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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朵:知冷暖白瑄遁禅院 感无常妙玉入金陵——妙玉前传(《红楼前梦》之六)

 古代小说网 2022-04-29




话说东南一隅有处曰苏州,有城曰胥门者,水秀山青,算是钟灵毓秀之地,这胥门西南处有个姑胥桥,桥下有条乐源街,街上住着一家乡绅,街上人都唤他白老爷,白老爷姓白名浑,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到了他这一辈,未有人考取功名,支庶不盛,子孙有限。

白老爷膝下只有一女名唤白瑄,年方八岁,虽聪慧异常,只可惜身子怯弱,性子也有几分古怪。

今儿一大早,白瑄的乳母秋嬷嬷替白府采买好东西,同门房递了腰牌,往东门进了白府。说起这秋嬷嬷,原是先夫人赵氏的大丫鬟,因用得顺手,不曾放出去,就近配了府里的小厮,照例帮着先夫人做事。

因生有一儿一女,后来赵氏有了瑄姐儿,遂给瑄姐儿做了一段时日的奶娘。她对主家的忠心没话说,哪怕自己的亲子女饿着肚皮,也先紧瑄姐儿喂饱,再加上是个细致人,因而很受赵氏重用。

按理说做奴才做到这个份儿上,主子又是个记恩良善的,以后跟着有的是好日子,可惜秋嬷嬷也是个没运道的,还没等到赵氏抬举她,主子反倒先一病没了。

白老爷对女色不上心,府里总就一个早年买的妾室,赵氏死后,他也没续弦,随随便便就将妾室扶为正妻,专心去鼓捣心爱的古玩器皿去了,对后宅之事一概不问。

后扶正的夫人也是个有自己主见的,她姓钱,还没记事的时候就被拍花子的拐了,原先家境没人清楚,拐子见她模样好,养了几年预备卖出去的时候遇见了白老爷。

白老爷正巧考量,先夫人刚有了瑄姐儿没几年就坏了身子,怕是以后不能生育,于是便买下了钱氏做妾。赵氏虽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憋着一团气的,又怕被人安下不能容人的名头,不好向老爷发作,只得暗暗垂泪,对这个妾室愈发没了好脸色。如今她一病走了,瑄姐儿又年幼,钱氏这才熬出了头。

因着这段渊源在里头,钱氏对瑄姐儿冷淡居多,对先夫人留下来的人表面上一团和气,实际上防备的很,打发的打发,闲置的闲置,断然是不肯再用的。

深得先夫人用的秋嬷嬷自然是首当其冲,地位愈发不尴不尬起来,府里的老人们还敬着她几分,但新入门的丫鬟小厮一个个不把她放在眼里,嫌她没个依仗还偏要管这管那,着手招人厌烦。

经了这事,秋嬷嬷愈发记恨起钱氏,平日里同瑄姐儿说过她是直摇头,打心底看不起她出生与为人,连带着瑄姐儿心底也对这个继母有些计较。

这会儿子,秋嬷嬷照例收拾好了分内的杂事,往内府里交差,路过园子时,听见东墙那头传来悉悉索索的说话声,往里边一看,原来是两个留了头的小丫鬟蹲在墙根掐花,秋嬷嬷多瞧了眼,认出是瑄姐儿房里的两个,立马垮下了脸,走到她俩跟前呵斥,“几日不管教,你们这些人愈发疲懒了,棍子照着脸摔打也治不了一身懒骨头,大早上的,也不知倒茶也不会洒扫,仗着主子好性儿不在跟前伺候着洗漱,只跑到这儿偷闲来。”

两个丫鬟冷不丁被唬了一跳,急忙丢下手里的花茎,转头看见是秋嬷嬷,方才定了神。其中一个大些的向来有气性,听见这婆子的埋汰话,忍不住争辩道:“昨日姑娘发了半宿的热,直到三更才睡下,今日自是起不来的,哪有我们服侍的地方,我们昨夜忙前忙后的时候您瞧不见,现在好容易寻个空闲,倒巴巴地来说我们不是了。”

秋嬷嬷心下一惊,暗自咋舌道,瑄姐儿前两天气色刚瞧着好些,面上有了红光,便教停了丸药,不过几日光景,怎就又不好了。

她把眉头一拧,忙问丫鬟瑄姐儿房里漱玉怎么说,两个丫鬟对视了眼,摇头道:“今早儿天还没亮,玉姐姐就打发人寻郎中去,也没工夫管我们,只让我们不准乱说话,您老想知道什么,我们俩自然是推不知道的,尽管往小姐房里寻了漱玉姐姐是正理儿。”

秋嬷嬷晓得从这两个丫鬟身上问不清楚,骂了两句后,匆匆往翠玉轩去了。答话的丫鬟气不过,指着她背影恨道:“呸,这个老货,真真烦人得紧,仗着姑娘喝过她几日奶水,倒是把自己当主子看了,我们才喘口气,偏这时候去添乱,活该遭人不待见。”

小点的丫鬟进来没几月,不曾经过事儿,昨夜瞧见姑娘咳成那个样子,自然是吓得厉害,说到了话头上,便向大丫鬟问些情况。大丫鬟本就是个藏不住话的,见有人问,便一五一十告诉了她。

“你来翠玉轩没多少日子,姑娘房里的无论是次等丫鬟还是婆子,这话断是不肯跟你说的,我见你不是那种嘴皮子不牢靠的轻浮人,才同你说这些。”交代完翠玉轩里的事后,大丫鬟犹觉不尽兴,四下里扫了扫,拉住小的蹲在花丛后头,又细细说起白府早些时候的事儿。

“方才告诉过你,咱们姑娘的身子从养下来起一直不利索,隔三差五必要病上一场是不是?不说这看病、吃药、请郎中,单说平日里吃的那些丸药补品你可知开销多少?”

