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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炫技不花哨,怎样的文学书写才最动人?

 置身于宁静 2022-05-01 发布于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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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炫技不花哨,

怎样的文学书写才最动人?

“是真实的故事,不是虚构的传说。我的98岁的母亲,在她的床头,搭起一个隐秘的书架……”一夜之间,著名诗人赵丽宏的诗《母亲的书架》,在朋友圈被刷屏了。这首诗凝练节制、饱含深情,描写了母亲对儿子含蓄而深沉的爱,朴素而动人。有网友读完留言称,令人泪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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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丽宏手稿

文学书写怎样才能动人?著名诗人欧阳江河在谈到文学写作时表示:“语言不仅仅是修辞上的革命、花哨、炫技,需要有超越语言背后深刻的人性、人道、宇宙观。赵丽宏先生可以一直不停的写作,在于他语言的平实,不玩花活。他忠实于自己,反而可以把写作写到深处。”

近日,在上海民生现代美术馆举办的“回望自我,凝视世界——赵丽宏《变形》新书首发式暨诗集和手稿展”上,著名散文家、诗人赵丽宏与诗人欧阳江河、主持人曹可凡、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臧永清、译制片配音演员兼上海广播电视台节目主持人刘家祯,与现场300余名读者分享了写作与生活的要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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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动现场(左起:臧永清、欧阳江河、赵丽宏、曹可凡、刘家祯)

以下内容根据现场速记整理:

 臧永清:这本书我很认真在读。对我来说,感触最深是中国诗歌优秀的传统在这本诗集当中是非常好的呈现。从诗人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包括他内心的纠葛,感知的东西,全部放在这样一本诗集里。这本诗集在整个写作上,哲理性非常强。哲理其实不好写,写不好就很干巴,在这本书中间,赵老师把“干”和“润”的关系处理得非常好,我们在一种非常好的阅读状态下读这样一本传承得很好的哲理性的诗集。

从这一本诗集可以看出来,这是一本“苦熬”出来的诗集。诗人把自身对这个世界的感受,对生活的感受,对生命的感知,用他最好的表现形态“熬”出来。当我们看到这样一本诗集里面的每首诗,并没有感觉去掉一个字也不影响他的表达。中国诗歌对语言的尊重和锤炼,在这本诗集当中是非常好的表现,所以造成这里面很多诗便于朗诵,同时可能会变成传播很远的金句,这里面金句太多。

 欧阳江河:我读丽宏先生诗的时候,透过这些油印的字,是我“变形”的过程,直接进入手写体,他的书有手写体,有手写的更正、改错、习惯,我可以透过对印刷体的阅读,进入到那个写作的阶段,那是一个犹疑、寻找、自我否定、自我再次肯定的阶段,这是诗歌真正意义上“变形”阶段。这个过程也发生在赵丽宏的书中,至少我的感受有五个层面的变形:

 第一,赵丽宏作为一个公共性的诗人,一个广为人知的上海代表性诗人,上海的名片,风向标的人物,伴随着一代人的成长,构成上海诗歌的符号、诗歌的记忆、诗歌的象征,这样一个公共性的人物返回到他和母亲之间神秘的个人交往,他是母亲自我的一部分,但是他母亲毕竟是另一个人,这是半我、半他,半人,半神的“变形”。

 第二,这里面出现了自我和他者之间的变形。诗集里面有一首诗叫《邻座》,我去旅行,旁边坐的人是一个神秘的人,他走得比我更远,彼此不打招呼,但是目光有一种对视,有一种交流,有一种我直接称之为诗意意义上的升华和变形,这样一种产生是我和自我之间交流的另一种方式,写了目光,写了寂静,写了神秘感,这种神秘感和对他自我交流的尊重,两个人不打破互相之间的默契,这种寂静,不交流,不问你叫什么名字,但是说明一切。这样一种生命意义上,真正意义上保持陌生感,这样一种交流和变形非常有意思,最后进入到真正意义上的远方。诗和远方经常这样,诗的远方就坐在你的旁边,他端坐着一句话不说,这难道不是远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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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丽宏作品《变形》

