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我认识一个哥们，他以前的老板，是前些年中国几乎最知名的律师。我还在读法律的时候，就如雷贯耳。这哥们当了几年助理，却不再愿意做刑事辩护了。他说：我的老板已经混到了中国刑事辩护的天花板，我这一辈子可能都达不到这个高度，但是，我的老板辩护成功率很低。那我为啥还混这碗饭？ 我的另一个朋友，真的是青年才俊，无论勇气还是才学，都让我敬佩。他早年说：收了当事人很多钱，但基本解决不了什么问题。感觉自己的刑事辩护业务，就像是在行骗…… 这两个律师的专业素养都很高，但是他们深深知道：在现有司法体制下，自己的辩护空间非常有限。  02 这样的窘境很多刑事律师会遇到。大家面临伦理困境：一方面，刑事辩护是为了保护人的自由和财产，被誉为法律行业里的皇冠，有着无尚的荣誉。 另一方面，在中国，政治主导下的刑事司法，辩护的空间非常有限。律师常常伴随着巨大的无力感。刑事律师的收费也会成为伦理困境的一部分。如果律师作用并不大，凭什么收高额的律师费？ 几年前，有个知名的律师，一个案子收了几百万律师费。但是，他的当事人依然被判了死刑。死刑是极刑，案子最坏的结果不过如此。案子有了典型性。 律师界有很多的讨论，这个律师的高收费是否还有正当性？如果律师作用并不大，律师高收费是否有悖于社会伦理？ 道德感强的律师会有良心亏欠感，比如前面提到的两个律师，他们觉得当事人遭遇牢狱之灾，高额律师费无疑雪上加霜。但也有律师会讲，不管结果如何，律师提供了时间和专业知识，难道医生一定要保证病人不死吗？ 伦理困境会让辩护律师变得很尴尬。有些人索性改行。有些律师努力地完成法庭上的规定动作，甚至法庭辩论看上去很精彩……，至于法庭怎么判，与律师何干？网上有人戏称这一类律师属于表演型律师。  前几年，有人写文《律师装逼指南》，律师作用虽然不大，但收费不能低，装逼自然成了“正道”，比如：要有司机、名头要有几个兼职教授、要有和领导合影，要有英文著作、律协要有职务、要有秘书必须漂亮…… 如此躁动的市场下，不会装逼的律师不是好律师。况且，装逼也比专研业务容易的多。于是，有一些律师，业务能力不怎么样，装逼第一名。你看名片上有一大堆名头的，就要小心。 刑事辩护入门也容易，只要经过一些简单的训练就可以代理，某位商业领域的律师，因偶尔为一个公众人物辩护，一夜之间成为著名刑辩律师…… 任何领域，专业精深，都需要多年的打磨和孜孜不倦的追求。但是，刑事辩护却如此容易浮夸与傲慢。 对于普通法律雇主，刑事辩护是一次性消费，哪怕律师的差异不亚于人和猴子的差异，但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甚至普通人一生可能只找一次刑事律师，他聘请的律师是否专业、尽职，完全没有能力判断…… 当然，律师也会有一些成功辩护的经历，成功案例会让辩护律师陷入虚假的荣誉中。于是，妄自尊大，自吹自擂……。之所以说是虚假的荣誉感，因为一个案子的判决往往是很多因素造成，但是律师会不自觉地把荣誉归到自己的头上。 前几天，有个律师大秀自己的无罪辩护成功的案例，后来有人把判决书发在网上，判决书上显示，他为当事人做有罪辩护，甚至可能劝当事人认罪认罚。无罪判决完全是因为法官的专业判断和良心发现，和这律师没有丝毫关系。根本不及格的辩护反倒成了吹嘘的资本…… 林林总总的事件，律师整体的公信力降低，刑事辩护的荣誉被日渐吞噬。 于是，人遇事儿了，想到的常常不是找一个优秀律师辩护，而是找人疏通关系。法律市场，掮客、骗子、装神弄鬼的满天飞。  03 律师圈自己也不甘寂寞，什么全国十佳、中国优秀……，各种莫名其妙、自抬身价的名头，多如牛毛。还有某个律师在自己名片上印着：某某某的老街坊…… 这些年，这些名头大概就不太好使了，稍微有点逻辑和常识就可以判断，文无第一，凭什么你是十佳？律师都是各自做自己的业务，每个人的案子都不一样，标准无法统一，疗效更不好判断。名片上印着奇怪称号的，多半是业务不精，钻营取巧罢了。 法律掮客和顶着虚头巴脑头衔的律师，多半是在挂羊头，卖狗肉。我的办公室就经常有人向我哭诉，某某律师声称自己可以通天……，认识最高法的……，国务院……，还有某律师声称自己老婆是法学教授可以和谁谁谁打招呼……。 各种坑蒙拐骗。 当然，刑事律师终究还是有人愿意踏实的干活。