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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卫平|父亲的三根扁担

 120035948@qq.com 2022-04-19
父亲的三根扁担
文/彭卫平

扁担,两头尖短,中间扁平,属竹木制品,农家常备的用物之一。我乡间的父亲挑沙担土,运送五谷食粮,和扁担打了一辈子交道。他的双肩,磨坏多少根绳索,挑弯多少根扁担,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我是看着父亲肩膀的扁担长大的。他的扁担多年来,承载着我们全家老少生活的希望。而我,作为他唯一从乡村走出来的孩子,更是和他的扁担结缘不浅。在我成长的岁月中,父亲曾用他的三根扁担,助我把梦想的火花点燃在求学的殿堂、谋职的场所以及新居的门楣。 

往事历历。我十二岁那年,考上了离家十余里路程的乡镇初中。照理说也不远,可多半是山路,既崎岖又狭窄,还有几处陡坡。按学校的规定,我们这些居家远的学生平时得寄宿,而寄宿的学生需要自备生活用品。这些用品一般用家里简易的木箱装载。通常情况下,一个装满用品的木箱总重量不下于十五公斤。加上其他零散物件,一个学生娃上学时,得携带二十公斤以上的行李。由于负载过重,许多年幼的孩子直呼吃不消。我那时个头矮小,体质孱弱,自然视上学之路为畏途。随着开学日期的临近,我忧心忡忡,好几次半夜里,紧张得从睡梦中坐起来。我担心无法将自己那只木箱运上山岭,搬进学校。我这行李箱,是母亲当年作为嫁妆,从外祖母家带过来的。外面用红漆着色,虽然不大,却很厚实,比一般孩子的木箱更笨重些。

九月一号那天,是新生秋季入学的日子。天刚蒙蒙亮,我就从床上爬起来,可一脸愁容,急得快哭了。父亲那天也起得早,见了我的神色,他赶忙踱到我身边,安抚我说,“毛崽(我的乳名),不用着慌,等吃了早饭,爸送你上学。”我一下蹦跳起来,父亲这下可救了我的急!其实,从他和母亲那段日子的谈笑中,我早该猜着,他俩对我的上学问题已有安排,只是故意不透露,大概想给我一个惊喜吧。

上午八点多,我们用完了早餐。母亲陪我收拾好行李,父亲从墙角摸了一根光溜溜的扁担,试着将系扎好的木箱和其他物件挑在肩头,感觉很轻省。他吆喝了一声:“儿子,我们走啰。”在母亲的叮咛声中,我们爷儿俩,我在前,他跟后,沿着林中小路,往北朝学校所在的方向进发了。

出了林子后,便是弯弯曲曲的山道。这条山道虽通行多年,但少有人修整,路况瘆人。路面全用青石板铺着,凹凸不平;路旁满是蒿草,有几处甚至可以遮没人的膝盖。更令人烦恼的是,越往山道的纵深处前行,坡度越大。我几乎空手走在前面,却感觉双腿像灌了铅,而父亲肩挑着我的行李,竟健步如飞!他一面吩咐我小心行走,一面给我打气鼓劲。记得那天异常酷热,我一路渴得像头刚出圈的小毛驴,四处找水喝。父亲忌喝生水,他只是偶尔在有荫凉的地方坐下歇歇。我留意到他脸颊上豆粒大的汗珠不时滚落下来,衣襟差不多湿透了!父亲正值盛年,挑我的这丁点行李当然算不了什么,所以那根扁担,在他的肩头转动不多。可他在烈日的烤晒下,挑着担子,一程程翻山越岭的那份劳苦,却是自不待言的。快到校门边时,我双腿酸软,父亲的额头上到处闪耀着汗滴的光泽。

时光荏苒。八年后,我从城里的一所师范专科学校毕业,让我始料未及的是,我毕业分配的单位竟然是这所初中母校!我从大山里走出,八年之旅,仍旧重回了大山里。一时我心头五味杂陈,既喜且悲。喜的是,我得以正式入编,参加工作,可以赚一份工资,为家里减轻点负担了;悲的是,我被派遣到全县最偏远,也是条件最艰苦的中学任教。由于是主管部门安排,我不敢有过多的怨言,唯有服从分配,按程序报名入职了。

还是那条山路,还是那所学校。不同的是,我年岁大了,个儿长高了,而且身份也变了,由童稚学子转为人民教师。那一年,我刚好二十岁。

因为端了公家的饭碗,我的父母自是十分的欣喜,他们商议着要为我置办全新的行头。那只伴我多年的木箱由于木板解体,早已弃用,再叫木工打造一个,显然不合时宜。父母合议着为我买来一只皮箱。我用这只箱子把所需衣物、书籍全部装入其中,提在手上掂量了一下,怕有二十公斤的样子。加上新棉被、席子、枕头等日用品,我这套行头估摸三十公斤重。我已成年,搬运这点行李自然不在话下。只是我仍旧得赶山路去学校,因为那时老家还没有直达学校的班车;而中途换乘,又极为麻烦。

