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 大山深处的孩子王 01 我在村里一待就是20多年，现在成了学校的校长，却变成了一个俗人。我张口闭口都是钱，一点也不像其他校长那么优雅，反而像个乞丐一样。为了钱，我每天拍视频、做直播，本打算放飞孩子的梦想却放飞了自我，成了网红校长，还被评为“河北好人”。我现在头衔很多，但我最喜欢的却是大山深处的“孩子王”。 （中午吃完饭开始直播，孩子们都喜欢缠着我）我们的村子隐藏在太行山山脉的一处盆地，很多人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几乎没见过外面的世界。几十年前，村里老一辈人凿通了一条340米的隧道。从此，这条隧道成了村子与外界联系的唯一出口。但是，村里的孩子，要想跳出农门，走出大山，仅靠这个出口是远远不够的。我们能打通这座有形的大山，但是难以打通山区教育这座无形的大山。从我的爷爷开始，三代人出了11位老师，投身教育70余年。我从小在这样的教育家庭长大，看到他们通过努力，让很多孩子走出了大山，改变了命运。其中有一件最令我比较难忘的事，是有一年，我父亲教的学生，一次考上了四个大学生，在当地都成了新闻。这些大学生现在有的在大学里教书，有的自主创业留在了大城市，生活得都很好。 （和父亲一起参加电视节目，村里第一批大学生就是父亲教出来的）他们给后来的学生做出了很好的榜样，也让村里的这些孩子们有了奋斗的目标。1992年，我初中毕业，因为学校缺老师。父亲就找到校长说：“如果不嫌我儿子学历低，可以让他来代课。”校长一想，我最起码初中学历，比留守妇女好太多了，于是很高兴地答应了。那时，我刚走上教师这个工作岗位，感觉很新奇，很兴奋。我迫不及待地想感受一下父辈们干了一辈子的事业，是什么驱使他们废寝忘食，不计个人得失地干了一辈子？当时教学环境很差，大部分学生都是留守儿童，还经常有学生辍学，教室里的课桌椅也是用了好多年遗留下来的，只能勉强使用。师生资源贫瘠，教学条件艰苦。看到这些之后，我才真正感受到爷爷和父亲的伟大之处。他们两代人一辈子扎根农村教育，这种精神化成了我的动力源泉，支撑我在这里扎扎实实地干下去。 （父辈们的精神一直激励着我，带着孩子走出大山）1998年，我取得了一个进修的机会，去县城读了一个农教师资班。2002年，我毕业后转正成了正式教师。
于是我更加努力地工作，领导们都看在眼里，2006年我被任命为村里的小学校长。2009年，因工作突出，我调入总校做副校长。做总校副校长时，我晚上住在单位，下班就玩玩游戏。说实话工作压力很小。02 2014年9月，因为工作需要，我又回到了村里的小学。这一次，我是回来救急的。
当时，有5个大学毕业的特岗教师集体辞职，他们宁可放弃教师身份也不愿意留下。无奈之下，学校只好从村里留守妇女中选了8个代课老师，这些人连高中都没有读过。那一天，总校校长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在村里的小学做过校长，对那里的情况比较了解。无论你想什么办法，也要把学校的老师留下来。” （现在孩子们的书桌已经全部换成新的了）刚到学校时的那种情景，我永远忘不了。学校里除了校舍是新的，其他的都破烂不堪，甚至比我走的时候还要破旧。操场上到处堆放着建筑垃圾，教室里全是用了半截的粉笔头，办公室的一条毛巾破成一绺一绺的。老师没有备课本、签字笔、粉笔，教室里没有扫帚、簸箕，孩子们用的桌子是破的，凳子需要搬出来一个一个修补。这些肉眼可见的破败不堪，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我立刻掏出2000块钱，又跟老教师借了3000块，去县里采购物资。当时已经开学了，孩子们却只能上自习，我得让学校先恢复上课秩序。我不断地给县教育局领导打电话，反映学校的困难情况。因为我知道，仅凭我个人的能力，想要改变小学的现状，是很难的。 （这些年爱心人士帮我们度过很多难关）我记得，当时学校教室的窗户是塑料的，缝隙很大，冬天冷风一吹，孩子们冻得打哆嗦。我在朋友圈里发起求助，希望能够筹到一些钱，把门窗修一修。