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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医生养成记 | 《文姑姑的血吸虫病》

 我是一瀛 2022-05-09 发布于北京


《文姑姑的血吸虫病》

成为家庭医生已经一长段时间了。

——题记

奶奶九十七岁,每隔两天没听到女儿的消息,她便要摸着楼梯下楼,去买菜的地方打听一下。她担心女儿没了。才六十来岁,越来越严重的病,早几个月,连下巴都长了肉坨坨,坠下来,晃晃动的。就像在我心头晃动。

文姑姑是排老二,是唯一的女娃,上头一个哥哥,下面两个弟弟。文姑姑和妈妈长得极像,就像一个模板刻的。

听起旁人讲,你怎么比九十多岁的妈妈还显老?

这无疑像把刀,旁人老讲这种话作甚。可阻碍不了,连我也听了去,心里沉重得像挂了把锤子。故乡的人关心起人来,常常要讲一些这样的话,譬如隔了一段时间没见,见面就要讲:“你长年轻了...”或者“你都老了...”,或者是胖了瘦了,高了矮了。评论的话,定性的话,从小听到大。耳朵里都是茧茧。这种话哪会考虑到听这话的人如何想。年轻了老了,胖了瘦了,高了矮了,这些有什么关系嘛。你轻轻一句,听者也许就是重重一锤。

你看文姑姑委屈着呢,表面上应合着,跑到九十多岁的老母面前,哭一场,讲着没用的伤心话:“你为何要生下我,让我在这世上忍受这种折磨?”老母顿足捶胸,“我都九十几岁的人了,活在这世界,如果我的命能换来子孙后代的健康,那早点死了算了。”

都是气话,奶奶跟我讲时,我心里起了雾,“奶奶,我来帮文姑姑看看吧。”

这一天,文姑姑发烧了,正在诊所挂点滴,文姑姑的哥哥也是我的公公,从虎口拔牙似的,扯下了她的针头,骑着摩托将文姑姑带到家里来了。当时家里好些人,都是亲戚,排着队等着放血、扎针和把脉问证。能放血的放点血,腰疼久矣的痛处放血,放完血扎针,想吃汤药的等着把脉问证开方。

文姑姑来了,择空出来,检查一下她的右腿。黑乎乎的大腿,按压一下,肉是死的,非常的木,非常的僵。我拿了血糖采取针,找到瘀络,颜色发紫发黑的地方,一针下去,黑血流出来。找了十几个瘀络点,逐一下针,两条腿就像泉眼流泉,死血在排。下针的时候,以诚挚之心进针,只希望让文姑姑好受一点。我不敢保证,一定能让文姑姑康复,但我知道,她肯定会轻松很多,这是我十分相信的。

文姑姑自己知道,随着时间的累加,她的右脚是如何变成熊一样的大脚和熊掌的。她也在右脚每日沉重坠胀感所袭击着,晚上她必须把右脚吊起,她才觉得心口能稍微轻松一点。隔三差五的发烧,就像一场场挥之不去的噩梦。她必须去诊所挂点滴,消炎药缓缓地进入她的体内。脸越发地下坠了,像一块张着口的肉,呼啸着,惊悚着。因着这种痛苦,她几乎无法下地做活,人人都在旁边讲她懒,人人啊,人人,人人能懂一个久病人心底的苦吗?

这真是折磨啊,少女时代就患上了这种“血吸虫病”,漫长的五十年。当时跑遍了省城各大医院,终没治好。文姑姑嫁到乡下,这点有点不寻常。爷爷当时是大学生,因为家庭原因回到故乡,是“副县长”级别。爷爷姓张叫“福善”,见谁都是笑脸。文姑姑呢,念了书,多少也是初中毕业。读书读得利索。这些个孩子当中,爷爷最宠文姑姑。我也没问,是因为这个病吗?还是因为爷爷觉得土地是最好的教育。

千恩万谢,这种病不会遗传。文姑姑生下的两个健康的孩子,一儿一女,现在各自有了自己的家庭。文姑姑反复念叨着:“哎,就是不能做活,他们都骂我懒。我要是好好的,如何不会去做事,之前不严重时,我天天还不是在地里做活。”也不能怪,他们为了这个家也是拼了命的。你看你儿媳妇,既要带两个孩子,又要出去做活,回家还要操持家务。你看你儿子,一天天在工地上开吊车,忙得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再看看姑父,因为种菜卖菜,我们故乡是夜里两三点就收新菜,姑父也是两三点就出来卖菜。谁也没有商量的余地,在各自的战斗场必须顶住。在这片土地上,一代代人都是以各自的担当和成全馈养和护持下一代。

“文姑姑,我来给你治,你放心,好好吃药,肯定能让你轻松的。”

问证如下:

病家:文姑姑 63岁

主诉:血吸虫病,肝萎缩、肺不适、脚胀,脚疲劳无力

脉象:阳脉,回弹有力,一分钟70下

舌象:舌苔白厚腻,舌根后部有淤癍

半表半里:口苦、口黏腻、咽干、口渴、容易心烦、胃口不好不想吃饭、恶心想呕、晨起刷牙常有呕吐感、胸部热、心悸、两肋痛、两肋按痛、头眩晕、眼花、视物模糊、眼睛干涩痒

表:很不容易出汗、仅头部出汗、怕冷、比正常人穿得多、身重、乏力、鼻息烫、呼吸憋闷、 容易抽筋、身体疼痛:腰背胳膊皮肉痛、尿频、每天起夜3次、每天小便7-8次、上半身浮肿、下半身浮肿、身体明显发黄、眼珠发黄

里:胃痛、胃区有痞结感、胃区按下有结痛感、呕吐、喝了冷饮不舒服、大便1天1次、大便偏深黄、大便颜色正常、屁多、大便量少、腹部有按痛不按不痛、腹部发硬、腹胀

淤堵:口渴喝了不解渴、打呼噜、手脚脱皮发热汗多、易忘事、皮肤容易干燥痒掉皮屑、皮肤有局部粗糙增厚或鱼鳞纹

在我问完证,文姑姑走了几步,她忽然哎呀一句,眼睛里放光。

文姑姑说:“哎呀,我的腿轻松多了,之前这腿就像吊了两块大石头,现在石头没有了。”

听见这句反馈,那种从心尖蹿出的惊喜,无法形容。

我跟文姑姑说:“你的病别着急,我们采用放血、针灸和汤药,三者同用,这样效果会快一些。”

文姑姑连忙点头,她说:“几乎不敢相信,这太神奇了。”

“那是因为废血从身体里出来了,坏血不去,新血不生。”

姑姑又要求扎针,那就给开个四关吧。

她怕疼,咧着嘴,只扎了一只手的合谷穴,就再也不肯扎下一个穴位。好吧,那就随顺只扎一个。

“文姑姑,你等下拿着方子去抓药,到时候交代人家,芒硝要单独包装。”

首先从能量看,脉70下,脉强,回弹有力,断阳脉。

再看半表半里,有口苦、口黏腻、咽干、口渴、容易心烦、胃口不好不想吃饭、恶心想呕、晨起刷牙常有呕吐感、胸部热、胸闷、心悸、两肋痛、两肋按痛、头眩晕、眼花、视物模糊、眼睛干涩痒,其中心烦喜呕、口苦、咽干、目眩、胸闷和两肋按痛,这些证都指向柴胡证。

再看表,很不容易出汗、仅头部出汗、怕冷、比正常人穿得多、身重、乏力、鼻息烫、呼吸憋闷、容易抽筋、身体疼痛:腰背胳膊皮肉痛、尿频、每天起夜3次、每天小便7-8次、上半身浮肿、下半身浮肿、身体明显发黄、眼珠发黄。其中怕冷、穿得比正常人多,汗出(仅头部出汗),说明表津液虚。再加上容易抽筋、腰背胳膊疼,也证明表能量不够。这是必然的,因为文姑姑的瘀血太严重了,里头的瘀血牵制了能量,所以达表的能量是不够的。

再来看里,有胃痛、胃区有痞结感、胃区按下有结痛感、呕吐、喝了冷饮不舒服、大便1天1次、大便偏深黄、大便颜色正常、屁多、大便量少、腹部有按痛不按不痛、腹部发硬、腹胀。这些指向里通道是不顺畅的。

最后看淤堵,口渴喝了不解渴、打呼噜、手脚脱皮发热汗多、易忘事、皮肤容易干燥痒掉皮屑、皮肤有局部粗糙增厚或鱼鳞纹,即有水饮,又有肠痈瘀血。

三阳合病,治从少阳。

我开的是柴胡、黄芩、半夏、白芍、枳实、大黄、生姜(切片)、大枣(剥开)、黄连、厚朴、茵陈、水蛭、虻虫、芒硝、生石膏,共5剂药。

这个方子里即有大柴胡汤,又有半夏泻心汤,还有茵陈蒿汤,还有抵挡汤,是一个合方的加减方。

大柴胡汤为主方,她有鼻息烫、口苦、咽干,说明有阳明里热,本来应该要避免用生姜这种热性的药物,但她又有胃口不好不想吃饭,所以生姜需要加上,这时用生石膏来“中和”一下。

加上厚朴,是因为她有腹胀。而她还有心下痞,我们知道针对心下痞有泻心汤,泻心汤最重要的三味药——黄芩、黄连和半夏,黄芩和半夏大柴胡汤里有,这时加上黄连。

文姑姑尿频,口渴喝了不解渴,每天起夜3次,每天小便7-8次,上半身浮肿,下半身浮肿,身体明显发黄,眼珠发黄。这是怎么回事?

