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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编 田园生活

 歇雲艸廬书馆 2022-05-16 发布于山东

  王羲之回到金庭,远离宦海,无官一身轻,开始了他的另类人生。金庭在山水环抱中,美丽幽深,与车马喧嚣的会稽郡治相比,是一个清静的世外桃源。这里的气候,夏天比城里低两三摄氏度,加之谷风凉爽,节气较宜。水质透亮清甜,尤佳于山阴。山上有取之不尽的草药野果,出门后随手可探,可供炼丹服散。所有这些,为王羲之的田园生活提供了丰富的物质资源。更令其愉悦的是,能够和儿孙们漫步田园之中,尽情享受天伦之乐,颐养天年。

  王羲之回归金庭庄园后,也常回山阴老家。在他的信札中,说及往返于金庭和山阴间的不少,如下面这个帖子:

  山下多日,不得复意问。一昨晚还,未得遣书。得告知中冷不解,更壮湿,甚耿耿。服何药耶?仆比日差胜,寻知问。王羲之顿首!(《全晋文》卷22,页1585)

  “山下多日”,指在金庭住了不少日子。“昨晚还”,指还山阴。而他常住的地方则是金庭,故在信中说:“实望投老得尽田里骨肉之欢”,“辱在草泽”。下面,将分为几点,从他自己所写的书文中来反映他在金庭的田园生活。

  娱乐田园 颐养晚年

  尽田里骨肉之欢

  王羲之写给谢万的信,大体上反映了他田园之乐的真实画面。升平三年(359)十月,谢万北伐败逃,被废为庶人,写信给王羲之诉说委屈。王羲之复信给他,用自己称疾辞郡后的田园之乐相劝慰,语重心长,逸励他要积极面对未来。其书曰:

  古之辞世者,或被发佯狂,或污身秽迹,可谓艰矣!今仆坐而获免,遂其宿心,其为庆幸。岂非天赐,违天不祥。顷东游还。修植桑果,今盛敷荣。率诸子,抱弱孙,游观其间。有一味之甘,割而分之,以娱目前。虽植德无殊邈,犹欲教养子孙,敦退让,戒以轻薄,庶令“举策数马”,仿佛万石之风。君谓此何如?比遇重熙去,当与安石东游山海。并行田尽地利,颐养闲暇。衣食之余,欲与亲知共欢宴。虽不能兴言高咏,衔杯引满,语田里所行,故以为抚掌之资,其为得意,可胜言耶!常依陆贾、班嗣、杨王孙之处世,欲希风数子。老夫志愿,尽于此也。君察此当有二言不?真所谓贤者志于大,不肖志其小。无缘见君,故悉心而言,以当一面。(《全晋文》卷22,页1582)

  此书话语恳切,如心中流出。言简意赅,却形象生动,读起来像白话文那样流畅。他在果园里,把甘美的水果摘来一块一块的切给儿孙们吃,简直像电视录像,可以看到他那充满幸福的笑脸。“万石之风”是一个典故,说东汉石奋和四个儿子,皆秩两千石,合为万石,世称万石君。石氏以办事严谨著称,如石奋的儿子石庆为侍中,随皇帝出行,帝问马车有几匹马,他要一匹一匹的数过,才回答“六匹”,“举策数马”的典故便由此而来。他认为做事就要像“举策数马”那样认真,故以此教育子孙,指正谢万的弱点。“田里所行”不仅是他住在庄园里的一大乐事,而且也是和亲友们交谈的一个热门话题。看得出他很得意,很满足。这时献之十六岁①,书中“儿”,当有他。

  给谢万写信时,他的妻弟重熙(郗昙)也正好在金庭,献之已经是他的未婚女婿。重熙与谢万各率军同时奉命攻燕,至高平遇病率师退回,谢万误以为败逃,也跟着撤兵彭城,结果被燕军追杀,全军溃散。王师败绩,谢万废为庶人,郗昙也受到降西中郎将为建武将军的处罚,所以这封信也是说给他听的。郗昙走后,王羲之计划和谢安游山海。