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人脉有限，在巨大的困难面前，募集的资金实在是杯水车薪。我开始转换思路，积极地上网寻找爱心人士和团体，希望能得到他们的帮助，改善学校的教育条件。可是，这条路太难走了。大多数时候，我的求助都会被别人当成骗子，他们把我拉进私群，用各种不堪入耳的话进行羞辱。如今想想，真的很寒心。网络上行不通，我就实地去跑。几年下来，我已经记不清跑了多少爱心组织，见过多少人了。终于，有人愿意相信我，愿意来学校看看实际情况，当天晚上我激动得彻夜难眠。了解真相后，他们相信了我，我们才开始得到一些爱心帮助。 （爱心人士为学生捐赠水果）我内心非常感谢当时的爱心协会会长吴建敏，他看到村里小学的实际困难后，给了我们很大的帮助和支持。源源不断的物资开始送到我们学校，有时候是一些旧衣服，有时候是一些牛奶和食用油，还有其他的很多很多文具之类的。当我带着这些爱心人士去走访那些特殊的家庭，送米、送面、送衣服、送钱的时候，我的心里也会失衡。甚至会没出息地想，什么时候这些爱心人士，也给我带一份爱心物资啊！因为作为山区教师，我们没有其他收入。如果光靠工资的话，可能连孩子读书的学费都交不起。当时我的两个儿子都在读书，家里开支很高，有时候还得靠父亲接济我。当我意识到存在这方面的想法时，我感到非常的害怕，害怕哪一天我控制不住自己，把手伸向这些爱心物资。于是为了让自己更加谨慎地对待这些物资，我用专门的笔记本把它们一笔一笔地记下来。 （收到爱心物资，我都会第一时间向爱心人士汇报）后来，我建了4个公益群，每天定期进行物资公示，确保这些东西全部用于孩子身上。我就这样坚持了七八年，没出现任何问题，确确实实通过我的努力帮助了很多困难的家庭。通过我的努力，村里八九十个孩子没有一个特殊家庭，因为生活困难辍学的。03 那是2016年9月份，有个小女孩的父亲去世以前，要把孩子托付给我。孩子不满一周岁的时候，母亲就离家出走，回了南方。父亲于2015年确诊为肺癌晚期。当时孩子不到五岁，家里还有年迈的奶奶。2016年，孩子父亲去世以前，要把她送给我，让我抚养。但是我考虑到自己工资还不够孩子的学费，每个月都要借钱，犹犹豫豫地没敢答应。 （这些孩子我早已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家人了）当我听到孩子父亲去世的消息以后，觉得非常的内疚。这么多年，我一直是抱着一个赎罪的心态去照顾这个孩子的。这孩子幸运地遇到了一位资助者，愿意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允诺毕业后就带他走出大山，到大城市定居。2016年夏天，家里的旧电扇发生了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故障，他想自己解决，结果意外触电身亡。听到这个消息，我悲痛不已，写下了“永远的痛！愿尽心竭力，悲剧不再重演！2016.8”。贴在办公室的墙上，永远鞭策我竭尽全力为孩子解决困难，也成了我一直愿意为孩子奉献一切的推动力。村里的孩子大部分都是留守儿童，父母不在身边，家里很多事都是孩子们动手做，有时候难免会出意外。 （被自媒体平台评为年度好人创作者）这两年村里情况好转一些，在政府的支持下，村里建了一些手工作坊。很多孩子的母亲在村里可以做一些手工活，不用外出去打工了。可是山区教育的难处远不止于此，最大的难处就是为孩子们留住山区的教师。每当学校培养出一名优秀的教师，就会被城里的学校挖走。记得，当时一名很优秀的老师，跟着我两年，期间相亲不下20次，却连一个女朋友都找不到。结果调到城里不到两个月，就有女朋友，不到一年就结婚了。还有另一位老师，人特别优秀，就因为是一名山区老师，女朋友跟他分手了……没有好的教学环境，很难留住老师。面对这种情况，我表示理解，也并不怪他们，毕竟大家都要生活。有人说，跟老师谈钱很俗，其实跟老师谈钱最不俗。那些只跟老师谈奉献的人是假高尚。 （老师们返校需要翻山越岭，摔倒是最常见的事情）所以我能做的就是为孩子们留住这些老师。为此，我拼尽全力改善学校办学条件，让老师把这里当家。