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了了宋词痕今天我们一起读宋词。 和唐诗比较起来,宋词带给了我们更多艺术与美的享受。 直到上世纪中叶的一些作家还深受宋词的影响。比如张爱玲的小说《多少恨》,就取名自李煜的《望江南》: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张爱玲的小说《相见欢》取名自李煜的《相见欢》: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虽然张爱玲这个小说写的是两个上海女人的心机和家长里短,和李煜的词的原意截然不同。但是这个小说的原名叫《往事知多少》也是取自李煜的词,至少可见,宋词是写进了张爱玲的骨髓的。 再比如,琼瑶小说《庭院深深》取名自冯延巳的《鹊踏枝》: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她还有小说《寒烟翠》就是取自范仲淹的词《苏幕遮》: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包括现在的网络文学,很多也有宋词的影子。比如《甄嬛传》的主题曲就是温庭筠的《菩萨蛮》: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不过当代的网络文学,那些古装的神幻的,大多捕捉了古典诗词的神貌,不得其韵味、境界和精髓。古今杂烩之后,有的变成了一种不仑不类的肤浅文学。 谁来继承有时候我在想,从《诗经》《楚辞》《古诗十九首》,到唐诗宋词,再到接下来的元代戏曲,明清小说,我们现代文学究竟会走向何方? 在这一点上,木心是悲观的。在第二十讲中他说: “好比一瓶酒。希腊是酿酒者,罗马是酿酒者,酒瓶盖是盖好的。中世纪是酒窖的黑暗,千余年后开瓶,酒味醇厚。中国文化的酒瓶盖到了唐朝就掉落了,酒气到明清散光。“五四”再把酒倒光,掺进西方的白水,加酒精。” 如果现代文学是掺水的酒精,那肯定是越来越淡了,甚至还掺出别的味道出来。 不过换个角度想想,不需要盲目追崇西方。欧洲有令他们自豪并且保存良好的文明,我们也有足以令让我们骄傲的文明。 就文学而言,我们一路读下来发现,文学史上曾经的绚烂,就在扎根在那里,扎根在我们的历史和记忆里,谁也不可能去除掉。 想到这一点,我就不那么悲观了。 这是一笔非常宝贵的财富,只是我们现代人还没能找到一条自己的路,不知如何去运用这笔财富,去走出一条属于现代文学风格与特色的路。 王国维说:“四言敝而有楚辞,楚辞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诗敝而有律绝,律绝敝而有词。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故谓文学后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体论,则此说固无以易也。” ——一种文体通行的时间久了,创作者多了,自然就形成了固定的格式。豪杰之士,也难从中再出新意,因此往往回避而作其他的文体。一切文体之所以开始盛行,后来衰落,原因就在于此。因此这种文学后不如前的说法,我并不相信,但就一种文体而言,这种说法是正确无误的。 王国维不认同后世文学不如前代的说法。 其实我们退远一些看,唐诗宋词,元代戏曲,明清小说,都一样具有非常的意义。 不知道是不是很多朋友和我一样,有这样的感觉。就是有一种“古典主义”情怀。我喜欢读古人的故事,古典诗词,喜欢读《红楼梦》……,在做这些事的时候,自己的某个精神领域是非常愉悦的,就好像找回了某些前世的记忆。 为什么会此呢? 如果不以宿命论,唯心主义的角度去谈,那么可以有一个很简单的结论:就是这些古典的文化早已写进我们的血液和基因里了。 宋朝狎妓之风文学的发展演变离不开科技和社会文化的发展。 这一讲木心说:“宋初出现所谓“百年盛世”时期,百年间比较安定,城市经济繁华,中心在汴京,文化渐盛。妓院馆楼需唱,词于是发达,上下阶层均欢迎,上层写雅词,下层写俚词。” 我们都知道,宋词是一种音乐性文学,也是我们现代流行歌曲的前身,它要满足音乐的要求,便于吟唱,所以宋朝发达的妓馆文化,是孵化宋词的一个主要原因。 刚刚我说的现在的网络文学也是由信息网络技术的高度发达孵化出来的。 这样想来,当下的网络文学和影视文学或许是我们这个时代文学的一种表现形式。或许会写进未来的文学史,但是究竟能否成为传承文学的经典形式,还会不会有其他文学形式出现?还很难说。 歌妓唱词活动早在唐五代时期就已经比较流行,发展到了宋代则繁荣昌盛之致。 据宋代文学家王灼《碧鸡漫志》 中载:“盖隋以来,今之所谓曲子者渐兴,至唐稍盛,今则繁声淫奏,殆不可数。” 北宋时期的这种文化到什么程度了呢? ——皇帝会提倡大臣养妓。官宦之间将歌妓或妾室交换、赐予或相赠是平常的事。 可见,中国古代妇女社会地位低,低到女人是男人声色的消费品的程度。 欧阳修的《归田录》中记载了宋太祖赵匡胤手下一个大臣强抢民女。赵匡胤后来为了安抚和包庇对农夫说:女儿所嫁的都是农夫呀。与其嫁给农夫,哪里比得上嫁给我的臣下呢。苏辙《龙川别志》记载皇帝宋真宗会赐银两给大臣买妾: “真宗临御岁久,中外无虞,与群臣燕语,或劝以声妓自娱。王文正公性俭约,初无姬侍,其家以二直省官治钱。上使内东门司呼二人者,责限为相公买妾,仍赐银三千两。二人归以告,公不乐,然难逆上旨,遂听之。” 很多留下来的书籍中记载素有“北宋文学之父”的欧阳修,也有家养歌妓数人; 江少虞《宋朝事实类苑》记载韩琦“家有女乐二十余辈”; 陪伴苏轼二十余年的侍妾王朝云也是一名歌妓。 