她暗暗比了个数,把小丫鬟惊得一对杏眼瞪得溜圆,“怎么这么多!”

“我亲眼瞧见翠环拿了好大一根人参去找人研了做药引子,负责煎药的那些婆子也天天念叨,怎么不值这个数?”大丫鬟压低声音,“你瞧着吧,现在当家的那位是个眼皮子浅的,恨不得把钱扒得比命重,这么多银子使下去,咱们姑娘治好了还好说,这拖着不知猴年马月的,肚子里掉出来亲闺女都不一定舍得这么耗下去,更何况隔了一层,她如何忍得下去?你自个儿掂量掂量。”

小丫鬟低头没吭声,大的也意识到自己说过了,随记闭了口,耳提面命交待小的不准往外说,小丫鬟连连答应,心里头却暗自寻思着先前的话。

这边,秋嬷嬷刚进翠玉轩的大门,便察觉到情况不好,丫鬟们一个个垂着头,显得恹恹的,见她进来连头也不抬,心里立马紧张地心突突跳,扯住一个叫玉钗的丫鬟问道:

“前些日子不是刚买下一个替身挡病气,人前两天还精神着,怎么会又发成这个样子?是不是替身不中用?”

玉钗忙把秋嬷嬷拉到外头,咬着牙说:“您老又是从哪个嚼舌根的嘴里听到的消息?因着先前又请郎中又买替身的,太太房里甩了我们多少脸子,现在说不中用,肯定又要怪我们生事。”

秋嬷嬷连摆手,说自己是从丫鬟口里问得来的,也是关心则乱,叫玉钗别多心。

“您老关心姑娘我们是知道的,是我心急了。”玉钗叹了口气,转头说起瑄姐儿的情况。

近几日天气回温,白瑄的精神比以往好些,前日咳嗽刚好,便说汤药味冲,入不了口,又不喜药烟弄得房里一股味儿,怪脏的,丫鬟们拗不过她,于是停了药。不想昨日在外面吹了风,回房就气色虚浮,热疾发得面红耳赤,直折腾到夜里三更,才勉强睡下,把一众丫鬟都累得不行,今早漱玉见她情况不好,急忙遣人去寻郎中。

“漱玉的意思是,上次的替身八字对的不巧,挡不住病气,还得换一个试试。”玉钗皱眉,“姑娘向来不许这些替身进门,上次那个我们几个前前后后磨了多久?这次要换,指不准又要闹起来,我们这里本来就艰难,太太那边听了又不知怎么办。”说罢嘱托了秋嬷嬷几句,便被来找人的婆子急匆匆叫了去。

秋嬷嬷到底还是不放心,轻手轻脚绕到屋里打算看几眼。白瑄躺在里屋的铺上,褥子沾了汗,被丫鬟们换过一遭,她夜里睡得不安生,巴掌大的脸上抹了白粉似的,唯有两只眼窝下围着两抹青痕,看得秋嬷嬷直心疼,又怕把瑄姐儿闹醒了,只得退了出去。

瑄姐儿一病就是半旬,索性这次请来的郎中是个有本事的,听人说和曾经退下来的老太医学过一段时日,施针老道,方子也开得切。替白瑄把过脉后,就说这是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只能用燕窝之类补物细细养着五脏,才能减轻些症状,把之前吃的药性太过的方子给换了换。

白老爷自上个月末下了江南还未返家,府里的事基本上是钱氏在打理,听说白瑄生病换药的事也去看了两次,虽话里话外地刺了几句,好歹是顾及着身份,按照方子吩咐人换了药,前前后后折腾下来花费了不少功夫。

等白老爷从外头回来时,白瑄身子已无大碍,只是白日里偶尔会咳两声。白老爷听说白瑄又病了场,命人送走了之前做替身的小丫头,差府里下人在外头重新找一个,花下去不少银两。

这日,白瑄房里的漱玉去账房取例钱,刚打算回去,外头一个人影一头扎进来,险些撞在她怀里,是个葱黄罗裙的小丫鬟,鹅蛋脸上神色慌慌张张。漱玉连忙往后让,定睛一看,竟是翠玉轩的珠儿。

还没等她问话,珠儿一看是她,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把拽住她的袖子说道:“漱玉姐姐快回去,吴志家的方才牵了新买的替身来,姑娘正好在房里,看见后说什么都不肯让人进门,现在人还在屋子外头僵着呢。”

漱玉一听,便道不好,心知必是瑄姐儿怪癖又犯了,嫌弃买来的替身脏,因而不肯放进来。上一个替身之前也是这种闹法,不知她们几个轮番劝了多久,瑄姐儿才勉强同意放她进外间,但内屋说什么都不让进。

白府的下人都知道,白府小姐性子古怪,孤僻的很,对自己看不上的人没半点好脸色,又极爱干净,除非是贴身服侍的丫鬟,半点不准人碰她物件。所以这小丫头一说,漱玉就明白大概原委。

