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按】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晚清以来最有影响的著作之一 要问我对中国文化最自豪的是什么，毫无疑问是中国的古诗词。在我看来，凡是没有大量阅读过中国古诗词的人，写出的中文都是没有根的。一个人若想写出具有东方神韵的优美中文，不大量阅读中国古诗词是不可能实现的。但是今天我不是来跟小伙伴们探讨中国古诗词的，我是想向大家推荐一本书。 这本书字字珠玑，警句迭出，握在手里只是薄薄的一本小册子，却能在你心中展开成一部鸿篇巨著。正如读一句古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那种感觉：无比简单的十个字，读后却能在你心中展开成一幅深远辽阔的画卷，余音袅袅，连绵不绝。这种言简而意深的境界，既适合形容中国古诗词，也适合形容这本书。本来就是啊，王大师这本书本来就是评论中国古诗词的。 王国维的这本薄薄的《人间词话》，被学术界评为“晚清以来最有影响的著作之一”，也是我所知道的最好的评论中国古诗词的著作，没有之一。这本书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影响。那是在2000年代初，我在读过这本书以后，为校友论坛写了一篇回忆录，之后我的阅读就转入西方的世界，从那时起直到现在，我就没怎么再读过很多中国的著作了。但是这本书我还是时不时地拿出来把读一番，总是百读不厌。  这是我自己珍藏的版本，实际上它是跟况周颐的《蕙风词话》合订在一起的，但是我确实不怎么读《蕙风词话》的。
 实际上《人间词话》只有这么薄薄的69页，而其中只有29页是正稿，余下的40页是删稿，也就是说，只有29页是王国维本人愿意出版示于世人的。然而就是这29页，也足够你研读琢磨十年，此言绝不夸张。其中一个原因在于，你要想很好地理解书中所言，你就必须大量阅读古诗词才行。 这本书之所以这么让我这么喜欢，除了前面提到的言简意深以外，还有如下几点： 1
文言文风格的语言。 王国维的过人之处，在于他学贯中西而又包罗万象。王大师对西方的哲学、美学和文学都有很深的研究，在教育、哲学、文学、戏曲、美学、史学、古文学等各个领域也都造诣极深，所以在本书里，他对中国古诗词的思考和评论是充分借鉴了西方的美学和哲学思想的。这使得本书给人一种耳目一新、醍醐灌顶的感觉。 每一次我阅读本书，我都会产生一种“精神洗礼”的感觉，甚至觉得阅读本书还具有一种治疗感冒发烧小病微恙的疗效呢！你要不要试试看？ 不过我需要提醒的是，如果你发现自己阅读本书原文特别困难，需要借助于别人的二次翻译才能读懂的话，那就意味着你目前还不太具备阅读本书的古文基本功，我建议你还是先打打基本功以后再读它不迟。 下面，我打算选取本书中一些我感触特别深的内容给小伙伴们简单介绍一下。 【01】关于“境界”
关于古诗词的“境界”概念，就是王国维先生首先在本书中提起的。实际上，本书开篇第一句话就是：“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  王国维进一步把境界分为理想派的“造境”与写实派的“写境”两种类型。此处的“理想派”与“写实派”之说，显然是来自于西方哲学与美学的概念，但是用在此处中国古诗词的身上，却是如此的毫不违和，简直就是画龙点睛的神来之笔。 然后王国维笔锋一转，又从另一个角度把境界分为“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两种。此处需要仔细阅读品评原文，才能很好地理解王国维的意思。我对此的理解是，“有我之境”指的是那种需要作者本人主动、主观地去体验、去感受才能得到的境界，最佳范例之一就是秦观的那句“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这句诗确实写得好，把常见的几个形容词和几个名词组合在一起，竟然就能够营造出如此一种令人身临其境般的活脱脱的凄凉、孤寂的境界，确实是神来之笔。这首词的末尾两句是“郴州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据记载苏轼表示他最喜欢的是这最后两句，对此，王国维在本书中还特意评论说，他并不赞同苏轼的观点，他觉得这最后两句只是“皮相”，认为还是“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这两句营造的境界最佳。此处我确实更认同王国维的观点。 王国维所举的“无我之境”的最佳范例之一是元好问的“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  这两句诗词营造境界的功力，与“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如出一撤，只不过此处作者隐去了自己的主观色彩，让画面充满了大自然的客观真面目。 其实，严格地讲，“隐去主观色彩”并不是绝对的，只是相对而言而已。所以从终极意义上来讲，诗词的境界必须是作者的主观感受的反映，这个道理王国维也在书中解释过了。他在评论“造境”与“写境”时，曾进一步补充到：“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这句评论，在我看来，同样也适用于评论“有我之境”跟“无我之境”。 当然，相比于“境界”一词，今人使用“意境”这个词更多一些。 【02】王国维最推崇的两位诗词大家 纵观全书，被王国维重点点赞的诗人里面，根据我的感受，苏轼和李煜排在前两位。 在本书里，南唐后主李煜（937～978）诗词的造诣，我感觉是被王国维排在了首位。 王国维说：“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这里的李重光就是李煜。毫无疑问，“神”高于“骨”，“骨”高于“句”，所以李煜的造诣是三者之中最高的。
