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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神

 艾俊民的游子报 2022-04-11

眼神

■作者:李谦

  不知怎的,写此文时,脑海里忽然跳出这两句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评论家们总说此诗朦胧,难以准确理解,而我怎恰恰觉得它尤其适合我此时的心境呢?

  思绪回到四十七年前那个冬夜的雁塘村,画面如此清晰:油灯昏暗的小屋内,队委会正在进行,争议是因队里的牛引起的。作为列席者,我后来竟成为议题的唯一反对方,没有正反方交锋的唇枪舌战,我最强烈的记忆,就是作为另一方的队委们的眼神!

  事儿并不曲折,我说,你品,有悟性的人,都有心得。

  那是1970年年尾了,我下放插队的第三个年头,一个极寒的雪夜。生产队的队委开会议事,我那时已是大队副主任,可以名正言顺列席会议。因为仅有几个队委,队长本泉就免了开全村大会时必念的“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所以)我们要解放全人类”的开场白,直接讨论队务。

  队务倒也简单,比如明天哪块田塍要铲草了,派谁去集上买个农具什么的。不知怎么议到队里的耕牛,便热闹起来:几个队委用了很长的时间,争论谁家的牛过不了今晚这场严寒。

  “等等,不是生产队的吗?咋是谁家的牛呢?”当时,我这个虽然当上了大队干部,对农村却并不了解的知青有点茫然,忙问。本泉笑着告诉我,队里的牛,其实是开始成立合作社时各家各户入伙的,尽管变为公物了,但农人还是习惯地称哪头牛是谁谁家的,哪怕是那头牛的后代,他们也顽固地按这个原则称呼,想想也对,如此识别起来方便啊!

  一听有牛过不了今晚,我有些发急,一以贯之的教育让我视公物为圣物。牛是队里必不可少的劳动力,是公家的财产,怎么能明知它会死,却非但不采取挽救措施反而谈笑自如呢?因此忙说:“那想想办法啊,比如,在牛棚里生一堆火,让牛暖和暖和,或给牛披一条棉被……”不想我的话引来几个队委的一阵哄笑,本泉“咳咳”两声:“小李子,这老牛啊,到了时间,都会有逃不过大雪天的,只是早晚的事--”本泉话音未落,会计结俚插话:“我们等等等的就是这这一天天天--”他耿直但有些结巴(看来这名还真没白取),由于发急,脸涨得通红。

  “结俚!”有点头脑的本泉一声断喝,即时制止了他的胡言乱语。耕牛的生死在农村是个很敏感的话题,本泉的前任就是因为瞒着上级私自宰杀耕牛给村民分食,东窗事发而被判刑的。尽管分食死牛不在此列,但本泉显然知道个中厉害,看似老好人的他难得一回的严厉,让议事嘎然而止。

  于是,议事桌边一阵死寂,队委们不再说话,场面一时有点尴尬,平日里以小气著称的付队长友俚居然少有地把他的旱烟填满,轮流给大家吸吧着。腾腾的烟雾中,会议主持者本泉没有再说话,只是面对我时作沉痛状,那脸上写着:牛要死,我难过着哩,但生老病死乃定数,我无能为力啊。而当他的眼神同其他队委相碰时,立马判若两人。我也不傻,用余光察觉他对其他几个队委眨了眨眼,发出指令的意图很明显,也明显把我这个知青当成异类!于是,那些队委们便用眼神交流起来。阵营很明显,不用唇枪舌战,便知道他们自成一派,瞧他们眼神便知道了--烟雾中,我,只有我,能从那正在交织着的眼神中辨别出本泉们对明天天明,有一头牛将宣告正常死亡的期待!

  那晚我想了很多,我先是对自己的势单力薄感到沮丧,转念又想:也许我是杞人忧天,本泉说的也没有错,牛终有老死的一天,恰如常言所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再说现在仅仅是揣测,作不得数的。不过尽管是揣测,那队委们眼神表现的期待,结俚说话显出的猴急,让我感到有点失落,失落什么?一时也说不清……唉,明天再说吧,或许事情并非本泉们预料的那样呢?这老天为什么这么冷?快暖和起来吧!

  ……不得不佩服本泉们对牛如同阎罗爷勾簿般的判决,第二天,我早早去到牛棚察看:一头大水牛,四脚朝天仰倒在地,明白无误地宣告着一生劳碌正式结束!

  和队里前任欺瞒上级、私自宰杀耕牛不同,正常死亡的耕牛是可以正大光明的吃的,只需报告大队一声便行。我便是大队干部,会将事情报告大队,并证明牛属冻死的真实性,所以没必要再派专人去大队报告了。昨晚议事留了两人没派工,原来早就预备在处理牛的“后事”上了!计划周密妥帖且如此远见卓识,让人咂舌!

  本泉们的期待变为了现实,接下来是集体欢庆,两名解牛者一脸过大年的神情,剥皮、理牛下水、拆骨,按户分牛肉,场面如赶集般热闹。还有后戏--架锅连夜熬煮牛骨,为的是把无法切割的牛筋和无法分配的牛头、牛蹄等杂什上面的肉煮烂,以便剥离下来好分配。火到肉烂非一时之功,所以很晚了,村里仍然人声鼎沸,等候成为一次乡情满满的聚会:男人们在一起交替吸着旱烟,说着黄段子;娘子人三五一伙,嬉戏打趣。待到鸡鸣头遍,火到肉烂,众人动手,从牛骨上拆下筋碎,称为“烂熬”,每家差不多又分到一小碗。据说配上辣椒炒特别好吃。我纳闷,咋的公物没了,全村不但看不出一丝悲戚,反倒有一种节日气氛呢?