二人急匆匆赶回翠玉轩,才到门口,便听见瑄姐儿在里头哭道:“你们何苦来这么作践我,倒不如一病死了干净,既省了银子,也免得折腾,大伙儿都来得快活!”说罢便呕心搜肺地咳了起来,把一边服侍的丫鬟急的连忙拿帕子来接。

吴志家的女人自五年前起就替太太办事,因事情做得稳妥受其依仗,愈发得用,人也有了分量,府里哪个见她都会给几分薄面。今儿却在翠玉轩摔了脸面。方才她领着新买进来的替身进来,门口刚好撞见瑄姐儿,瑄姐儿本来神色淡淡,一听她说要把新找的替身送进翠玉轩,脸色就变了,柳眉倒竖,杏眼微睁,直让领走,说什么都不肯放两人进门。

吴志家的被堵在门口,进也不是出也不是,平白叫丫鬟婆子们看笑话,急的臊脸,争辩时不由说了几句关于太太重话,不想直戳了瑄姐儿的心窝子,打定主意要把她连替身从屋子里撵出去。因而有了漱玉回来看见的这一幕。

漱玉连忙让玉钗把小姐扶到里屋躺下歇息,将闲在外头看热闹的轰走,又亲自带着吴志家的去了别屋,与她陪不是。吴志家的听人说过小姐的古怪性子,但自个体会还是头一遭,见漱玉礼数周全也不方便发作,只好灌了几口茶压住不自在,把领来的替身往这一扔回去交差了。

漱玉牵过买来女娃的手,见她被之前的架势吓黄了脸,好生宽慰,细细问了她的八字与家境,听她磕磕绊绊答完,越发怜惜,吩咐小丫鬟将她领下去安顿,打算等瑄姐儿缓几日再做打算。

钱氏那边听吴志家的说了这事,只道是被下了面子,心里边糟了半宿,她对瑄姐儿向来不待见,因不是亲生,心里本就隔着一层,瑄姐儿性子也不是个讨喜的,再加上身子骨娇气,一天到晚生病费事,想来是个没福气的,实在是叫人疼不起来,因而态度一直不冷不热。若是一直相安无事到还好,无非是费一副嫁妆和药钱。如今瑄姐儿渐渐大了,看着却是个不服管的,钱氏进门多年还未有有孕,心里自然有了计较。

于是等白老爷上门来时,便见钱氏一副闷闷不乐的郁结模样坐在榻上,也不施粉,也不篦发,只挽了个簪,乌发闲闲垂在胸脯上。白老爷看她面上有泪痕, 问了几句。

钱氏勉强笑了笑,“心里有些闷罢了,不是什么要紧事,倒是平白叫老爷费心。因前几日瑄姐儿身上又不好,我去看了两趟,实在是心疼的紧。她虽不是我亲生的,但这么多年下来,我肚子不争气,膝下也只有她一个孩子,便只当亲生的女孩教养,偏生她身子骨虚成这样,大病小病不断的,叫人不放心。”

白老爷念及瑄姐儿的病,叹了口气,说道:“难为你了,瑄姐儿的亲母去得早,她年纪小不知事,自然要你多费费心、担待担待。前些日子要人寻的替身可找到了?”

“寻到了,这次八字对的巧,年岁也与瑄姐儿相仿,花了近二十两银子。”钱氏想到昨日的事,脸色一僵,“昨儿已经给瑄姐儿送过去了,可瑄姐儿偏嫌人脏,不肯放人进门。”

白老爷皱眉,多少有些不喜女儿的行事,因是在继室面前,也不好说什么埋汰亲女的话,只板着张脸,并不言语。

钱氏见状,心里有了计较,只点到为止支开话去:“前个替身已经打发走了,这月的丸药一并送了过去,方子按照施郎中的话换了一遭,前前后后使了足有五十两。倒不是我心疼银子,瑄姐儿这身子,银子淌水似的不知花出去多少,若是见好,把家底也掏了去我也断不会多一个字,偏三天两头病上一场,算下来,竟是一年里半数日子都是泡在药罐里的,着实叫我心疼的紧。”

说道话头,钱氏抹泪,白老爷负手不言,他向来不管后宅之事,除了平日里瑄姐儿循照礼制问安或是身子不好寻医,只偶尔得了稀罕古玩或是好书,白老爷才念起与他同样偏好这些玩意儿的先夫人,进而问问瑄姐儿近况。虽说在吃穿上不曾短了她,却算不得亲密。再加上未曾管过府里的吃穿用度,今日钱氏被提到明面上,自然是接不上话。

钱氏见好,决意探探口风:“前个郎中说,姐儿这病虽是胎里带出来的,但从小到大仔细伺候着,本不碍事,只愁姐儿是个心思重的,爱使小性儿,常有郁气结在脏腑上,平白拖垮了身子。”

她停顿了会儿,斟酌着开口道:“要我看,倒不如送瑄姐儿往就近的蟠香寺住些时日,磨磨性子,攒些福报。我听府里老人说,儿孙身子孱弱,小病不断,替身也不中用,多半是八字生的不好,与长辈互相妨碍着,分开出去过两年才有起色,严重的须得亲自遁入空门方能除根。再说寺里那些有道行的,个个心气和顺、百病不畏,瑄姐儿跟了她们修行,哪怕只学上个一星半点的,竟比什么人参养荣丸燕窝补气汤都要来得管事。”