只是，整个司法环境依旧在公权力主导惯性下运行。如何有效辩护，难以形成共识。 大概十年前，律师界开始了明显的门派之争。 争议比较大的是所谓技术派和死磕派。 技术派觉得死磕派没啥技术，不认真研究案卷，辩护词写的不集中，概念过于宏大，获胜主要靠场外因素…… 死磕派觉得技术派夸大技术作用，美化刑事辩护，就像螺丝壳里做道场，大一些的案子，律师甚至会见都困难。向法院提交申请，常常被法院无理由驳回，多数情况连证人的面都见不到，你技术有个卵用…… 到底是气宗强还是剑宗更强？争论不休……  《笑傲江湖》里，无论是气宗还是剑宗，并不是只练气或是只练剑，而是强调以其中一种为主，另外一种为辅，岳灵珊说两个都重视，而岳不群训斥两个都重就是两个都不重。 然而，他们自己真的如此相信自己阵营的那套理念吗？并不是。 岳不群彻底否定剑宗，把气剑之争说成是正邪之战，只有这样，自己的掌门地位才有合法性。死磕派律师就常常遭到所谓正统的批判，似乎成了歪门邪道，路子太野。 但是，岳不群真的会认为剑宗就是邪路吗？岳不群私下偷偷练了剑宗的绝招“夺命连环三仙剑”，这三招剑法，当年被气宗人士明确评价为“入了魔道”。 律师协会一面下发文件，强调不可以炒作案件，而平日强调技术的律师，或自己不善网络，却找擅长网络传播的律师合作。此类事也曾一度成为热议。既然看不上死磕派路数，为啥利用别人走这个路线？ 《笑傲江湖》最后告诉我们：剑宗与气宗之争，其实质并不是路线之争，而是华山派的主导权、正统地位、政治正确之争，相关利益者各自站队罢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纷争，有纷争就有派系，有派系就需要统一的口号和立场，就要有某种东西来将自己与其他派系区别出来。 技术派好？但是，在现有刑事司法环境下，强调自己技术有多高超，就有欺世盗名的嫌疑。中国的无罪判决率是千分之三。在案卷里找一点漏洞，以为这就是刑事律师的技术，这大概是对技术的误解。 觉得自己辩护词写的有水平，但是，文无第一，经过几年法律训练，文书写作谁又能比谁好多少呢？况且，很多的政治主导的案件，哪怕你把辩护词写出曹雪芹的水平，它又能起到多少作用呢？（别杠，我当然知道：曹雪芹的文法不适合做辩护词）。 死磕派好？但是，人家就是一个普通的刑事案件。从法律判断确实也存在犯罪事实，大动干戈的从进法院门就是个刺头，甚至把自己磕的满头是包，效果真的会比柔和的沟通，争取理解效果更好吗？显然不是。 所以，需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气剑之争就是把具体的问题派别化，普世化，主义化。它变成了一种口号，一种归属，一种自以为是。 如此吐槽，似乎刑事辩护没有了出路，有悲观者甚至认为：刑事律师没有任何空间，只能让骗子横行…… 这种观点，当然不对。  认为自己无所不能的，显然过于傲慢，不知深浅。然而，彻底的否认辩护价值，也显得妄自菲薄、自轻自贱。 苏格拉底在饱学之后，反倒说自己一无所知。我在这行干了快二十年。年轻时候，狂妄自大，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也是因为这股年轻气盛的劲头，让我几乎代理过中国所有敏感、复杂类型的案件。 如今，饱经沧桑和苦难之后，越来越觉得刑事辩护深不可测。法律知识只是最粗浅的入门，更需要对政治、社会、历史、心理……有深刻理解和洞见。此时才发现自己曾经何其的无知与狂妄。 中国的刑事辩护出路只有如饥似渴的学习。而学习的内容需要超越单纯的法律，任何一个案件，需要考量的因素也绝不是单纯的法律。霍姆斯大法官说的：法律的生命不是逻辑，而是经验。这里的经验就是对时代的感知，政治的理解，道德的解读，习俗的认知……。而这一切，不是读几本书可以明白。 在我看来，中国的刑事辩护大有可为，前途无量。它是真正的高端业务，在与公权力博弈的过程中，彰显力量。如同大卫攻打歌利亚，看上去，是以弱对强。但是，上帝的逻辑却恰恰是瞎眼的可以看见，软弱的成为刚强。要知道：我们都是一台戏，给世人和天使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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