我始终认为，让农村孩子能够享受到优质的教育资源，就得有正式老师来授课。为了留住老师，我和妻子经常自掏腰包给他们买菜买肉，包饺子做饭，把学校营造出家的感觉。2017年，有2个山西女老师分配到我们学校，因为离家太远，不方便回去。所以，每逢周末我就带着家属给老师做饭包饺子。我认为，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场所，不仅是学知识，也要学做人做事。让老师愿意把青春和热血留在学校，用在山区教育上。学校就要对老师有温度，让老师有归属感，老师才能把学校当家。这么多年我终于认清了一个现实。想要留住老师，不管用什么办法，都离不开钱。有钱了，才能改变老师们的教学环境和住校条件。有钱了，才能给老师们发奖金。有钱了，才能解决老师们的困难…… （教师节为老师发放奖教金）可是，就算我把工资全部拿出来，再精打细算也不够用。即使有爱心人士的捐助，那也不是长久之计。04 2018年，在我一筹莫展时，儿子建议我做自媒体，拍短视频。
刚开始，我只是拍一些孩子们在学校的日常，学习或者下课活动的场景，没想到慢慢的也有了粉丝。想到很多的学生家长在外打工，他们非常牵挂自己的孩子，关心孩子的学习和生活，关心学校的开餐。所以我决定直播学校开餐，让家长能看到自己的孩子在学校的学习情况和开餐情况。国家每天给每个孩子有四元钱的补助，要求这些钱全部吃到孩子们的嘴里，我觉得好的政策就应该得到好的落实。我便通过直播接受家长的监督，让他们看到孩子们吃的每一餐是符合标准的。（爱心人士送的大虾）平时，孩子们只能吃些蔬菜，偶尔吃一顿鸡腿，就算是好的了。有网友问我：孩子们现在是长身体的时候，为什么不给孩子们吃虾？我说因为费用有限，实在不够用的。于是，热心网友便开始捐款，当时就捐了一千块钱，说给孩子们吃虾。第二天，我到县城里买了30多斤大虾，直播把这些大虾全部做给孩子吃。到了晚上，我把大虾多少钱一斤，买了多少斤，花了多少钱，通过直播给爱心人士报账。直播孩子们的午餐后，越来越多的人愿意帮助这个学校。很多人不愿留下姓名，最多的一笔是两万块。对方转过来说：“校长啊，这两万块钱要多给孩子吃肉。”去年肉价涨的高，但因为有这些捐助，孩子们吃得标准不降反增。这么多年，我每收到的每一笔爱心捐助，都会记得清清楚楚。最后这笔钱用到哪里了，用了多少，我也会记得明明白白，并且及时公布。（每一笔钱的开支，都有见证人签字摁手印）在主动的去接受监督和被动的接受质询之间，我选择了前者。现在，我每天三样东西不离身，账本、成绩单、自拍杆。每一笔支出，都会记录在账本上。爱心物资交给谁，都要联系电话并且摁手印，如果哪位爱心人士有质疑可以直接拨打电话。这些开支我都会进行公示。公示完之后，我都会整理好材料放到保险柜进行封存。目前，我已整理好四大袋子封存资料，这里面都是全社会对学校的爱心。后来，我也在直播过程中带货。这其实遭到了很多人的质疑，但是我问心无愧。我承认，直播带货不仅给我个人也给学校带来了物质的改善。但是，没有直播，很多事情都开展不下去。我始终坚持着非常朴素的判断，爱心人士的每一分钱都应该用在孩子身上，捐多少就花多少，不能作别的用途。拉物资的车费、招待来访爱心人士的费用、老师帮忙去县城采购的午饭钱、提现手续费，这些费用都不能从爱心捐款里面出。一开始都是我自己掏钱，后来实在无力承担，因为我也要生活。（一身正装去参加活动）一开始的直播打赏，也仅能够支付教师的一些餐费，其他费用根本无法承担。没办法，我就开了直播带货。我带过山里的蜜薯，也卖过橙子，还推荐过爱心人士赠送的羽绒服……我这样做，只为了多一些收益，这样才能为学校多做一些实事。05 从2019年到现在，我个人累计支付20余万用于全体老师午间配餐、住校老师的早餐和晚餐、给孩子们拉爱心物资的费用支出等。