这话白老爷之前不是没听钱氏提起过,大都不等讲完便连连摇头,呵斥她休得再提,今日听却一反常态未打断她,活像隐隐有些动摇。

钱氏不由心头一喜,打算加把气力,因而哭道:“我知你舍不得瑄姐儿,咱们家若是那些个钟鸣鼎食的大家,用金贵药好好养着,补物不断,姐儿虽不见好却也不妨事。可府里底子在那儿,旁人虽不说我自个儿心里头有数,外头好看,里边艰难,现时勒勒紧暂且过得下去,就怕以后掏空了府里再续不上给姐儿的药,又或是姐儿大了,嫁了个心狠的,夫家不愿耗着由她去,贪她一副嫁妆不管人死活,那真真是要剜走我一片心去,情愿舍进寺里去,时时都能照应着,何尝不是一个去处?若真见好,便是她的造化,若好不得,再接回来,咱们便也认命了。”

白老爷本不是个有主见的人,见她哭成这般,愈发心烦,心不在焉安慰了几句,转去了书房。可话毕竟听进去了七七八八,他细想之下,心觉钱氏的话不无道理,因之前瑄姐儿年纪小,尚在念书教规矩,未曾考虑过这些。现在想来,白老爷竟是记起了另一桩事。

当初先夫人赵氏怀着瑄姐儿时,府里来过个化缘的赖头和尚,人疯疯癫癫,惯会说些疯言疯语,赵氏见他可怜,便让人给些钱帛,也算结个善缘,谁知这和尚不知好歹,偏指着赵氏的肚子,说这个孩子是个没福气的,亲缘单薄,病邪缠身,任开什么方子也不中用,非得亲自斩了尘念,入了空门方无事,唬得赵氏倏然色变,让门房直将人赶了出去。

那时白老爷觉得晦气的很,并未放在心上,今日看来,竟是暗暗应合瑄姐儿的情况,不由一阵心惊,反复权衡过后,终是叹了口气,决意依钱氏的话,将白瑄送出去些时日。

胥门城里最近出了件古怪事儿,城中白府里的小姐,放着好好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要去蟠香寺做姑子,偏还是白老爷亲口拍板的。这的确叫人纳罕,或有说白府小姐身子弱,请了多个替身都不中用,白老爷这才出此下策,送去庙里清修碰碰运气,也有言白府后宅不宁,白家小姐多半是被逼了出去,说得煞有其事。众说纷纭,也争不出个所以然。

白府翠玉轩里,白瑄的乳母秋嬷嬷已对着南面屋子骂了三回,手下丫鬟不知暗自垂泪了几遭,哪怕是洒扫的婆子路过,见了白瑄的文弱模样也要叹上一口。白瑄本人对此却不曾有什么说法,活像这些事儿与她不相干系,旁人见她这样都道是个没心肺的,半点不为自个儿考量,只看旁人为她劳心劳肺。

说归说,骂归骂,做下人的没法干涉主子的事,都是签了卖身契进来的,就算是荆条照脸打下来也只能咬牙挨着。白瑄去蟠香寺清修既打点过了,白老爷便不会轻易变卦。再说钱氏那边不肯松口,白瑄年纪小,说不上话,自然是由着她拿捏。收拾行李时,秋嬷嬷一个劲儿地抹着眼泪,嘱托她保重身子,说等她好些了老爷定会派人来接她。

既是清修,仆从自然不让多带,秋嬷嬷愁断了肠子,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左思右想,自己一双儿女既已跟着当家的寻到差事,府里熟人也会关照,索性自请跟白瑄往蟠香寺去,多少打理些衣食住行的琐事。

丫鬟里漱玉打算跟去,玉钗因家中没有兄弟姐妹,余老父卧床需人照料,实在放不下。其余几个丫鬟或嫌寺里生活清贫,或有隐情绊住手脚,白瑄也没强求,倒是有个刚进门的小丫鬟名唤仓石的,因是孤女,自愿跟她去清修。

钱氏得偿所愿,生怕白老爷反悔,等白瑄病好上一些,便急急将四人打发去了寺里,连收拾行李的楠木箱子都是拿原先赵氏在养了白瑄后让工匠替她打的预备装嫁妆的箱子用的现成。

蟠香寺在胥门城外的隐玉山上,在当地有些薄名,胥门城里的人家无论贵贱,凡是礼佛祈福的,必是要来此贡些香火。这寺离胥门城虽不算远,却也隔着三四十里的路程,况且多山路,并不如平地好走。白瑄体虚,一行人不敢赶路,劳顿了大半日方瞧见了隐玉山前的青石阶。

因白老爷前些时候特地遣人来打点过,寺里的人知白瑄今日过来,早就在山脚下候着。白瑄她们方走近,便看见旁边树下转出一个灰衣小尼。那小尼约莫十来岁的模样,眉清目秀,身着海青,腰宽袖阔,圆领方襟,三宝领束得脸上略显圆润,头皮像是新剔过的,排着整整齐齐的九个结疤。

见她们下了马车,心知是等到了人,向她们念了句佛号,对过后便将人往寺里领。因前日才下过雨,山道湿滑,秋嬷嬷与两个丫鬟尚且走得艰难,白瑄被她们牵着,走得更为勉强。

那小尼见她脚上不稳打滑,不由伸手想扶一把,她因在寺里时时须得做点粗活的缘故,手不免较旁人黑糙些,白瑄见了下意识皱眉,往漱玉那避了避。小尼见状,意识到她是嫌弃自己,只得讪讪一笑,收回手来。

