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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

 天水湖 2022-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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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约2900字,阅读约需6分钟)


人家尽枕河,水港小桥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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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 1944 年 5 月的《艺文杂志》上,周作人有篇《苏州的回忆》。谈起对苏州的印象,他先拈出唐末诗人杜荀鹤的两首诗,诗的主题都是作者送别将赴吴越的友人,告知他们苏州城的风貌与人情:

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夜市卖菱藕,春船戴绮罗。遥知未眠月,乡思在渔歌。


这首是《送人游吴》,可谓描写苏州最著名的诗篇。家家户户靠河而居,桥港遍布城中各处,盛产水中作物与丝织品,商贸繁荣,民风佳美。这首诗可谓将作为水城和桥城的苏州形容得淋漓尽致。

 

 

而《送友游吴越》则提及了吴、越两地接壤的情形,风物相近,正应了周作人见苏州如见故乡的话头。橘与莲是两地名产,一生于陆一生于水,水陆风光俱美。夜市与寺庙,则见市镇繁华、文化兴盛。


去越从吴过,吴疆与越连。有园多种橘,无水不生莲。夜市桥边火,春风寺外船。此中偏重客,君去必经年。


杜荀鹤最后对友人说,你此去两地,必定流连忘返,至少得待满一年,毕竟那里的人是如此好客,而山川、城池和风土又如此吸引人。


话说回来,对周作人而言,从书本印象变成具体的观感,则首见于他对位于城郊的木渎古镇、灵岩山和虎丘等地的踏访;次见于去古城马医科巷的俞樾春在堂以及锦帆路上的章宅、宅后章太炎墓的拜谒。他想到,这两位出身浙西的清末国学大师,为何不约而同地选择居住在苏州……凡此种种,拉杂写来,大概得出了两条感想性质的结论,我想,抄出在这里看看,多少也有几分意思:“由我看去,南京、上海、杭州,均各有其价值与历史,唯若欲求多有文化的空气与环境者,大约无过苏州了吧。”“总之在苏州,至少是那时候,见了物资充裕,生活安适,由我们看惯了北方困穷的情形的人看去,实在是值得称赞与羡慕。”


 

吴趋自有始,请从阊门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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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没有第二个城市能有苏州这般如此多的别名:姑苏、平江、吴都、东吴、勾吴、吴中、吴下、吴门、吴州、吴郡、长洲、茂苑、鹤市……花样繁多的名称倒是适合入诗词,可以根据不同的需求选取不同的名字,以及它们背后关联的时代掌故、历史记忆和文化经验。而作为读者,我们需要从这些花样繁多的名目和别称中,发现苏州的真身,这座城市这片土地上发生过的种种。


吴国及伍子胥的故事,算是家喻户晓了吧?阖闾的儿子、吴国的末代王夫差,与伍子胥、勾践、西施甚至范蠡之间发生的纠葛,爱与恨,称霸与败亡,一国一身的兴衰生灭,惹出无限唏嘘。夫差在吴国全盛时期于城外营建的那些象征繁华和享乐的建筑,如馆娃宫或姑苏台之类皆为丘墟,却成为后人凭吊兴衰的由头:


故国荒台在,前临震泽波。绮罗随世尽,麋鹿古时多。筑用金锤力,摧因石鼠窠。昔年雕辇路,唯有采樵歌。


这是刘禹锡的《姑苏台》。震泽即太湖,苏州西邻太湖,故谓之“前临震泽波”。唐朝距吴国灭于越国已一千余年,仅剩姑苏台等遗迹可供凭吊。繁华早已消歇,爱恨俱为尘土,灵岩山上早就麋鹿成群,不再是吴王的禁苑别馆。当初建筑姑苏台花费了多少物力,凝聚了多少心血,如今俱已颓败,成为鼫鼠的窝聚地;那时从城内通往姑苏台、载有吴王与西施的车驾如此华美,如今这条路上,只有樵夫随性唱出的山歌了。

 



城外的姑苏台和馆娃宫是后来者唏嘘于吴国历史的一大话题。而相比之下,位于城西、处在胥门以北的阊门,亦有类似的作用,且象征意味更浓。


被李世民誉为“百代文宗”的陆机,论籍贯是松江华亭,然而唐以前的华亭在行政上属于苏州,所以他们一家当为苏州人。苏州人陆机写的《吴趋行》有几句道:


吴趋自有始,请从阊门起。阊门何峨峨,飞阁跨通波。重栾承游极,回轩启曲阿。蔼蔼庆云被,泠泠鲜风通。山泽多藏育,土风清且嘉。


诗文所写不外乎阊门的壮丽与雄奇,苏州城的物产丰富与风土清嘉。但最重要的一点是,它点明了阊门的意义:早在晋初,这座城门就被视为重要的地理标志,对于苏州古城的形象和历史,有着极重要的象征与见证功能。


千余年后,明洪武三年(1370 年),高启写了一首同题诗:


仆本吴乡士,请歌《吴趋行》。吴中实豪都,胜丽古所名。五湖汹巨泽,八门洞高城。飞观被山起,游舰沸川横。土物既繁雄,民风亦和平。……


说家乡的繁华与文采风流,接续的还是陆机缔造的传统,倡言吴地的繁华,物产的丰富,风土的清嘉。这些其实与数百年后周作人的感想在本质上是一致的,“物资充裕,生活安适”“文化的空气与环境”。五湖亦指太湖,而苏州城的“八门”,自伍子胥时代历经风雨沧桑至今多在——哪怕它们的物质载体材料已换过无数遍了。


自刘、白、韦为太守,风物雄丽,为东南之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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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以城市特色来比附诗文体裁,各大古都可比先秦古文或汉大赋,其他城市各有说辞暂且不论,而苏州则更像一首诗。无论是从它的字眼和音节展开联想,还是结合其历史文化进行感知和理解,苏州这个地名似乎天然富有诗意,注定要与诗结缘。这座城市,以及以这座城市为核心的吴地州郡,光在唐代一朝,就迎来过三个诗人长官(州刺史,亦称太守)。更重要的是,这三位长官都不是科举大兴后凡为官即能写点诗的类型,而是都可称之为“大诗人”的那种人物。其中就包括白居易。在白居易之前,是韦应物;在他之后,是前面提及的刘禹锡。

 

 

从古城往西出阊门,过护城河到阊胥路后向北,步行即可到山塘街的东南一头。那里有一座“唐少傅白公祠”,供奉着乐府诗神白居易。之所以如此隆重地在山塘祭祀他,是因为山塘河的开凿与塘路的修筑,是他在任期间主持的。白居易在任上虽然只有一年多,但山塘能有千年的繁华,却源于他的决策。


韦应物任苏州刺史时已五十二岁,任官时间不满两年,罢任后在等待候选下一任时,两袖清风的他没有回长安,而是借寓城内的永定寺,五十五岁去世于苏州。任职苏州不是韦应物的人生重头戏,而是终点,但他却在我们的文学史被称为“韦苏州”,永久地占有了苏州这个名称。


做过苏州长官的人很多,诗人或文人长官不少,但韦应物版的“苏州”是唯一。而自有唐一代开始,这三位诗人长官的任期长短有别,但都因为他们的到来而开始为苏州增色——南宋时期昆山人龚明之撰有一部地方风土掌故类的笔记《中吴纪闻》,纪闻说:“姑苏自刘、白、韦为太守时,风物雄丽,为东南之冠。”而苏州,亦为这些诗人提供了无限的灵感与诗情:


仁风膏雨去随轮,胜境欢游到逐身。水驿路穿儿店月,花船棹入女湖春。宣城独咏窗中岫,柳恽单题汀上蘋。何似姑苏诗太守,吟诗相继有三人。


这是自苏州离任、前往长安担任秘书监四年多后,白居易为好友刘禹锡自礼部郎中职位上调往苏州任刺史而作的送别诗。


“儿店”和“女湖”是当时的苏州名胜语儿店、女坟湖,你去的途中,走水路必穿过语儿店。南北朝的诗人谢脁和柳恽在太守任上,只能自顾自地写诗而没人唱和,也没法和友人共享在这些好地方任官的感受与经验。他们怎么比得上我俩呢,算起来做过苏州刺史的诗人已有三位了。

 

 

正是在苏州任上,或者最晚至离苏州任前后,白居易还写有一首《故衫》,回忆他那件绯红官袍(唐服色制:四品着绯,五品浅绯)陪他度过的苏杭岁月——


暗淡绯衫称老身,半披半曳出朱门。袖中吴郡新诗本,襟上杭州旧酒痕。残色过梅看向尽,故香因洗嗅犹存。曾经烂熳三年著,欲弃空箱似少恩。


这件绯衫记录着他在苏杭三年多里不拘形迹的愉快时光——它的上面,有在杭州时期沾染的酒痕;它的袖内,曾携过在苏州任上新作的诗稿呢。

  
本文原载《中国三峡》2019年第12期,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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