  王羲之不仅和儿孙们牵手田园,而且还邀集亲友来金庭共享欢乐。“欲与亲知时共欢宴,虽不能兴言高咏,衔杯引满,语田里所行。”他把这次田园聚会和兰亭流觞相比较,认为在一起共享田园之乐的亲情,比兰亭“其为得意,可胜言耶!”即使到了“便疾绵笃”的暮年时光,还将“迎集中表,亲疏略尽”,筹划一次更加盛大的聚会,并向他们发出了邀请文:

  安复后问不?想必停君诸舍。疾苦差也,便疾绵笃,了不欲食,转侧须人,忧怀深。小妹亦故,进退不孤。得散力,烦不得眠,食至少,疾患经月,兼 劳不可言。迎集中表,亲疏略尽,实望投老得尽田里骨肉之欢。此一条不谢二疏,而人理难知此,不知小却得遂本心不。交衰朽羸劣,所忧萦如此。君视是颐养之功,当有何理,今都绝思此事也。冀疾患差,末秋初冬,必思与诸君一佳集,遣无益,快共为乐,欲省补顷者之惨蹙也。追寻前者,意事岂可复得,且当卒目前。及当此急要,愿诸君各保爱,以俟此期。未近见君,有诸结,力聊以当面。(《全晋文》卷22,页1585)

  升平五年(361)正月,郗昙病笃,于金庭请道士先生作法,不果而卒。这时王羲之身体尚好,他还写信给益州刺史周抚,想和他一起游岷山,“欲省补顷者之惨蹙也”。其书曰:

  足下今年政七十耶,知体气常佳,此大庆也,想复勤加颐养。吾年垂耳顺,推之人理,得尔以为厚幸,但恐前路转欲逼耳。以尔要欲一游目汶岭,非复常言,足下但当保护,以俟此期,勿谓虚言。得果此缘,一段奇事也。(《全晋文》卷25,页1604)

  “年垂耳顺”为五十九岁,这是王羲之的卒年。或许是年秋天,他病倒了,躺在床上,身体转侧都要劳别人。“疾患经月”,服散药,请先生上章,一切颐养之功,都无效果,到了“今都绝思”之时,只求与汉宣帝时的疏广、疏受叔侄那样,功成身退,弃官归田,与亲知同欢宴,共享田园之乐,至达寿终。王氏是个大家族,“中表”指五服以内,加妻家郗氏,邀请的人很多。这次聚会是否遂其心愿,未见下文,相信他的七个儿子和女儿孟姜家一定会尊父命回到金庭。像这样的田园聚会已经不止一次,故曰“追寻前者,意事岂可复得”。因此,这次聚会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封信为我们提供了王羲之卒葬金庭的重要依据,他是在这里带着和儿孙亲朋们“得尽田里骨肉之欢”的美好愿景,度过了人生的最后时刻。

  热爱园艺 笃喜种果

  栽果、植荷、种药是王羲之田园生活中乐此不疲的常事。其书札曰:

  仆近修小园子,殊佳。致果杂药,深可致怀也。(《全晋文》卷25,页1604)

  这个小园子是他所居精舍内的一个花园。园内除果树和草药外,荷花是他心爱之物。其书曰:

  荷花想已残。此处过四夏,到彼亦屡,而独不见其盛时,是亦可讶。岂亦有缘耶!弊宇今岁植得千叶者数盆,亦便发花,相继不绝,今已开二十余枝矣!颇可观,恨不与长者同赏。相望虽不远,彼时邈未可期,伏想可胜怅惆耶。(《全晋文》卷26,页1608)

  “千叶”者为睡莲。荷,出污泥而不染,性高洁。因王羲之爱荷花,金庭王氏遂以荷为祥瑞,逢池栽莲。这个小园是他居室内的一个花园,今不知何处。他儿孙这么多,精舍花园的规模一定很大,而且必选在山水兼备、交通便利的地方。《金庭王氏族谱》载,王操之舍宅为石鼓、白云两祠,石鼓在灵鹅村石火囱,景色最优,白云祠在白云洞下,对极重风水的王羲之来说,在这两个地方建宅是完全可能的。