到了寺里,拜会过老尼,天色已晚,一行人住进寺里准备好的厢房,就此安顿下来。白瑄白日里赶路过于劳顿,又吹了风,秋嬷嬷忧心她身子撑不住,忙支会漱玉煎了碗补药伺候着白瑄喝下去,这才稍微安心了些,所幸后面一直相安无事。

寺里几个德高望重的老尼中,只有一位法号为净莲的尚未收徒,据说是位有道行的,极精演先天神数,见白瑄聪颖,又通文墨,答应收她为徒。白瑄挑了个吉日,正式奉了茶,拜过师傅,从此跟在净莲身边修行,取法号为妙玉。

电视剧《红楼梦》中妙玉剧照

本着修养几年,若是身子见好便还俗接回家去的打算,白老爷关照过寺里,未教剃度,因而妙玉仍是留着发。说也怪哉,自来了蟠香寺后,妙玉的身子便一日较一日爽利,喜得秋嬷嬷连念了几日阿弥陀佛,连带对白老爷的怨气也消解了不少。

许是体谅妙玉年幼,又是官宦人家出来的小姐,又通文墨,净莲不曾要求她像寻常弟子那样化缘做事,平日里只需打坐念经即可,见她聪慧异常,闲来无事时便教她扶乩。因这缘故,妙玉平常也不与其他弟子往来,加上她是个孤僻性子,自矜身份,不免瞧不上寺里做活计的,更不论与她们交往。

几番下来,寺里其他尼姑竟有半数被她下过脸面,摸清了她的性子后,多不愿与她往来,心里纵有怨怼,碍于情面不好说出口罢了。

所幸妙玉在寺里并非全然无伴,这蟠香寺素来是有香火地亩布施的,有那家业艰难安分的,寺里便将外边的屋子低价赁租出去,以做接济之用。

电视剧《红楼梦》中邢岫烟剧照

有家姓邢的寒素人家,在寺里赁房居住,家中有个名唤邢岫烟的女孩,无事常到庙里玩耍,因年岁与妙玉相仿,便时常来找她作伴。她性子和善,妙玉偶尔言语刁钻,她只不放心上,下次仍来寻她,一来二去的二人逐渐相熟,倒做了一对贫贱之交。

妙玉因清闲,便教她读书写字,谈论前代名人历史,诗词歌赋,时日久了,邢岫烟所认的字竟都是承他所授。

山中无岁月,待山桃熟了五六遭,妙玉已许久未让婢女煎药了,幼年时病邪不断的身体也较常人无甚差异,平日里写字作诗,研读《庄子》,独有几分超然之气,性子愈发孤罕起来。

顾虑到妙玉年岁渐大,白老爷在往来的信中透露过将妙玉接回府邸的意思。妙玉虽幼年离家,早已习惯了山中清修的日子,心底对家中却难免有所记挂,遂答应过些时日等白老爷从扬州回来,与师父商量还俗事宜。

不料没过几日,白老爷身边做事的胡赖便带着噩耗上了隐玉山。原来妙玉的生父白老爷在扬州回来的水路上因船只颠簸,无意落水,虽及时救了上来,白父溺水受惊,当夜高烧不退,到早上时人已经不行了,终是客死他乡。

妙玉骤然听见生父溺亡的噩耗,心里突突乱跳,一时经血逆流,竟“哇”地吐出一口黑血,把前襟弄得一片污渍。唬得漱玉连忙来扶她,给她顺气揉心口。秋嬷嬷急急拉扯来寺里通医药的老尼净慧,把过脉后道是急火攻心所致,温些药酒来细细服下几口就好,并不打紧,诸人这才放下心。

韩中英绘妙玉

妙玉换去脏污的海青,面上恢复了常色,询问胡赖后事的安排。胡赖言扶灵的已回了苏州,等后日送殡至蟠香寺,做过法事道场后方可下葬。妙玉仔细听过后续事宜的布置,觉得并无不妥,遂点点头,认同了继母的安排。

后日,妙玉见到了数年未见的继母钱氏以及仅有三岁的胞弟白玕。自妙玉出家后,这个原先就有名无实的继母对她更是不闻不问,连节礼祭祀都不往蟠香寺走动,像是完全忘了妙玉这个人。今日一见,钱氏相较五年前丰腴了不少,虽面上有几分憔悴的神色,但身子还算康健。胞弟尚不知人事,头上扎着白绫牵着丫鬟的手,盯着她直瞧。

寒暄之下,钱氏缓和了脸色,过问她在寺里的近况,衣食上可有短缺,住行是否不便,妙玉一一作答,然而当谈及还俗事宜之时,钱氏只闭口不谈,转而说白府新丧,府里事务繁忙,此事须得放下一放,让妙玉再熬些时日。

妙玉心知钱氏对她不喜,自送她来了这儿便不愿放她回去,愈发灰心,心道,与其硬是回去待在后宅看钱氏眼色过活,过两年嫁与一个不知底细的,且得不到娘家的照拂,不若留在这蟠香寺继续修行,好歹有个地儿念书作诗,也得个清净。这般想来,也无甚意趣。如此,还俗之心淡下,遂未提及回府之事。

