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四分之一世纪的文学翻译历程,对我影响最大的译本,莫过于《约翰·克利斯朵夫》,对我影响最大的翻译理论,莫过于“神似”二字;而这两种都是傅雷先生留下来的。 在前辈的翻译家中,傅雷先生以知识渊博、多才多艺见长,在翻译不受重视的年代,完全可以自己写作,何必翻译别人的作品,选择从事文学翻译,想必有迫于社会环境的种种原因。这种隐约的惋惜,多少表明我认同社会和普遍看祛:比起创作来,翻译天生就低一等;大材写作,小材及至不材才翻译。我就是自惭没有写作的才能;当初才走上文学翻译的道路。 然而,我在这条路上走了一段之后,有了切身感受;尤其看到傅译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欧也妮·葛朗台》等拥有那么多读者,在社会上产生那么大反响,我才逐渐克服了翻译自卑的心理。文学翻译,至少名著名译,能说不是文学创作吗?当然,这是一种特殊的文学创作,即一切都惟原作之理是从,不是自由的创作。也正因为这种特殊性,译者就比作者多一分辛劳,多走一个行程。 作者从创意构思的起点启程,最后抵达创作行程的终点,完成了一部作品。而译者必须从这部作品的终点出发,去追寻当年的航迹,逆行找到作者创意构思的起点;然后再驾驶文明的号船,沿原路返回,行驶到中译本的终点。 像《约翰·克利斯朵夫》这样一部书,作者当年创作思路的轨迹,早已湮没在岁月的海洋中了。上百万的文字,其间七曲八折,千头万绪,尤其文文相生,妙理往往在字句之外;更有名家匠心运变、入化出神之笔往往不着痕迹。作者的妙思、文中的神理,仿佛微息暗影、飘絮游丝,若有若无很难观察,又怎么能轻易捕捉得到呢?况且还有语言文化、地域风俗、性情习惯等诸多巨大的差异。 可以想见,傅雷先生在通往罗曼·罗兰原创地的航路上,会遇到多大风浪漩涡;多少暗礁险滩,稍微不慎,就有触礁或搁浅的危险。先生凭借自己的才学和智慧,经过艰难险阻,走完了理解的阶段。,诚如先生所言:“作品要读到四遍五遍,才能把情节、故事,记得烂熟,分析彻底,人物历励口在目前,隐藏在字里行间的微言大义也能慢慢琢磨出来。” 傅雷先生面前摆着《约翰·克利斯朵夫》这部作品,一切都是现成的,但是—切都得从头做起,原作的一切仅仅是发端。先生要占据罗曼·罗兰空出来的位置,要同样经历一番写作的全过程,写出一部中文版的《约翰·克利斯朵夫》。 揣度先生重新创作《约翰·克利斯朵夫》的情景,必是全方位进入状态,如同扮演一部大戏,既当编剧,又当导演,既是场务,又是领衔主演,同时扮演所有角色,还兼任服装设计师、化妆师、布景师、灯光师、音响师等等。总之,原作者所完成的全部事情,先生必须毫无遗漏,重新做一遍。 重做一遍谈何容易,摆在先生面前的不过是一本法文原著,必须从这平印的文字中,生发出立体的、多维的、有声有色的表演。舞台、布景、道具、乐队,各个角色应有尽有;还有场景、意境、情绪、气氛、人物性格、故事情节,也都无不具备。为此,先生必须让所 有感官、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全保持高度灵敏;必须让自身的七情六欲处于活跃状态,甚至每个毛孔都要张开;还必须让自己的全部学识、一生的经历和社会体验,都要随时听候调遣。这样的过程,可以说翻译退居为手段了,这是名副其实的名著再创作,即创作出中文版来。 先生坦言:“《老实人》的译文前后改过八道。”《约翰·克利斯朵夫》就不止是修改了,而是重新翻译了一遍,这才有了无愧于名著的中文版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文学翻译跟着先生走进一个全新的境界:文学翻译升华为翻译文学。翻译文学有了独立地位,作为一个文种有独立存在的价值了。 中国文学和翻译文学并驾齐驱,也已成为不争的事实,都是中国人的文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营养。 傅雷先生生于1908年4月7日,今年恰逢百年诞辰纪念。由先生和老一辈翻译家开辟的翻译文学之路,在先生逝世四十年之后,已经拓宽为阳关大道了,先生看到也应含笑于九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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