  如此看来,剔除结俚那句被本泉喝断的结巴话的多余字,那就是:我们等的就是这一天!唉!等的就是这一天!原来这一天如此的丰富多彩。以后还有多少这样的“这一天”?不知道,但每头牛老去的那刻,一定就是他们虽不敢张扬但又翘首以盼的节日!

  ……人啊,都有一个心路历程,那个当年总是以阶级斗争眼光打量人,为人处事和想事都是一根筋的我,年龄也随阅历增长而开始明白事理,以致多少年后,岁月越是沉淀,理性越是回归,越是让我为当年的情思愧疚和心酸!

  很多年了,总会回想起那个时空都离我很远的画面:极寒冬夜里的村庄,摇晃的方桌,昏暗的油灯,腾腾烟雾也无法遮掩的耐人寻味但又令人怜悯的眼神。我终于理解了本泉们在知青面前那一丝企图掩藏的期待,后来,竟有些羡慕、向往起村民们熬牛骨之夜那种乡情满满的欢庆。终于搞懂了为什么现在的自己都讨厌当年的自己了:人之第一紧要,就是活着!--如此简单明了的道理我当年居然浑然不知!

  本泉队长,你还好吗?七年前我在我的博客上发表《见证贫困》的博文,恰巧有一位雁塘村的后人跟帖,他在深圳打工,他说看过文章很激动,博文中提到的人他都清楚,还说本泉健在。但他说村里依然很贫困,跟帖中,他那种希望家乡早日改变面貌的急切心情溢于言表。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中国的改变太大了,农村的改变也在加速,相信你们的日子也一定好过多了!那么请接受一个当年的知青对你们的祝福!

  e唱e和

  章勇:潜水许久,憋得气都不够用了,上来换换气,不想正好看到了你的文章,写得活灵活现,太有意思了。为分食一头死去的老牛,全村洋溢着欢庆气氛,老少犹如过节一般,这哪是乡风民俗啊,明明是穷快乐嘛。你的文章用“眼神”来表现,但欲言又止,更耐人寻味,写作手法好高明!

  熊光灼:李谦,看过你的文章,心情较为沉重。通过“眼神”窥见贫困,手法独到。对你的愧疚表示理解,其实人生就是一个不断成熟、良知不断回归的过程。

  雷杰凡:文章成功刻画出贫困农村人艰苦不易的生存状态。为打一次牙祭,吃顿牛肉,憨厚老实的他们变得狡黠起来:不用语言,仅凭眼神交流就可以达到默契,进而营造了一次全村人犹如过节般的快乐。他们交流的岂止是眼神?是贫困中求生本能啊!透过品味眼神,读者胄然长叹的应该是同情,怜悯,深思……《眼神》折射的问题已不是分牛肉那么外在,简单,深层次的思考应是为什么会这样?

  李谦:雷杰凡,我的内心差不多全被你看透了。

  郑克强:雷杰凡你应该知道“道路以目”的典故,用眼神来暗示不可言说的心思,实在也是一种无奈的情感表达方式。

  回莎莉:读了李谦的《眼神》,不知怎的心情有点沉重。中国的农民太不容易了。自古以来,只有农民向国家交租税服徭役,却不见国家给农民什么。解放后至改革前,这种情况一直没有根本改变,一本农村户口就把他们定在了二等公民的地位上,口粮、医疗、养老都没有保障;开山铺路、凿岩修渠也靠农民自己。这也就罢了,还要百般限制,不准这样不准那样(我在瑞金插队的时候,就不允许种经济效益好的经济作物,花生甘蔗的栽种面积被严格规定)。在那种境遇中,农民再没点狡猾,那日子真是没法过了。好在新的时代已经开启,农民的命运已经改观。

  熊大蘅:作者当年凭智慧与实干进入大队领导层,对底层农民生存状态了如指掌,竟可以读懂人的眼神,确实不简单!在农村的几个冬天,我们学生班也曾分过几次病牛肉,衰老牛肉,与当地农民一样,欢天喜地做菜吃。是否有误宰的,就不得而知了。

  李谦:大蘅,没有误宰的,一般不敢乱来,乱来是要吃官司的。所以,分食死牛,成为村民的重大节日。

  曾健平:在那个特殊年代,农民在贫困中挣扎,一年到头就期望着分几块牛肉,而这最低的期望是以牺牲与自己水里滚、泥里爬的耕牛为代价的唉!(表情:痛苦)作者在文章末尾流露出的迟暮之年的反思,让人看到了人性是如何经过岁月的过滤而复归的。

  肖钝如:作者下放农村,常年在农事中摸摸爬滚打,深知农民疾难贫穷,体恤民情,成长为大队干部当非等闲之辈。作者凭借在“阶级斗争”的风浪中炼就的火眼金睛,很快便识破了农民兄弟在复杂的眼神中所传递的“密语”,怜悯之情油然而生,引发自身伤神、愧悔、感动和祈福,真是一篇耐读的文章。

  章仁缘:透过“眼神”的默契,我看到了文革期间农民在特定政治和经济环境下被扭曲的心态。其实这很合乎情理,符合生存的“丛林法则”。李谦这篇文章内涵深刻。今天农村温饱己不是问题,作为知青,我们只要以平和的心理读完《眼神》,就会有一种回归大地的情怀。

  下图为作者李谦在进贤农村插队时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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