卡内基梅隆大学波斯纳中心藏金陵十二钗之妙玉

未想不过二载,白府里的老人夏婆子哭上了蟠香寺。妙玉五岁的胞弟在府中顽耍时意外从石阶上跌下来磕到脑袋,郎中赶到时已只剩出的气儿,而继母钱氏哀恸过度,本就染上了病邪,如今再有这么一遭,失了儿子,当晚跟着去了。白老爷这边本就支庶不盛,府里人思来想去,竟只有蟠香寺留下的这个小姐是唯一的血亲,遂找上隐玉山来。

妙玉闻之,不免心中怆然。纵使继母待她再薄,名头上也是嫡母,父亲离世后带幼弟撑着白府门面,却终未能长久。生母生父、继母幼弟相继离世,未想此世亲缘凋敝,实在可嗟可叹。她向净莲师父请辞,暂且回家中料理后事。

妙玉五服之内并无堂兄弟,又是未出嫁的嫡女,因而白府剩余的产业尽归她所有。她考量过后,儿时还俗的念头在日复一日的清修中既已停歇,子女奉养之道业已断绝,再回这处也无甚意趣,遂遣散白府仆从,变卖家产,只留下白父生前最为宝贝的古玩古籍,权当做个念想,仍回隐玉山跟随师父修行。

白府先前那位夏婆子为白府做了半辈子事,不愿离开,执意要跟着妙玉,妙玉念及秋嬷嬷年岁已高,精力不比从前,而漱玉前段时候因家中变故,被妙玉放回了去,身边只余下仓石,实有些不便,遂应允下来。

待妙玉回山后,师父净莲问过妙玉的打算,蟠香寺虽不大,却也设下戒坛,寺内女尼受戒无需去旁处,由寺内老尼主持即可。如今妙玉尘缘已散,若有意,她自可作主张,为妙玉行剃度之礼。妙玉念起先前装行李的楠木箱子,到底心里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念想,只不吭声,净莲见她无意,也不强求,由她继续带发修行。

赵国经、王美芳绘妙玉

整座蟠香寺带发修行的尼姑唯有妙玉一人,其他香客来祈福时不免会多看几眼,随着妙玉年岁渐长,出落得愈发标致,端的是一副冰肌玉骨,螓首蛾眉,更兼体态风流,清雅出尘。她又通文墨,颇具才情,独爱庄子,不少随行来此的公子王孙见其才貌双绝,暗自倾心。

其中以一位姓卓名倪的侯门公子为甚,自去岁随母来此上香,与妙玉有了一面之缘后,对其念念不忘,多次来寺里专门候着,而妙玉对其并不理睬,态度冷淡。这卓姓公子是侯门贵胄,往日卓家对蟠香寺资助颇多,寺里一众尼姑纵不堪其扰,心有怨怼,也不敢多语,只得好水好茶地伺候,暗地里责怪妙玉佛心不定,招惹事端。

那卓倪出生侯门,是个被千娇万宠、蜜罐里养大的,被妙玉几番拒绝,难免心中不忿,回去之后,仍是神思不定、茶饭不宁。卓老爷见儿子这般情况,遂叫来小厮问询,得知卓倪近来数次上蟠香寺,只为看一个名为妙玉的女尼,勃然大怒,将卓倪狠打了一顿,勒令他不许再去,又觉脸上无光,之后再有祈福上香、喜丧法事之类,只去苏州更远处的镜花庵,断了与蟠香寺的往来。

经此一事,蟠香寺少了卓家的供奉,寺里众僧人心有诸多不满,因妙玉为人孤傲,平日与她不和者居多,于是风言风语愈发难听起来,妙玉不堪其扰,感到寺里众人容不下她,只得越是减少与众人的交际。邢岫烟此时业已随父母搬离胥门,一时之间,除了贴身的嬷嬷婢女,妙玉身边竟无一人得以交心,她虽不屑与俗人多活,却也觉得日子难熬。

罗寒蕾绘妙玉

不日,净莲欲往长安牟尼寺,听说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便带上妙玉一同上了长安城,住在了金陵西门外牟尼院。

净莲向来精演先天神数,心知自己这次来了金陵,多半是再难回去了,便叫来妙玉,再次问她可愿行剃度之戒。妙玉仍是不语,净莲叹道:“你既然不愿斩尽尘缘,那多半是还要回去走一遭的。也罢,日后切记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然有你的结果,然是福是祸我断不敢多言,只道是天机不可泄露。”

之后没几日便圆寂在牟尼院。妙玉为师父操办后事,本欲扶灵回乡,却想起师父临寂遗言,终是托人将棺椁遗体带回苏州,带着秋嬷嬷、夏嬷嬷,并一个小丫鬟仓石仍住在牟尼院,留在了金陵。

过了半载,金陵城中贾家荣国府兴修大观园,采买尼姑道士,听人说过妙玉的名号,欲请她入园,特支使下人来庙中相请。妙玉听后,眉头微蹙,想起蟠香寺的种种,直言道:“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回绝了来请的下人。不料荣国府为表诚意,竟下了拜帖正式来请,妙玉见此,方知贾府是有心相请,思量过后,带着仆从并古玩家当,住进了贾府的栊翠庵里。

刘旦宅绘《栊翠品茶》


创作手记

在创作之前,观《红楼梦》前八十回,涉及妙玉的回目一共有六回,分别是——

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

第十七至十八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

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 怡红院劫遇母蝗虫》;