阳明病主要是身体里面有热结引起的。人体排热,主要是下和汗两个途径,若不能下,那就会汗出多。发热而汗出多,这是热发散出来了,身体是不会发黄的。如果只是头出汗,身体无汗,从颈部汗就回去了,小便不利,口渴想喝水,这是热瘀在里面了,身体必定会发黄,用茵陈蒿汤来治。

当人体不能汗和下排邪时,人体就会通过小便来排邪气,膀胱经和肾经络表,能解表邪,人体就是这样设计的。若汗不能排,小便也不排,那就会发黄,也就是发黄疸。为什么会发黄呢?经过胃的消化,人体分化出两种营养,一种是红色的营养,主要经过肝脏的过滤送入心脏来输布,这就是血液;一种是黄色的营养,主要经过脾脏送入肺脏来输布,这就是津液。所谓津血是这样分开来讲的。肺主皮毛,这里是汗不能岀,津液的瘀积,所以发为黄色。当然,这种颜色里也有胆汁类分泌物,胆汁是整个消化循环的一部分,涵盖在这里面。

茵陈是利尿退黄的草药。这味药微寒、淡、有轻升的香味,这就具备了两种能量属性,一是轻升之力,能发散于肌表,二是寒淡能利水。这就能开表郁而利水。这味药为主药,用得最重。

茵陈蒿汤有三味药,茵陈、栀子和大黄,现在用的是简方,只用了茵陈和大黄。

深层的瘀血,我用的是水蛭和牤虫,合上大黄,也是抵挡汤的简方,抵挡汤是水蛭牤虫加上桃仁、大黄。水蛭就是水里吸血的蚂蟥;虻虫是吸牛的血的牛虻。它们都是吸血的昆虫,吸血的昆虫有个特点,它们叮在身上,血就不会凝结,只能任由它们吸。它们身上都有抗凝血的物质,自然能散开已经凝结的瘀血。它们的性味都是腥而微寒的,只清解不滋补,一般在实证热证上运用较多。

水蛭味咸。除积瘀坚。能除掉那些积在体内的瘀血,严重的淤血、闭经、跌打、外伤才会用到这个水蛭。水蛭入通经排瘀血是非常快的,但是孕妇要忌这些活血化瘀的。

虻虫微寒,逐瘀散结。癥瘕蓄血,药性猛烈。虻虫是微微寒凉的。虻虫很厉害。牛皮那么厚,它趴在牛身上,可以把皮给穿透吸出血来。所以虻虫能够破血逐瘀。虻虫药性猛烈,它可以把它们像赶牛羊一样赶出体外。所以月经闭塞的,还有瘀血攻心的,用这个虻虫。假如身体长一些瘀结、包块、子宫肌瘤,卵巢囊肿,在桂枝茯苓丸基础上加点它下去,那些瘀血就会化为水。虻虫有这个功效。

放血,针灸,加上五剂药只喝了三剂,等文姑姑来家里继续请求放血和扎针,只三天,她从下巴延绵到胸前的赘肉,就像大脖子病那样的坨大一堆肉,居然消失了。我自己都惊掉了下巴。

奶奶也见了,哭哭啼啼,讲着文姑姑真是菩萨保佑,是有福的人。

文姑姑却有点懊恼,她讲那三天她经历了人生最为晦暗的时刻,因为她一天要拉十几次,好几次来不及到五米远的马桶,拉了一路,那种臭味熏天熏地。

我则十分激动,说:“文姑姑,这是好事,这是大好事啊。”

文姑姑羞羞地问:“你还能给我放点坏血吗?其实不瞒你说,晚上我的脚终于不用吊起来了。以前走几步都费劲,现在不是因为要拉,我都可以轻松走上十里地呢。”

文姑姑腿上的堵点,是静脉曲张严重的堵点,我用三棱针,只轻轻扎了一下,血飚出来,就像急爆的水管炸开了一个小裂开,急急地向外飚,飚得老远,并且飙血了十七分钟之久,当时用手机把整个面目录了下来,一大片的墨汁般的黑血,很快就凝固了。

当其他人都在呀呀叫时,都担心血放得太多,文姑姑要晕了,我一点都没有慌,坏血不去,新血不来。

文姑姑冲完血水,走到跟前要求扎针。我说就不扎针了。今天好好休息,喝点熬得烂浓的红枣水。还剩两剂药,过几天再喝。

等我要离开故乡前,文姑姑又来了,又有了新变化,首先她的脸蛋一去之前的晦涩,变得有光亮了,她的右腿变瘦了,另外右腿的黑在往下退。当她再次要求放血,我则拒绝了她,放血不能贪多。水至清则无鱼。可不能让身体一下都把坏血去了。慢慢去,让身体适应。

重新问证后,发现是柴胡桂枝汤的证,外加黄连、水蛭虻虫。

刚才和文姑姑打电话,她正在街上卖甜瓜呢,声音洪亮。听说这几天跑去地里干了不少活儿。她说,四剂药时,忽冷忽热,一天也要拉四五回。头偶尔有点晕。我安慰她不要紧,本身的正气相争的自然反应。疼痛越是剧烈,则邪正相争越是剧烈,越是需要继续服药,或加大剂量,以扶助阳气,祛邪外出。

想起早几天文姑姑送我们回北京,露出一张久违的灿烂的笑脸。那个时候,我觉得一切都值得。






最后申明:此证此方此分析,都是我的一家之言,并非最佳的方子,我只是如实记录整个过程。文章中的方子,仅限一人一方,请勿试药,试药后出现的一切后果自行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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