 第三,他和雕像。赵丽宏先生写作里面经常出现雕像、雕塑这个意向。人慢慢变成物质系统,变成石头、青铜,变成和时间无关的一种存在方式。在这样一种变形的过程中,这个变形的过程是一个双向的过程。因为诗歌有一个永恒的主题和追问,“你从哪儿来,你到哪儿去,你是谁?”实际上是“我是谁?我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他和雕塑交流、变形的过程,他成为这个雕塑以后,反而变得不知道我是谁了,变成庄子了。庄子说“不知道是他变成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他”,这也是一种变形,这是和物质性,尤其和雕塑、石头这样物质性的变形。

 诗集里面有一首诗《陨石》让我印象特别深刻。这首诗让我想起辛波斯卡的诗,《在一颗小星星下》。辛波斯卡说:“语言,我为我用你表达这么沉重的主题,把你用得这么重,但却又想方设法,劳费心神的让它显得无足轻重感到抱歉。”她明明是当成大词来写,最后让它变得如此琐碎,如此日常,如此不起眼,她对这个感到抱歉。

 这个抱歉同样来自于赵丽宏,他的诗就有这样一种性质。陨石从天上掉了下来,就是一颗死星星,死星星破碎了,死亡了,掉下来坠落了,但是它的光亮里面集中亿万双眼睛,这个亿万双眼睛通过光亮和赵丽宏对视,这个对视产生的那种感动和洞察,那种时空穿越,那种虫洞一样的思想的光芒和时间观、空间观,宏观世界浩瀚的诗意眼睛那么小的光芒的凝聚,构成一种赵丽宏式的变形的主题,就是微观世界和宏观世界。

 第四,他的变形是介于微观世界和宏观世界之间。而这个主题是人道的主题,但是又有宇宙观。大诗人的写作必须要穿透到词语的后面,词语后面要有一种更深邃的,甚至是超越母语的一种诗歌语言,我称之为“原文”,诗歌所面对的那个故乡是一个“原乡”,不仅仅是远方,还是一个“原乡”,是宇宙洪荒。

 写作有语言呈现,我们原来写绿皮火车,但是不能写高铁。赵丽宏的诗一直可以写绿皮火车,沿着高铁,如果你要上天,还可以把这个绿皮火车开到天空当中,这个延长线需要换轨,需要你的语言不仅仅是修辞上面的革命、花哨、炫技,你需要有超越母语和语言变化后面深刻的人性、人道、宇宙观坚实的东西,没有这个写不下去,写到一定程度,你就玩花活了。这就是为什么有的先锋诗人玩的那些花活,一眼就看穿了。赵丽宏先生可以一直不停的写作,在于他在语言的平实和忠实于他自己这一代人语言实实在在的东西,不玩花活,而且这个语言的表达和他的经验是配套的,他的语言和手写体都是配套的,他可以忠实自己,反而可以把写作写到深处和背后。

 第五,叙利亚大诗人阿多尼斯也特别喜欢赵丽宏先生的诗。在北京的时候他跟我说:“你也认识赵丽宏吗?我很喜欢他的诗。”其中有一首赵老师的诗,他亲自翻译,而且是法语。(编者注:在《疼痛》法文版首发式暨诗歌朗诵会上,旅居法国的叙利亚著名诗人阿多尼斯在现场朗诵了他亲自翻译成阿拉伯语的《重叠》)这让我感到惊讶,非常惊讶,反过来证实了我的说法,你的诗歌写到语言的背后以后,把语言的花活、炫技的层面去掉以后,进入到超母语的层面,就是和其他语言相遇,在那个层面,才可以和法语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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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丽宏和叙利亚著名诗人阿多尼斯合影

  翻译不是在语言上面翻译,一定要透过语言,在那个意义上翻译,在那个意义上相遇。在那个意义上,诗歌既不是中文,也不是英文,也不是法文,而是诗歌语言,诗歌的原文,有很多人没有这点。但是,赵丽宏先生是有原文的,在那个意义上,遇到了法语的翻译者,在原文的意义上把它用法文翻译出来,因为它有语言背后感人的东西,翻译出来以后,一定就有效果,一定就会感人,而且越是诗人,越容易被这个东西感染。在语言本身的层面,赵丽宏先生经历了诗歌的原文和母语,和其他语言翻译之间变形。

 每一个时代有自己的《变形记》,赵丽宏的《变形》有五个方面,其他我不多说了,留给读者认真读一下,这本书一定会给大家带来惊喜、启示、感动和教育,也意味大家都很成熟,这个时代在成熟的过程当中,我们在接受诗歌教育的过程中变成一个孩子,找出儿童、小孩、赤子一样的童心,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成长。我们从成年人成长为一个儿童,这就是诗歌的功能,诗歌《变形》的意义何在?把你变为一个孩童。