第五十回《芦雪广争联即景诗 暖香坞雅制春灯谜》;

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

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

其中第五回是以金陵十二钗之一的身份在判词中出现,第十七至十八回则是在林之孝与王夫人的对话中交代了来历背景。

妙玉的正式出场要推移到第四十一回,在栊翠庵茶品梅花雪的情节中,妙玉已经与宝玉等人熟识,而从进园到这里之间的情节,在书中被隐去了。除去第四十一回、第七十六回,《红楼梦》中关于妙玉的情节基本上都是侧面描写,以他人之口补全妙玉的性格形象。这点在第五十回、第六十三回表现明显,分别以李纨、邢岫烟之口说妙玉。

戴敦邦绘妙玉

首先可以先了解妙玉的家世与来大观园之前的经历,即关于妙玉出家部分写作的大背景,书中主要有两处提及。

第一处是在第十七至十八回,林之孝与王夫人的对话中谈及采访聘买大观园的尼姑道姑时,对妙玉的来历背景有一个简要的提及。

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足的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服侍。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模样儿又极好。因听见'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去岁随了师父上来,现在西门外牟尼院住着。他师父极精演先天神数,于去冬圆寂了。妙玉本欲扶灵回乡的,他师父临寂遗言,说他“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然有你的结果”。所以他竟未回乡。

这里我提炼出关于身世的信息有:妙玉的祖籍——苏州;家世——祖上为读书仕宦之家;出家原因——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亲自入空门才好(所以带发修行);家庭情况:父母亡故;身边人员: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

第二处是第六十三回:寿恰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借邢岫烟之口,对妙玉来大观园之前的经历进行了一定补充。邢岫烟因租妙玉修行的蟠香寺的房屋,与妙玉做过十年邻居,这也说明妙玉在十八岁来到大观园前已经至少修行了十年,所以妙玉出家时的年龄不足八岁,属于在幼年时出家,离开了父母。

赵国经、王美芳绘妙玉

岫烟笑道:“他也未必真心重我,但我和他做过十年的邻居,只一墙之隔。他在蟠香寺修炼,我家原寒素,赁房居住,就赁的是他庙里的房子,住了十年,无事到他庙里去作伴。我所认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分。因我们投亲去了,闻得他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如今又天缘凑合,我们得遇,旧情竟未易。承他青目,更胜当日。”

结合这两段情节可以看出,妙玉的出家是一个没办法的选择,是非自愿性的,是迫于身体状况的缘故。这点从她带发修行也可以解读出。

带发修行是皈依佛门的一种,一般来讲,剃发为出家的一个神圣仪式,需要六根清净,不念世俗,而带发修行者虽同样已皈依佛门,却仍对世俗有着很深的眷恋,只是内心的皈依,却无法脱离世俗生活。

带发修行一般适用于女众,佛弟子中有人因缘不成熟,或有家室、或不堪僧众清寂,不能尽一生而出家。这印证了妙玉“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的判词。

邮票《妙玉奉茶》

在幼年出家,妙玉未必是想将一生都耗费在与青灯古佛相伴的修行中,头发代表了她对世俗的眷恋,她可能在出家时就做好过还俗的打算,但到现在还未实施,或者因其他原因被打断,比如父母的死亡,自身的性格因素,我觉得这方面可以在前传中略有提及。

另一个需要留意到的方面是,治病与出家的情节在林黛玉身上也有相似的体现,但与妙玉不同的是,林黛玉最终因为父母的不舍没有出家,所以这里也可以对妙玉的家庭关系展开猜想,在妙玉的家庭中,父母对她可能并没有那么疼爱,或者从给她请了许多替身来看,可能是一方疼爱、另一方较为冷漠,这也许是她性格中“孤僻”所形成的原因之一。

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黛玉道:“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日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那一年我三岁时,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也没人理他。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

白伯骅绘妙玉

与其他小尼姑、道姑不同,妙玉来到大观园是被下帖请进门的,这与她官宦诗书家庭的出身密不可分。从妙玉的爱好中,也可以窥见她家世的不凡。比如收集古玩,这点在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 怡红院劫遇母蝗虫,有较多体现。这些是在栊翠庵招待贾母一行人时,妙玉所用的茶具:

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

成窑五彩小盖钟

官窑脱胎填白盖碗

一个旁边有一耳,杯上镌着“分瓜瓟斝”三个隶字,后有一行小真字是“晋王恺珍玩”,又有“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一行小字。

形似钵而小,也有三个垂珠篆字,镌着“点犀䀉”

绿玉斗

一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盒

宝玉将妙玉的绿与斗称为俗器,妙玉回答:“这是俗器?不是我说狂话,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可以知道这些古玩珍奇都是妙玉自己的收藏,而没有足够的家底,是支撑不起妙玉这个爱好的。

李星武绘妙玉奉茶

另外妙玉也拥有高超的品茶技术,她能够尝出梅花雪水与旧年雨水作为茶水的区别,也从层面印证了这一点,这里同时也提到了妙玉五年前在玄墓蟠香寺修炼的生活经历,其中包括收梅花雪泡茶,这些情节在写作时都可以做补充完善,提到妙玉在家或修行期间时是怎么收集这些古玩的。

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

家庭带给妙玉的另一个影响,是她出众的才华。这点在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有直接的体现。

