搜寻,清代绝大部分文人剧本找不到演出的记载,虽然仅此不能断定其本只是案头剧,但至少有相当数量是单纯的案头剧本;从文献中直接间接透露的戏曲历史生态看,文人序跋中的元明时代及清早期剧本,大部分是在场上演过若干回的,也就是说,戏曲经典剧目的形成,是由场上和剧本的双重因素决定的。

戏曲的舞台演出,有大众化的广场、职业性的市井勾栏、高雅的文人和商贾的私人庭院,现代以来则有商业性的大剧院,因此,今天学界所讨论的戏曲的“经典化”机制在具体细节上并不完全相同,但受“舞台”和“剧本”的双重制约,则古今一致。由此看清中叶后文人序跋的案头剧本,仅在“文学”意义上,是否可视为经典,有几部经典,尚需学界讨论。

《戏曲研究》第一二〇辑封面

需要面向的事实是:民间戏班的演出剧本与文人序跋的剧本是“两岔”的,今天戏剧界公认的经典剧目,根本上由行业代传的名角之舞台演艺而确立,文人写作的剧本并不多,其中一些传世剧本,大多经过了戏班艺人的修改。对今日学界的戏曲经典化命题,也许我们可以从明清文人戏曲序跋获得相关的历史信息和启示。

以上是本人粗粗拜读《明清戏曲序跋纂笺》的几点不成熟想法。明清戏曲序跋是丰富的学术矿藏,可以从多维视野、多重角度切入之,将戏曲序跋与戏曲表演、戏曲评点、戏曲专论融会之,贯通之,研究之。其直观的、内在的、宏观的、微观的“戏曲史”与“戏曲学史”的意义应当如何认知、如何解释,是捧读《纂笺》时在脑中萦绕的问题和掩卷后的深深触动。



注释:

[1] 《陈眉公批评〈琵琶记〉》,载郭英德、李志远《明清戏曲序跋纂笺》,第47页。

[2] 《古香楼刻本〈琵琶记〉序》,载郭英德、李志远《明清戏曲序跋纂笺》,第79页。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