 曹可凡刚刚欧阳老师说到诗歌文本之间的转化,我过去一直认为诗歌的翻译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几乎是不可能的。前两年我和大翻译家许渊冲先生交流以后才发现,一首好的诗,当他的意境、哲思达到一定高度的时候,不同文本之间的转换是有可能的。我举一个例子,我个人最喜欢许渊冲翻译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他翻译得非常好:“Theboundless forest sheds its leaves shower by shower;The endless river rolls itswaves hour after hour”。如果你稍微懂一点英文,你就知道无论是英文的文本还是中文的文本,这两者之间完全可以对等,这就是一个伟大的翻译者在东西文化当中所做的重要桥梁。这个桥梁的重要性在于东西方两边的文本要保持均衡的状态。

 丽宏老师薄薄的一本诗集,可以有十几种不同的文字,通过这种文化的输出,让各个不同文化背景,各个民族诗歌的读者接受它、理解它,感受它,本身就在于中文文本的魅力。

 赵丽宏现在我写诗和当年写诗有什么不同?刚才欧阳讲,诗歌把我们变成少年、童年,我非常有共鸣。我觉得我现在写诗和最初的状态一样,我可以非常真实的用当年很幼稚的眼光、目光,观察世界、思考世界,思考人生和生命,表达出来。

《变形》是我最新的一本书,其实就是这两年写的,而且这两年正好遇到了新冠疫情,我一生当中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因为疫情,我觉得很多事情不可捉摸,我们对这个世界不了解,对自己的生命不了解,我们遇到很多困惑,有一些诗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写出来的。刚刚江河讲朴素的文字,原本的文字当中一定有思想,有内核,这个诗才站得住,我非常同意。

 刚刚欧阳发言的时候,我想起塞弗尔特的两句诗。他写过一本书叫做《世界美如斯》,这是对他一生的回忆,不是完整的回忆录,是一些片断。这个诗人对他经历的复杂、灰暗、痛苦的时代有一些回忆,最后都变成美好的瞬间,他觉得这个世界本质上是美的,也许有些人不同意他的观点,认为这个世界是丑陋的,这个世界是痛苦的。我们诗人之间没有界限,面对不同的世界,我们心中开出同样美的花朵。对有些事情的追问、探寻没有标准答案,如果要求标准答案,这是愚蠢的。

 塞弗尔特也在追求终极真理,什么是天堂,什么是自由?我在诗里面也写过,我的结果跟他不一样,江河也写过,也许他的结果跟我不一样。但是,我们都在不断探寻的当中找到自己的答案。塞弗尔特怎么写?“我看到过天堂的模样,我走进过它,这是女人颤抖的嘴唇,她在温暖当中呈现出的优美曲线,但是最后我没有触摸到它。我也追求自由,我一辈子都没有追求到,最后发现自由就在我的面前,它是什么?它是我的死亡,我死亡以后就自由了。”这个诗跟别人写得不一样,但我是有共鸣的。所有的诗人真实的思想通过他经历的时代和生活得出的不是终极真理的结论,都可以使读者产生共鸣,这就是诗的魅力。

 其实写诗是非常个人的事情,这是我生命的秘密,诗歌是我的“生命史”,这是我个人的秘密。我在一个人非常安静的状态,慢慢地写,静静地写,这个秘密呈现在大家的面前,我想每一个读者都可以从中读出不一样的内涵。我写诗,尽管这本诗写了两年多,但不是占据我两年所有的时间,这都是碎片时间。比如我在坐飞机的时候,等飞机的时候,我出门旅行,在候车室候车的时候,在列车上,在飞机上,在书桌前,有的时候开会,听我不想听的报告,我假装在做笔记,其实在写诗。有很多这样的会,好像很重要,但是我不太感兴趣,我就在写诗,就是这样写出来的。

 这不会是我最后一本诗,我还会写,只要我还活着,我还想让自己的生命有质量的活着,我还会读书,还会写作。今天欧阳讲的对我很有启发,“五个变形”,我继续还会变下去,变到最后,越来越纯真,越来越回到我的本初,这是每一个诗人要追求的美好的状态。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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