一语未了,只见栏外山石后转出一个人来,笑道:“好诗,好诗,果然太悲凉了。不必再往下联,若底下只这样去,反不显这两句了,倒觉得堆砌牵强。”二人不防,倒唬了一跳。细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妙玉。

二人皆诧异,因问:“你如何到了这里?”妙玉笑道:“我听见你们大家赏月,又吹的好笛,我也出来玩赏这清池皓月。顺脚走到这里,忽听见你两个联诗,更觉清雅异常,故此听住了。只是方才我听见这一首中,有几句虽好,只是过于颓败凄楚。此亦关人之气数而有,所以我出来止住。如今老太太都已早散了,满园的人想俱已睡熟了,你两个的丫头还不知在那里找你们呢。你们也不怕冷了?快同我来,到我那里去吃杯茶,只怕就天亮了。”黛玉笑道:“谁知道就这个时候了。”……

妙玉忙命小鬟引他们到那边去坐着歇息吃茶。自取了笔砚纸墨出来,将方才的诗命他二人念着,遂从头写出来。

黛玉见他今日十分高兴,便笑道:“从来没见你这样高兴。若不见你这样高兴,我也不敢唐突请教,这还可以见教否若不堪时,便就烧了;若或可改,即请改正改正。”妙玉笑道:“也不敢妄加评赞。只是这才有了二十二韵。我意思想着你二位警句已出,再若续时,恐后力不加。我竟要续貂,又恐有玷。”黛玉从没见妙玉作过诗,今见他高兴如此,忙说:“果然如此,我们的虽不好,亦可以带好了。”妙玉道:“如今收结,到底还该归到本来面目上去。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捡怪,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二人皆道极是。

妙玉遂提笔一挥而就,递与他二人道:“休要见笑。依我必须如此,方翻转过来,虽前头有凄楚之句,亦无甚碍了。”二人接了看时,只见他续道:

香篆销金鼎,脂冰腻玉盆。

箫增嫠妇泣,衾倩侍儿温。

空帐悬文凤,闲屏掩彩鸳。

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

犹步萦纡沼,还登寂历原。

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

赑屭朝光透,罘罳晓露屯。

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

歧熟焉忘径,泉知不问源。

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

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

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

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

后书:《右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

黛玉、湘云二人皆赞赏不已,说:“可见我们天天是舍近而求远。现有这样诗仙在此,却天天去纸上谈兵。”妙玉笑道:“明日再润色。此时想也快天亮了,到底要歇息歇息才是。”林史二人听说,便起身告辞,带领ㄚ鬟出来。妙玉送至门外,看他们去远,方掩门进来。不在话下。

徐兴无教授为《红楼前梦》题签

从妙玉对二人联诗的评价与收尾可以看出其具有深厚的文学功底。诗书文墨方面的精通与妙玉自身天赋有相关联系,但也离不开家庭环境的熏陶,需要足够的知识的积累。在与邢岫烟为邻时,妙玉已经能够教导邢岫烟读书认字,并与她谈诗论文,所以妙玉一定接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并在出家后没有荒废学问,才能够达到如今的地步。

家世、才学、容貌都是妙玉的资本,也催化了她性格中的孤傲。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曲〔世难容〕开头对妙玉整体的两句评价,“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孤癖是妙玉性格中天生的部分,它不光表现在妙玉的不合时宜、权势不容,也表现在她的洁癖上。

妙玉的洁癖在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 怡红院劫遇母蝗虫,展现地淋漓尽致,妙玉丢弃了刘姥姥使用过的杯子,并接受了宝玉打水洗地的提议,并不准小厮进门,但她的洁癖也是因人而异,对于贾母、宝钗黛玉、宝玉等人,她的洁癖又显得不是那么严重,所以她的洁癖更大程度上针对的是自己看不起的人,与她的孤傲紧密联系。

程十发绘妙玉

因此,妙玉的人际关系处理得并不好,这点可以从她与他人的交际与他人的评价中看出来,在前传的书写中,我也会尽力突出她这种性格特性。

至于她权势不容的经历也可以做些文章,妙玉来到大观园的时候是十八岁,如果她还是闺阁小姐的话,这个年纪已经嫁人了,她才貌双绝,又是代发修行,智能儿与秦钟的例子让我想到,之前在修行期间会不会有一些世家公子陪家眷来蟠香寺时追过妙玉,妙玉看不上他们,故意给他们没脸,也得罪了他们,导致她在原来的修行之地待不下去。所以才会有之后贾府请人时的“侯府公门,比以势欺人”。

黛玉因问:“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黛玉知他天性怪僻,不好多话,亦不好多坐,吃完茶,便约着宝钗走了出来。

李纨笑道:“也没有社社担待你的。又说韵险了,又整误了,又不会联句了,今日必罚你。我才看见栊翠庵的红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来插瓶。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如今罚你去取一枝来。”

宝玉听了诧异,说道:“他为人孤癖,不合时宜,万人不入他目。原来他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是我们一流的俗人。岫烟笑道:”他也未必真心重我,但我和他做过十年的邻居,只一墙之隔。……”

电视剧《红楼梦》中妙玉剧照

根据上述对《红楼梦》中有关妙玉情节的梳理,我在创作时打算集中于妙玉早年的家庭环境,她的病与洁癖,出家时做出带发修行的决定,以及在蟠香寺的修行与情感经历,还原妙玉在来大观园之前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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