王国维继续说：“词至李后主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这个评价实在是太高了！意思是从李煜开始才把词从市井街头艺人的水平拔高到专业正规军的水平，相当于盖房子从低矮的民房高度一下子拔高到了摩天大厦的高度。为了驳斥周存介把温和韦至于李之上的荒谬，王国维举了李的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作为例子。  王国维还说：“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这话可谓入木三分还多。然而命运却是如此的捉弄人，历史偏偏要安排李后主去当皇帝，所以，他的这种至真至纯的性情，虽然用在诗词创作上是盖世无双的，用在当皇帝上却是致命的！人生啊~~~如果有来生，请千万不要让李煜再诞生在帝王之家啊，愿意替他去投胎的大有人在啊~~~ 更为动人心弦的是，王国维还继续说：“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 其实真是这样啊，李煜的词，真的都是和着血和泪写的啊。每当读到“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和“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些诗句，我分明看到了李煜的心头那一滴滴的鲜红的血。命运弄人，李煜堪称之最了吧？  其次，王国维点赞最多的，我看就是苏东坡这位牛人了。 王国维在本书中曾经两次同时点赞苏轼和辛弃疾： “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词，犹东施之效捧心也。” “东坡、稼轩词，须观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风。” 而最能体现出王国维对苏轼的欣赏的，应该是他对苏轼的《水龙吟》一词的评论。苏轼的《水龙吟》一词，其实是一首和诗，是在章质夫创作了《水龙吟（杨花）》以后，苏轼创作的和诗。关于和诗，小伙伴们可以查阅一下，是有特定的要求的，比如用韵的要求等。更难能可贵的是，此处苏轼的和诗，还要针对相同的对象，即杨花来写，所以其难度可想而知，比被和的原诗难多了。然而，但是，我把章质夫的原诗和苏轼的和诗贴出来，大家感受下什么叫做差距： 先看章质夫的【水龙吟】（杨花）： 燕忙莺懒芳残,正堤上、杨花飘坠。轻飞乱舞,点画青林,全无才思.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沾琼缀。绣床渐满,香球无数,才圆欲碎.时见蜂儿,仰粘轻粉,鱼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 再看看看苏轼的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一对比，二者差距实在是太大了，以至于王国维慨叹到：“苏轼的水龙吟·次韵杨花，和均而似原唱，原唱而似和均。才之不可强也如是！”
所以，平心而论，人，还是要讲点天赋的。只不过，人各有所长，但是就某个单一的领域，比如说诗词创作，的确正如苏轼和章质夫之间的对比一样，天赋的确很重要。
顺便提醒一下，关于和诗的神技，李太白，毛泽东这些天才们，也都有神来之笔，有兴趣的小伙伴们可以自行研究品评一下。 【03】王国维总结的三大人生境界 在这本书里，王国维还有一项对后世影响极大的创见，那就是他利用三句诗对人生三大进境的描述。他原话是这样说的：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此第三境也。 相信这三大人生境界的说法，以及这三句词，都已经家喻户晓了，此处我只是借这本书把其原始出处介绍一下。我还想补充的是，在本书里，王国维后面还有一句话的： “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这句补充说明体现了王国维的治学之严谨。其实想必大家都明白这个道理，王国维借用这三句词所表达的境界含义，与原词作者想表达的意思并不完全一样，毕竟语境不同嘛，只不过王国维在此处对词义进行了引申和比喻而已。也唯其如此，才更加表现出王大师的洞见之深刻、创见之新颖。 【04】关于姜白石的《暗香》 今天我最后想谈的，是一首与我很有渊源的词，那就是姜白石的《暗香》： 暗香·旧时月色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读“笛”音）。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这首诗最早是在92年左右我读大学一年级时，从语文选修课老师那里知道的。后来大约在2002年左右，就在王国维的这本《人间词话》里，我读到了王大师对这首词的评论：“格调虽高，然无一语道着。”对于王国维的这句评价，我确实没有异议。事实上正如他进一步对姜白石作品的总体评价：“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也。”
但是，直到2010年那一年的冬天，我到西湖一游时，竟然无比惊讶地发现了这首词所描述的“西湖寒碧”的“暗香”境界！  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好想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   江国，正寂寂，
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 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
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 西湖寒碧。 西湖寒碧。 当我看到白雪轻轻覆盖下的苏小小之墓、读到她幕前的那幅楹联“湖山此地曾埋玉，花月其人可铸金。”时，我瞬间感受到这意境真是应了《暗香》一词的结尾之句：“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这就是我喜欢阅读古诗词的原因之一：无比优美的文字里面有无比美丽的意境。 这就是我喜欢旅行的原因之一：有时候你会不期然地遇到古代才子佳人笔下的意境。 这就是我喜欢江南的原因之一：这里有最多的古代才子佳人的故事。 这就是我喜欢西湖的原因之一：这里有多得令你眼花缭乱、应接不暇的古代才子佳人的足迹。 当然，我今天的主要目的还是向小伙伴们推荐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一书。 祝你们阅读愉快！ 最后，再秀一把本人的硬笔书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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