《东京梦华录》中记录了也北宋汁京酒楼妓女的盛况: “凡京师酒店,门首皆缚彩楼欢门。唯任店入其门,一直主廊约百余步,南北天井两廊皆小阁子,向晚灯烛荧煌,上下相照。浓妆妓女数百,聚于主廊檐面上,以待酒客呼唤,望之宛若神仙。” 我们若从女性主义的角度来看宋代这一文化,这里包含着太多女性压迫和违背人道的东西了。但是我们从宋词的孵化角度来看,这种把女性当成艺术与美来娱乐和欣赏,且歌且词的社会氛围,才将宋词文化推演到了极致。 欧阳修写过《蝶恋花》:海燕双来归画栋。帘影无风,花影频移动。半醉腾腾春睡重。绿鬟堆枕香云拥。翠被双盘金缕凤。忆得前春,有个人人共。花里黄莺时一弄。日斜惊起相思梦。 前面提到的韩琦写过《点绛唇》:病起恹恹,画堂花谢添憔悴。乱红飘砌。滴尽胭脂泪。惆怅前春,谁向花前醉。愁无际。 这两位应算是北宋的高官了,但是他们写的词都有妓妾有关。若放到现代,哪位高官写了这样的诗词,我们会觉得是不可思议的事。但是在宋朝,却是一种文化,一种审美。 如何品赏宋词读宋词,不可不读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最近我第三遍读完了这本书。 这一讲木心有一个观点: “词本来是小品,是小提琴。打仗可用枪炮,不要勉强小提琴去打仗。有人说:我的文学有志报国!很好,你去报国,不要弄文学。” 这里和王国维的观点不谋而合。 《人间词话》中说: “诗人之眼,则通古今而观之。词人观物,须用诗人之眼,不可用政治家之眼。故感事怀古等作,当与寿词同为词家所禁也。” 政治家是求实际现实功利的,文学家是纯粹审美超越功利的。政治家只能谋求物质利益,文学家则可创造精神价值。 “夫精神之与物质二者孰重?物质上利益一时的也,精神上利益永久的也”。 这一讲木心评后主李煜,列举了三个观点:一纯粹,自然;二帝王气;三整体感好。 木心读出了李后主的精髓。他的第一,第三个观点和王国维也不谋而合。 王国维说:“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游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要写具有现实主义色彩的文学作品,不可不了解世事,但是写诗词一定要有一颗赤子之心,李后主具备这样的品质。 “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 老子也曾说:“专气致柔,能婴儿乎?”《孟子·离娄下》中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所谓“赤子之心”,是指至善至真至纯的本性。 我们现在总说,要找回初心,要葆有赤子之心。但是我觉得,赤子之心不是练习就能葆有的,不是追索就能寻回的。它是一种天性。 大多数人成熟以后就没有了,而有些人,可能一生中想摆脱掉也是不可能。很多艺术家具备这种气质。梵高,兰波,拜伦,莫扎特,东方有李白,李煜,顾城,黄永玉……等等。 王国维说:“唐五代之词,有句而无篇;南宋名家之词,有篇而无句;有篇有句,唯李后主降宋后之作,及永叔、子瞻(苏)、少游(秦)、美成(周)、稼轩数人而已。” ——唐五代词有句无篇,南宋名家词有篇无句,唯有李煜晚期的作品和欧阳修、苏轼、秦观、周邦彦、辛弃疾词,才有篇有句。所以很多人将北宋前的李煜和北宋之后的辛弃疾加进北宋词当中。 我理解他说的“篇”,就是木心评价李煜第三点中说的“整体感”。 有句无篇:指通篇结构不很完整浑融,或者说整体的境界没那么高,却有警句、点睛之笔。 比如《花间集》中韦庄的《菩萨蛮》: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前半部分算是名句。 “有篇无句”指的是通篇结构完整,没有点睛之笔。 南宋朱熹在《清邃阁论诗》中讲道:“古人有句,今人诗更无句,只是一直说将去。这般一日作百首也得。” 王国维说南宋词只具备了词的形式,却没有了词的灵魂。我想他这一说法中,应不包含李清照和南宋陆游。 词风之变关于李煜的生平,很多文章写过,很多人也讲过,想必大家都了解。
李煜被俘离开金陵(南京)到东京(又称汴京,北宋都城,河南开封)是个分水岭。 《人间词话》中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这种变化应该就是发生在这个分水岭之后。 我们一起来看看这一讲大家读到的李后主的词,哪些是“前期”哪些是“后期”创作的: 《浣溪沙》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 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 《玉楼春》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照烛光红,待放马蹄清夜月。 《捣练子令》 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 《清平乐》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属南唐时期所作。 《望江南》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相见欢》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琼枝玉树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属于被囚北宋东京时所作。 