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甲骨文之前的文字形态

来源:寻找甲骨文之前的文字形态——濒危文字与濒危语言 文 | 赵丽明

“老师，甲骨文是中国最早的成熟的文字，那么之前的文字什么样的？” “奥运会的各种体育运动图标是不是文字呢？”文字学、汉字学课上，清华同学总要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常问的这两个问题，还是有关系的。好，我们先去找找甲骨文之前的文字形态。到哪里找呢？当然最靠谱的是考古队、博物馆，以及《文物》《考古》等学刊。于是十几个同学趴在地图上分工，山东、山西、河南、河北…，中国的母亲河黄河、长江流域，还有近些年发掘的淮河流域双墩遗址，还有巴蜀符号等等。

暑假后开学了，大家把各自收集的甲骨文之前的符号，汇集一看，几乎都是差不多的陶器刻符。请教了原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所长，后来成为清华大学出土文献所所长的李学勤先生，李先生说就是散在的这些各种陶器符号，没有什么发展规律可循。不久，国家博物馆的宋兆麟先生，应邀来清华大学做田野考古学术报告，在校图书馆报告厅展示了一些他早年收集的“图经”，用各种象形文字，乃至原始图形图画写成的一本本书。最后说，这些资料都给你们清华，你还年轻，调查一下，是哪个民族的，现在还有人懂吗？要把这些“书”这些“字”翻译解读出来，否则，就是一堆五颜六色的图画，成为永远的谜。最后还特别叮嘱，一定要走马帮的路，否则找不到！同学们到宋先生家去看更多的图“书”，听老先生讲述他多次田野考古的传奇故事。

于是2009年同学们自发组织社会实践支队，带着这些图经的复印件，开始到川滇一带调查调查。之前，我已经带领清华同学做过女书、水书、坡芽歌书以及苗族、瑶族、侗族、壮族、白族等民间民族文字的调查；还有黎族、傣族、布朗族、基诺族、独龙族等的文身文面调查，这些都属于文字的早期形态、前文字形态，或者是借鉴汉字的变异形态。

这些民间文字，都是没有文字的民族、族群曾经或仍在使用的，现在大都已濒危。作为文字，一定要记录语言。这些濒危文字记录的语言也在濒危！正因为有了物化的文字符号，使得记录的语言，虽然濒危，尚可记录，还有人能读，能写，能说。女书，流传于湘南江永县东北与道县接壤的的潇水流域，记录的是当地汉语方言的一种土话。2000年前后，最后一代原生态女书老人相继离世，女书人走书亡。清华师生跟时间赛跑，抢救女书，整理出版了《中国女书集成》（收集430篇，逐篇逐字逐句翻译。1992清华大学出版社出版）、《中国女书合集》（穷尽性收集可见可读640篇，2005中华书局影印出版），在此基础上整理《女书用字比较》《女书基本字符表》（2004），研制《国际编码女书字符集》（396个，2016列入ISO国际编码字符集）。随着濒危女书文字的涅槃重生，记录女书的方言土话得以保存传承。因为女书是记音文字。每个字符作为一个音节，通过假借的方法记录一组同音近音词。不说女书记录的语言，无法翻译解读女书。没有记录语言的女书文字，也很难传承当地方言土话。2006年女书习俗列入国家级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水书，是记录贵州水族语言的祭祀文字。经过清华大学以及当地水族人对流传黔南、黔东南地区荔波、三都、独山、融水等地14本经典水书常用字的穷尽性统计整理，共有426个常用字。并研制了国际编码常用水书字符集。虽然水书不是成熟文字，不能记录日常用语，不能记录一首民歌，例如，用水书不能写“新年快乐”“身体健康”；但是可以写出“羊年大吉！”水书保留了水族常用宗教用语，并引导出水书文字之外的日常生活用语。也促进了水语的传承与保护。水书习俗也被列入国家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建房嫁娶择日卷本之一 [le¹ne⁴ɤɑ:n¹ju⁵ɕɑ³] 盒号 624，册号 2660，不分卷 1 册， 页数 26，佚名撰，建房，嫁娶择课用书， 记有“八本宫”掌宫遁掌方法，择六十花 甲子日吉凶，又以年、月套七元甲子定吉 凶日，用于建房，嫁娶，逢吉日用则大吉， 遇凶日避开。白口，旧抄本，绵纸，线装， 墨书竖写，页面长 26cm×宽 18cm，8 行 16—5 字，书中有插图，保存完好。现藏 于贵州省荔波县档案馆。坡芽歌书，更是用图符文字引导出关键词，唱出一首首美妙的壮语情歌。促进了壮语的传承。原来不会唱歌谈不了恋爱，娶不上媳妇。现在年轻人大都外出打工，谈恋爱不需要唱歌，也不需要壮语。家乡话慢慢淡化。抢救出坡芽歌书作为文化遗产，全村路通了，新房盖起来了。“没想到唱几支歌，竟然带来天翻地覆的变化！”老乡个个喜笑颜开！1939年国际语言大师李方桂记录的壮语民歌，现在依然在唱，美妙的歌声唱到全国，唱到了索契，获得金奖！70多年前记录的壮语今天依然在说，年轻人依然会唱会说。