这几年，有越来越多的爱心人士关注到了岭后小学，他们给孩子们送来了牛奶、棉服、水果……孩子们高兴极了。如今学校的环境也得到很大改善。两年来，我们陆续更换了学校的42套门窗，全部换成了铝合金的，冬天再也不怕冷了。校园重新粉刷了一遍，建了塑胶篮球场，还为幼儿园铺设了人工草坪。（为孩子建的塑胶篮球场）在建塑胶篮球场的时候，儿子问我：“为什么非要建塑胶篮球场？”我想起之前的一场运动会，我带着孩子们去县里的学校参加比赛。那是孩子们第一次见到塑胶篮球场，他们在上面高兴地又蹦又跳，有的还用手去摸。当时我心里就想：将来一定给孩子们建一个塑胶篮球场，城里孩子有的，咱们也能有！后来，通过多方努力，在爱心人士的帮助下，小学的塑胶篮球场建成了，孩子们别提多开心了！老师们更换了新的办公桌椅，配置了电脑。学校打了井，建了阳光暖水房，孩子们可以一年四季用热水洗手了。我们还建了劳动实践基地，让孩子们参与劳动，懂得感恩。爱心人士的捐赠，我没有全部直接给这些家庭。很多时候，我都是让孩子到劳动实践基地劳动，通过报酬的形式发给他们。（和孩子们在劳动实践基地里劳动）另外，我们还改建了厕所，为住校老师吊了顶、买了新床。特别建了住校教师洗澡间，老师们洗澡再也不用跑到县城了。眼看着学校越来越好，也就有越来越多的老师愿意留下来了。今年是张函在小学的第4年，于丽慧的第4年，李雪的第5年，齐朋云的第6年，陈亚娟的第11年……陈亚娟连续两年收到顺平中学的邀请，甚至中学都向教育局开好了调令，但陈亚娟没走，留了下来。这些改变都是肉眼可见的，每一项都离不开钱。有人说，谈钱俗，校长谈钱更俗。不过，人们对做事的人的道德标准要求太高，他们要求我们是完美的，是无私奉献的。很多人要求我无偿的公益直播，比如说朋友们的一些打赏，送的礼物，让我全部拿出来，用到孩子们的身上。如果带货，再把佣金全部用到教师和孩子们身上，就完美了。（这些年我也投身到乡村振兴事业中）就连公开每一笔的爱心捐款去向，也会有人说三道四。有时候看着他们的留言，心里很不是滋味。其实我也是普通人，我也有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也有自己的家人和孩子。我希望自己在不忘初心，踏踏实实做事的同时，也能够给家庭带来一些改变。刚开始，有的老师也反对我做自媒体，觉得我不务正业，浪费时间。还有人直接到教育局举报我，说我是为了博眼球，有损教师形象。还有更难听的话……可是，如果我放弃了，孩子们的救助金哪里来？学校的各项支出和变化都需要钱，光靠上级拨款也是不够的。现在我们小学有正式教师14人，代课教师5人，学校自行聘请2名保安，2名厨师。上级要求给孩子们开餐，但是没有厨师的专项经费。还要求我们配备保安，但是也没有专项的经费，所以我们必须自己想办法。后面这9个人的费用，都是我通过直播联系爱心人士给他们开的工资。（我必须保证孩子吃到的是干净又卫生的食品）我家属原先也是一名代课老师。2016年4月学校开餐，我需要找一个信得住的人给孩子们去做饭。我就把她又找回来了，当时的月工资800元。家属说：“好事你不想着我，有累活你就想着我呗！”我告诉她：“我现在是校长，孩子们的饮食不允许出安全事故，我最相信的就是你。”我为了全体师生的饮食安全，她为了支持我的工作。她义无反顾地到学校为孩子做饭，现在一个月能有1200元。一开始，我也没想到一个学校运转起来要这么多钱。现在，我只能硬着头皮做下去。有时候，我也很苦恼。我拼着命地去做，不但得不到认同，还被挑三拣四，让我感到非常失望。不过遇到的多了，我也就习惯了。有时候，做的越多被挑的毛病也越多。06 说到毛病，其实我自己也有病。我胃不好，不能吃辛辣的，也不能吃太饱。我经常在肚子上绑一个暖水袋，缓解胃痛。
（假期也不忘工作）去年年末，我胃疼得厉害。但学校事情太多，我就在村里输了几天液，硬抗着。医生和妻子逼我去县医院看，一查是胃溃疡，拖到了需要住院的程度。即使这样，账号也没断更。老师们拍好午餐视频，我按时传到网上。现在，村小学的教学条件得到了改善，老师们和孩子们也都越来越喜欢这里，甚至有一些城里的老师想到我们这里来教学。以前，我们学校的成绩经常是全县倒数第一。如今，这已经成为了历史。我始终觉得，农村的孩子只有读书才能真正地改变他们的命运。只有读书才能真正地走出大山，更好地融入社会，为国家建设做出贡献，成为合格的接班人。（参加一个节目发表获奖感言）现在，我每天和孩子们一起吃饭，一起玩耍，陪伴他们一天天长大。我也成了他们心里的孩子王，成了他们的大家长。我想说的是，因为我在这里，我什么都看见了，我就没有办法忍住奉献的冲动。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