境界为大王国维说:词“言气质,言神韵,不如言境界。境界,本也,气质、格律、神韵,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随之”。 讲求气质,讲求神韵,不如讲求境界。王国维认为,“气质”“神韵”为表,“境界”为里, “有境界而二者随之矣。” 所以李白的诗有境界,但他有时不遵从格律,也是大气象的好诗。 谈词的境界时,王国维又说,“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 刚才提到的欧阳修写的“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是有我之境;陶潜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无我之境。 以李后主的词为例,我觉得“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是有我之境;“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是无我之境。 他说: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宝帘闲挂小银钩”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也。 那么如何理解木心说李煜,“他的想象是个人的,他的人格不具象征性,但他的悲伤上升不到伟大的境界”呢。 这里提到了人格一词。 因为我们读李白,杜甫,苏轼,王维能读出他们的人格,在李煜的词中似乎捕捉不到这一点。 他的词大多是在感怀,在悲伤,表达了极深的幻灭感和虚无感。“春花秋月何时了”“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写出了生命的存在与幻灭的气象。 以血书词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 王国维曾举出词史上两个可以称得上以“血书”的词人,是李煜和宋徽宗。 李后主的悲伤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悲伤,是被缚被困,对人生对未来永远无法做为的无望。 宋徽宗被金人掳去,过了九年的俘虏生活,死在五国城(今吉林省境内),他写下《燕山亭》: “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 他们二人的命运相似: 九五之尊,享尽繁华;国亡身灭,受尽常人无法体验的屈辱,又都具有超凡的感知力和艺术天赋。 可能因为这个原因,木心认为他们的悲伤是个人的。 王国维说,李后主类同释迦、基督担负着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李后主的词透过切身遭遇,有了深刻体会后,对生命的悲剧和宇宙时间有了一种升华,相当于揭示出人类的普遍性悲剧。他以一人之悲剧扩展到一国之悲剧,又推演到所有生命的悲剧。 我想,木心说他的悲伤上升不到伟大的境界,不是指他的体悟和悲伤不够深刻,而是他的境界不够宏大,不具有世界意义的悲怆性。 木心所说的“伟大”,是近乎耶稣和释迦那种悲悯众生的“伟大”。这里他提到了莎士比亚,木心对莎翁评价极高,他以上帝视角写作,有耶稣一样悲悯众生的心理。 文学比政治寿命长关于李煜,史上各家评价不一。 李清照谈及李煜词说: “语虽奇甚,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也。” 三十余年家国,数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惯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苍惶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挥泪对宫娥。 据说是宋兵围城时李煜上囚车前所作。所以有人责备帝王爱好小词,荒淫误国,就像很多人责备宋徽宗沉湎艺术,不思政事一样。 苏轼也责备过李后主: “后主既为樊若水所卖,举国与人,故当恸哭于九庙之外,谢其民而后行。顾乃挥泪宫娥,听教坊离曲哉!” 而王国维更看重李煜创造的艺术价值。 他说:“生百政治家,不如生一大文学家”。 《论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中说: “文学家所志者,真理也,是天下万世的真理,是人类永恒的福祉,而政治家及实业家之事业,其及于五世、十世者,希矣”。 张伯驹《丛碧词话》也说: “后主与道君词,都是由亡国换来。李唐、赵宋江山,今日何在?唯其词真能使征马踟蹰,寒鸟不飞。千载而后,读者犹哽咽怜叹,虽亡国终是值。” 很多事情,唯有当距离渐远时,才能看清它。 如果我们生活在古代,一定也会抱怨李后主或宋徽宗使得我们承受亡国战乱,流离失所的苦难。 但如今我们远观,还是欣赏,也感恩他们留给我们的文学财富。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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