纳木依的图书是长卷画轴和画满图符文字的图经。老人走了，要温暖地送他们回到祖先那里。所谓《神路图》，竟然没有鬼神，都是祖先和迁徙路线。魂归故里。他们从西北来，回去也要走过二郎山、跑马山，走过今天“摄影家的乐园”康定、新都城、塔公草原，这幅路线图还不是文字，却记载了文字要表达的语言，要用中青年几乎不懂的本民族的语言来述说。那些图符文字已经反复、准确地标记先人要说的话。凉山州木里县仅存不多的祭司可以讲述。

这是一种记事文字图画。要用本民族的纳木依语来看图说话。它用朴素的、现实的、亲和的话语，只是告诉远方的亲人回家的路。它表达了人们不断追求平和生活的美好愿望，表达了不屈不挠艰苦奋斗的精神，表达了同宗同祖同一个地方的人认同感，归属感。

这是一部史诗，一部教材，一份人文，一份温馨。

画卷中不仅有纳木依经过的地方，反映了他们半游牧半农耕的生产生活方式；也有他们的对客观世界的认识、周边的族群；还有浓厚的舅权观念。画卷中的人物多为祖先。

纳木依的神路图保留了本真，“神”是曾生活过的祖先，“路”是曾经生活过的美好的地方。所谓神路图，其实是人路图。我们看到的是对祖先的崇拜，对大自然的敬畏、亲近。

因此，它带给人们的是文字发生学、民族学、宗教学、人类学更深的思考。

宝山文书，用东巴象形文字准确地记录法律文书。这是东巴文字发生质的演变的标志。开始从原始走向成熟，从宗教走向世俗。即从不能完全标记语言，走向可以一字不落地完全记录语言，记录纳西语。东巴文可以写家书，东巴文可以写介绍信，甚至东巴文还可以写国际音标！这些民间文书，还将最早东巴文的实物文本提前了130年。

摩梭人，说什么话，用什么文字？著名的泸沽湖畔的摩梭人，云南境内虽然划归纳西族；但是他们说的话，丽江人听不懂。因为丽江人说的话属于纳西语西部方言，而摩梭人说得是纳西语东部方言。他们使用的文字，也和东巴不一样。

木雅的原始图形文字，记录了已经消失了的西夏古国党项语某些遗存。也就是说，随着一个政权的建立而创造的西夏文，至今已经变成死文字、死语言，由于木雅濒危文字，而保存了它的党项语的痕迹。虽然，也借助藏文来记录，恰好用音素文字，比较准确地记录了已经消失了的党项语。对研究西夏文、西夏历史提供了重要语言资料。

普米族的原始文字和古本文献，更是存在自救、自赎、自强、自信。1998年前后，当云南的普米族的古代知识分子祭司最后一位韩归离世后，云南普米族的生活礼仪，只好请东巴、道士来主持。人们的生老病死需要精神导师。几位退休老干部从毗邻的四川凉山木里请来韩归，从绘画、物象、历算、图经等，涅槃重生。他们自觉编写教材，在学校设立普米语课程，从娃娃抓起。他们在自编教材的扉页上，醒目地写道“一个民族的消亡是从语言开始的！”令人震撼！