我决定循旧路出发,重温八年前的回忆,尽管昔日跋山涉水的劳苦让我心有余悸。出发前几日,母亲一直嘀咕家中谁送我一程。父亲起初并未表态,或许他相信他的儿子化解困难的能力。然而,他在沉默几天后,许诺亲自送我去单位报到。我在多番婉拒无效后,只得答应父亲的要求。不过,我与他讲好,行李这回由我自个挑。父亲笑笑,没有说什么。可是,刚出村子,父亲就从我的肩头抢过行李担子,他极利索地将扁担挪到他的肩膀。父亲动作的熟稔与快捷,让我讶然不已,我甚至根本无法做出及时的反应。

与当年不同的是,父亲这回是挑着担子迈步在前,而我提着小件物品跟在他身后。感觉小时候,父亲像一座山,自己像小土丘;而现在,感觉父亲青松不老,自己这株曾经的幼苗,已经挺拔屹立了,因为我的个头已经明显超过了父亲,力量自然不逊于他。

我外出上学这么多年,父亲因为家中遭遇的一连串困厄,总是愁眉不展。或许如今我有了一份稳定的职业,性格木讷、不苟言笑的他脸上开始展露出难以掩饰的自豪与自得之情。他阔步朝前,肩头的担子重量增加了,可他的身板也挺得更直了。我的这份工作,显然被他视作一份无上的荣耀!

从上石岭,到翻山岗,道路陡峭难行。在我的执着恳求下,父亲让我挑了一小段路程,而且多为平整之路。余下的山路,几乎是他一个人挑完全程的。父亲快奔五十的人了,他的体力明显不如以前。在经过几处滑坡地段时,我看出他的双腿有些哆嗦。我想接过担子,可父亲摆手拒绝了。他说我山路走得少,东西挑不平稳,怕有闪失。我了解父亲的脾气,知道他有时犟得像头蛮牛。

到达学校后,我找到自己的住所,父亲小心地放置我的行李,取出他新削的那根扁担,接着用衣襟细细地揩去上面的汗渍。他转身的刹那间,我瞧见他鬓角的几绺白发已经与汗水粘在了一起!望着父亲略显疲惫与沧桑的脸庞,我如鲠在喉,差点流出泪水。

从报到那天开始,我蹲踞在这所乡村学校长达二十余年。在这廿余年间,我教过的学生一茬接一茬。父亲的年龄也日渐增长,从壮实的中年汉子,迈入白发染鬓的老者行列,他一年年完成生命序列的更新。由于家务的冗杂、家境的不顺,年近七旬的父亲仍然肩扛手提,忙碌在田间地头。我很想让他享享清福,让他停下手中的农活,静心休养几年,可他一味苦笑与推脱。一来他要与多病的母亲照料我弟妹们一大堆孩子,二来我一直栖身在单位公寓,没有属于自己的住房,父亲觉着住下来极不方便。

后来在乡邻的帮助下,我调入了城郊一所中学,三年后,我又考入城区学校任教。迫于现实生活的压力,我不得不依仗亲友帮助,在城区买了一套三居室的商品房。父亲知悉后甚感开怀与欣慰。他是一个很要面子的人,我工作多年而城中无房的窘况,曾经让他在亲友和同村人跟前无言以对。在我准备搬迁新居前夕,他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再三在电话中叮嘱我,务必将搬迁的日子提前通知他。

父亲犯腰结石和肾囊肿十余年。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我原不想劳烦他,可他跟我急,并在我商定好的日子找上门来。他带来了几个装东西用的大麻袋,并用扁担栓在一块。出于搬迁的需要,那天我雇了一辆车小货车运送行李、家具。父亲忙着在我学校的旧居打点、收拾物品,一件不落地装车,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待小货车开进我居住的城里小区,他又第一个跳下车来。蓬头垢面、满身灰尘的他来不及喘口粗气,“噌噌”地爬进车厢,和司机一道把车上的东西移下来,然后一件件打包。看着满地的行李物品,我打算花点钱请人帮忙,可父亲不许,他翻出带来的扁担,执意要将这些物品挑上我三楼的新居。

从楼底往上,楼道很窄,光溜溜的地砖镶嵌在步梯间。由于担心打滑,父亲干脆脱掉了拖鞋,光着脚板,挑着担子,小心地朝上行走。在几个拐弯处,父亲的扁担磕磕碰碰,差点让他摔倒。我想搀扶他,可他一甩肩,步子便稳健起来。父亲不让我对他的身体有什么担忧,特别是在我喜迁新居的日子。在忙碌大半天后,父亲用肩头的这根扁担将车上卸下的东西挑得所剩无几,余下几件大的家具,我坚决不让他插手搬运,我不忍心看见他有任何闪失。

儿女成器则父母少忧。而今,我栖居在高楼林立的城区,穿行在人流熙熙的街道,体验着一份城里人忙碌、紧张而看似体面的生活。我在多年打拼的人生历程中,时时想起父亲对我的呵护与鼓励。尤其是,他用最能体现自己责任与关爱的扁担,挑起了一副满载我信念与梦想的担子。从泥土芬芳的乡间,到车水马龙的城市,我一路汲取着父亲肩头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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