至于彝族他留人的文字，仅仅用于葬礼上，祭司一边在木板上写，一边追溯天地之始、万物来源，如何制造各种工具，讲述去世老人辛勤劳作的一生。葬礼变成人生课堂。有了提示的教科书，用自己的语言，向年轻人传承生存技能，告诉年轻人要孝顺父母长辈、团结和睦。使下一代还能听懂母语。

这样，作为国家重大社科项目，我们抢救、整理了十多种濒危文字，也就是抢救了这些文字记录的濒危语言。2021年10月，在清华大学举办了出版发布会，《中国西南濒危文字文献丛书》共有《纳木依卷》（简称，下同）、《普米卷》《宝山卷》《摩梭卷》《争伍卷》《他留卷》（以上由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版）；《木雅卷》《尔苏卷》《油米卷》《松潘卷》《白马卷》《巴山卷》《舟曲卷》《迭部卷》《宕昌卷》（以上由西南交大出版社出版）等15部发布。这些从横断大山到陇蜀甘南，挖掘出来的濒危文字，每种文字的背后，都是濒临消亡的语言，还有各具特色的文化。

文字是人类进入文明社会的标志。甲骨文是中国最早的成熟的汉字。成熟的标志就是可以完整记录语言，即可以一一记录说的话，不管实词还是虚词（包括语气词）。汉字不可能一下子成熟的，需要有个漫长的过程。因此说我们中华民族有5000年文明史。而甲骨文是商代中期盘庚迁殷以后的文献文字。距今3400多年。那么之前的一二千年文字什么样呢？清华大学的同学上了“文字学”/'汉字学’课程之后，就提出这些问题。目前在我们的母亲河黄河、长江，包括后来的淮河流域考古出土的早期符号，大都是简单的陶器符号，中间的文字形态是怎样的呢？刚好这些，古代丝绸之路上的茶马古道、藏彝走廊，散落在横断大山、陇蜀古道、三江源、六江流域的这些文字文献遗存，至今还有人在使用，还有人可以用自己的语言读出来！濒危文字记录了濒危语言！而且恰好反映了图画演变成文字的发展历程。这是中华民族的先人用他们的智慧，给人类文明最伟大的贡献！也说明了中华民族是个丰富多彩的大家庭！作者介绍

作者与周有光先生谈女书。周老先生为女书申请世界非遗写了推荐信，亲笔书写了“女书是妇女解放的第一步”赵丽明博士，清华大学教授，清华大学中国西南地区濒危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师从张舜徽、陆宗达，1988年1月获历史学博士学位后，任教清华大学。主要讲授古代汉语研读、文字学、中国语言学史等。科研涉及语言学、文字学、学术史、人类学、民族学等。国家重大社科基金项目“中国西南地区濒危文字的抢救、整理与研究”首席专家。曾兼中国民族古文字研究会副会长、中国训诂学会常务理事、中国社会语言学理事、中国女书研究专业委员会主任等。成功研制了女书国际编码，以及水书、西南濒危文字国际编码。出版著作40余部（包括合作），主要有《中国西南濒危文献丛书》（已出版10部，包括《纳木依卷》《普米卷》《宝山卷》《摩梭卷》《争伍卷》《他留卷》《水书卷》《木雅卷》《尔苏卷》《油米卷》《松潘卷》），其他还有5部在出版中）。还有已出版的《古代汉语研读》（理工）、《汉字应用与传播》《中越文化交流与汉字传播》《中国西南濒危文字图录》《神奇的刺青——西双版纳文身调查》《中国女书集成》《中国女书合集》（5卷本）、《女书用字比较》《女书与女书文化》《传奇女书》《女书规范字书法字帖》《女书诗文佳句》等。主要论文近百篇，主要有《中国西南濒危文字抢救报告》《从原始走向成熟，从宗教走向世俗-纳西东巴文的自然生态与发展》《从西南濒危文字看文字的类型》《从汉字传播看六书层次》《段学述要》《清儒说文古音研究》《〈小学考〉的编撰及其学术史价值》《从出土邯郸合文现象谈起——兼谈文字体制与文字制度》《<康熙字典>对海外的影响——中外文化交通》《马礼逊与传教士语言学》《坡芽歌书的文字学解读》《字位理论探讨—从女书国际编码谈起》《女书基本字与字源考》《中国女书国际编码字符集》《水书国际编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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