  王羲之最喜欢的是种果。他还请益州刺史周抚寄果种,其致周抚书曰:

  青李、来禽、樱桃、日给藤子,皆囊盛为佳,函封多不生。(《全晋文》卷22,页1583)

  足下所疏云此果佳,可为致子,当种之。此种彼胡桃皆生也。吾笃喜种果,今在田里,惟以此为事,故远及足下,致此子者,大惠也。(同上)

  周抚是王羲之数十年的莫逆之交,今留世书札中致周抚的最多。因为“笃喜种果”,所以“今在田里,惟以此为事”。可见他在果园里躬身栽培,颇费心血。

  青李:果皮青色,肉外青内红,剡地传统产品。是不是那时会稽还没有此果,是王羲之始从四川引入?然如今金庭产桃形李,果中珍品,远销沪杭,李岂非与金庭有缘耶!故命名为“羲之桃形李”。来禽:亦称林禽,比苹果小,名沙果。樱桃也从四川引入。日给藤:海棠果。这些果树种子早已寄来过,只有胡桃子“皆生也”,其他没出芽,王羲之认为是装在纸袋里密不透气的缘故,所以要求他装布袋寄来。周抚也向他要果子,并告诉他纸袋、布袋都一样,没有不出的道理,回信说:“知须果,栽便可遣取。视君势陈,欲欲无不出理。”

  庄园里还种了许多本地水果,其书札中有:

  大柿,当种之。(《全晋文》卷23,页1592)

  复数橘子,即云乃好可啖。久得新栗。此园冬桃,不能得多送。(《全晋文》卷23,页1591)

  八月共至窟山看甘橘,思君宜深。(《全晋文》卷24,页1595)

  可以想见,没有写在书中的水果还有,如剡中特产榧,那时金庭一带的山上也是主产区,王羲之晚年爱把书法写在榧树板上,一时成为珍品,称榧板书。

  采药炼丹 服食养生

  王羲之的田园生活极其充实,除栽果艺园,和儿孙们娱乐园中,欢享天伦之乐外,在日常生活中持之以恒的还有炼丹制药,修炼道法,钻研书艺,迎亲会友。

  服散求长生。魏晋时期服散成风,形形色色的丹药流之于市,王羲之也深陷迷津。回到金庭后,以采药炼丹为要务,从不暂休。辞官才两个多月,他就把服橡屑的事禀报会稽王:

  五月二十七日州民王羲之死罪。此夏复便半,惟违离,众情兼至,时增伤悼。顷水雨未至。不审尊体如何,得疾除也?不承近问,驰企。民自服橡屑,下断,体气便自差强。此物益下,断下,去陟厘、劫樊远也,以为良方。出是何,真此之谓。因青州白笺不备,羲之死罪!死罪!(《全晋文》卷24,页1597)

  时值盛暑大旱,向会稽王请安。因已去职,故以“民”自称。此信主要向会稽王推荐橡屑丸,说是治疗腹泻的良方,比陟厘丸、樊劫丸好得多。橡树属栎科,果如野珠栗,坚壳,肉可食,俗称石子,民间磨粉制作豆腐,色褐,称石子豆腐,性凉,助消化,治腹泻、便秘皆有疗效。《列子·说符》“冬日则食橡栗”。王羲之长期服散药,肠胃功能受损,腹泻、便秘是老毛病。那时陟厘丸也是常用的止泻药,王羲之常服之,其书曰:

  吾遂沉滞兼下,如近数日,分无复理,昨来增服陟厘丸,得下,不知遂断不。(《全晋文》卷23,页1589)

  他原本很相信陟厘丸,连寒不散都停了,说:

  以大近不复服散,当将陟厘丸也。此药为益,如君告。(《全晋文》卷24,页1595)

  《晋书·王羲之传》曰:

  羲之雅好服食养性,不乐在京师。

  与道士许迈共修服食,采药石不远千里。

  他还致信周抚从四川寄药和盐:

  得足下旃 、胡桃、药二种,知足下至。戎盐乃要也,是服食所须。知足下谓顷服食。方回近之,未许吾此志。知我者希,此有成言。无缘见卿,以当一笑。(《全晋文》卷22,页1583)

  周抚给他寄来毛毯、胡桃和两种药,还要他再寄盐来。戎盐又称胡盐,产于戎州,今四川宜宾市,可作药引,治耳聋、目痛。他妻弟临海太守郗忄音(字方回)近日正好在金庭,反对他服散药,故云“知我者希”。

  如寒石散一类散药,市价很贵,须采购。像陟厘、橡屑等中草药,当地资源丰富,一般都自采自制,因而上山采药也是田园生活中的一大乐趣。如重阳邀友采野菊花:

  不审复何以永日,多少看未,九日当采菊不?至日欲共行也,但不知当晴不耳。(《全晋文》卷26,页1606)

  东汉崔实《月令》:“九月九日,可采菊花。”①应劭《风俗通义》说南阳郦县有一个长满菊花的山谷,民饮谷水,“上寿百二三十,中百余,下七八十者。”②晋时习俗,重阳采菊制菊花酒,令人长命,事记干宝《搜神记》。又葛洪《抱朴子·金丹》载:

  用白菊化汁、地楮汁、樗汁和丹蒸之,三十日,研和服之,一年,得五百岁。老翁服,更少,不可识。少年服,亦不老。③

  他还搜集各种偏方,如蕲茶治失眠,石首鱼脑珠治风搐,鸬鹚粪去黑斑,麝香煎酥酒服用治痔疮,纯酒渍豆防口焦,凡头痛、胸闷、脓肿、口麻,皆各有方,不一一而论。又以“石白枕珠为佳物”,金庭产麦饭石,色白,不知白石珠是不是麦饭石。也很重视饮食营养,冬天要吃野鸭一双。他认为自然界的万物各有特性,秘不可言,都能为人所用,故在书札中曰:

  石脾入水即干,出水便湿;独活有风不动,无风自摇。天下物理岂可意求,惟上圣乃能穷理。(《全晋文》卷26,页1608)

  他非常相信丹药,常与友人交流服丹效果,在书札常有记载,如:

  服足下五色石膏散,身轻,行动如飞也。(《全晋文》卷26,页1609)

  服食故不可乃将冷药,仆即复是中之者。(《全晋文》卷23,页1587)

  有时也受骗上当。比如有乡里人向他推销仙药,买来后不敢吃,写信去问别人:

  乡里人择药,有发简而得此药者,足下岂识之不?乃云服之令仙,不知谁能试者。形色故小异。莫与尝见谢二侯。(《全晋文》卷25,页1604)

  长期服散,乱用药方,最终适得其反,只为把一个健康人糟蹋得百病缠身,王羲之的暮年就是在病痛中度过的,以致未寿而终。他虽有过觉悟,书云:“服食而在人间。此速弊分明,且转衰老,政可知。”也曾停止辟谷,恢复食粮,但极端的宗教崇拜,导致长生羽化的幻想,促使纯真骨鲠品格的异化,这是王羲之人生悲剧的一面。

  奉道诚笃 修炼辟谷

  王羲之笃信五斗米道,家中有供奉张天师的静室(或曰靖室、净室),遇到恶事便入静室祈祷或首过,重大的事情还要请先生上章。不仅王羲之自己,他的儿子也笃信无加。《晋书·王羲之传》附《王凝之传》载:

  王氏世事五斗米道,凝之弥笃。孙恩之攻会稽,僚佐请之为备,凝之不从,方入靖室请祷,出与诸将佐曰:“吾以请大道,许鬼兵相助,贼自破矣。”既不设备,遂为孙所害。

  王凝之身为会稽太守,不作战备,竟到靖室祈祷天师发神兵御敌,入迷到这种地步,最后和他的儿子一起被杀。相反,她的夫人谢道韫则早已在家组织自卫,在搏斗中保住了性命,事备《晋书·谢道韫传》。

  王羲之二儿子凝之如此,小儿献之亦然。《世说新语》载:

  王子敬病笃,道家上章,应首过,问子敬:“由来有何异同得失?”子敬云:“不觉有余事,唯忆与郗家离婚。”①

  《王氏谱》曰:“献之娶高平郗昙女,名道茂,后离婚。”道茂婚后早夭,献之一直未娶,直至被简文帝司马昱招为驸马,诏尚馀姚公主。首过就是跪在天师像前忏悔,自陈罪过或错误。上章是道家的消灾度厄之法,把祈祷的内容写成章表,附以法币,烧香陈读,请道士先生奏请天曹除厄。章表又曰命符、神咒。米芾曾集王献之命符、神咒一卷,可见上章、首过是王家经常要做的事情。在这方面,王羲之留世的首过,仅存一书。这是在金庭时,其孙女玉润患重病,曾请先生上章,其作首过书曰:

  官奴小女玉润,病来十余日,了不令民知。昨来忽发痼,至今转笃。又苦头痈。头痈已溃,尚未足忧,痼病少有差者。忧之焦心,良不可言。顷者艰疾未之有,良由民为家长,不能克己勤修,训化上下,多犯科诫,以至于此。民惟归诚待罪而已。此非复常言常辞,想官奴辞已具,不复多白。上负道德,下愧先生,夫复何言!①

  心诚救不了命,官奴小女玉润夭亡。祸不单行,玉润死后不到十天,另一个儿子延期四岁的小女也暴疾不救,王羲之悲恸万分,屡书亲友诉告,其一曰:

  延期、官奴小女,并得暴疾,遂至不救。愍痛心,奈何!吾以西夕,至情所寄,唯在此等,以禁慰余年。何意旬日之中,二孙夭命,日夕左右,事在心目,痛之缠心。无复一至于此,可复如何!临纸咽塞。(《全晋文》卷23,页1589)

  这里需作点说明。史家历来称官奴为献之,或许不当。王羲之有七子:玄之、凝之、涣之、肃之、徽之、操之、献之。在他书札中呼乳名或爱称的有:大奴、二奴、延期、官奴。大奴为玄之,二奴为凝之。在首过书《官奴帖》中提及“官奴辞已具”,说明当时官奴来金庭前已经在山阴家上章首过,且“小女”者,说明此女并非头胎。而这时操之新婚,升平四年(360)才生一男,名宣之。而献之则新婚不久,王羲之有书札云“郗新妇大都小差”。皇太子十五岁婚,臣子不能早于是龄,按献之十六岁后结婚,则在升平三年(359)后,次年道茂产子,不幸难产,母子双亡,王羲之有书札云:

  自新妇母子去,寂寞难言。思子辈不可言。(《全晋文》卷24,页1597)

  郗氏母子双亡,故有寂寞悲伤之叹。故延期,官奴不是操之和献之,当是居山阴的涣之、肃之、徽之中人。

  王羲之内弟郗昙病笃,迎至金庭上章,其书曰:

  郗故病笃,无复他治,为消息耳。今移至田舍,就道家也。(《全晋文》卷22,页1584)

  “移至田舍”即接到金庭来,“就道家”就是上章首过或祠祀,请求天师保佑病除康复。郗昙于升平五年(361)正月病逝,王羲之深感悲痛,其书曰:

  司马虽疾笃久,顷转平除,无他感动,奄勿长逝,痛毒之甚,惊惋摧恸,痛切五内,当奈何奈何,省书感哽!(《全晋文》卷23,页1589)

  再说王羲之的《官奴帖》,其实这是他留世的唯一一份首过书,用行书。他在父母灵前的《自誓文》用真书,看来凡首过一类不能用草书。而且纸也要上品,王羲之庄园里产麻纸、剡槌,他送剡槌纸给道士许迈,也用于上章。所以《官奴帖》除研究王羲之书法外,还是一份研究道家首过书的珍贵手迹。

  王羲之信五斗米道,并修炼道法,矢志不够,其在致友信中曰:

  省示。知足下奉法转,到胜理极此。此故荡涤尘垢,研遣滞虑,可谓尽矣,无以复加。漆园比之,殊诞谩如不言也。吾所奉,设教意政同,但为形状小异尔。方欲尽心此事,所以重增辞世之笃。今虽形系于俗,诚心终日,常在于此,足下试观其终。(《全晋文》卷25,页1600)

  王羲之内侄、郗忄音子郗超作《奉法要》。郗超是支遁的信徒,支遁是王羲之的好友,这时居剡县沃洲,这封信可能是对支遁来信的答复。法转和辟谷息气虽佛道有别,但方法类似,都是一种静功,揽天地之精神运动于体内,“荡涤尘垢,研遣滞虑”,留法轮于心中。这和今之秘宗、法轮等气功大致相类似。金庭留传的是白云先生王子晋的辟谷息气之法。王羲之说,他修炼的道法教意与“法转”同,但“形状小异耳”,说明练功的体态姿势和动作套路则有差别。所谓“形状”,即动静结合,心气和力气相结合。他在会稽任上就开始修炼了,并入迷至深,故云“重增辞世之笃”,是“称疾辞郡”的重要原因之一。旧传王羲之曾在白云洞中修炼辟谷多日。“形系于俗”的意思是修炼道法还没有达到入道的程度,所以要“诚心终日,常在于此”。他的夫人郗璇曾患恶病,行上章首过道术,病除康复,与人书“夫人涉道康和”,因此更加心诚意笃,认为“以疾乃服法,必解此意”。必须坚持并终身不怠。他相信有一天能入道羽化,故告诉那位“奉法转”的朋友,“试观其终”。

  迎亲会友 惠物于民

  王羲之亲众朋广,与阮裕、谢安、许询、孙绰、支遁及妻弟郗忄音、郗昙交往更加密切,金庭便是迎亲会友的好地方。除前面提到邀中亲聚会金庭,“得尽田里骨肉之欢”外,平时也常有亲友来居。许询在京城住厌了,想到金庭来,王羲之写了一封热忱洋溢的信欢迎他:

  瞻近无缘省告,但有悲叹。足下大小悉平安也。云卿当来居此,喜迟不可言。想必果言,告有期耳。亦度卿当不居京。此既避,又节气佳,是以欣卿来也。此信旨还具示问。(《全晋文》卷22,页1582)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王羲之就是这样的性情中人。“此既避,又节气佳”是说金庭的地理和气候。剡县自汉以来,以避地之乡著名,故多肥遁,“避”即此意,《水经注》、《剡录》皆有记。有人误读为“此既僻”,说山阴离京都远,故谓偏僻,盖不知王羲之金庭庄园在剡县,也不知剡为避地之乡。

  王羲之和许询志趣相投,晚年情谊尤笃。许询字玄度,总角奇秀,众谓神童。好神游,乐隐遁,有才藻,善属文,为时人所钦爱。父归(一说助)会稽内史,因家山阴。许询后又别业永兴西山,凭树构堂,萧然自致,故西兴易名萧山。后又携母游京都。许询晚年居剡县金庭之济渡村,与王羲之金庭观一水相依,仅距二里,可以说就住在金庭庄园里。其有书曰:

  得西问,无他。想彼人甚平安。此粗佳。玄度来数日为慰。(《全晋文》卷26,页1605)

  “玄度来数日”,是来金庭。下面说到许询患病和死亡的书札,说明是和王羲之在一起的。许询病重时,王羲之告友书曰:

  未得安西问。玄度忽肿,至可忧虑,得其昨书云小差,然疾候自恐难耳。(《全晋文》卷23,页1589)

  二谢致丧,兴公近便索然。玄度来数日,有疾患,便复来。阿万小差。阮公政耿耿。怀祖可呼?贺祭酒俱。(《全晋文》卷26,页1607)

  “二谢致丧”,指谢尚卒于升平元年(357)五月,次年八月,谢奕卒。阿万指谢万。阮公指阮裕,居剡县。怀祖即王述。此两封信写于二谢丧后至谢安升平四年(360)离上虞间,约升平三年(359)。信说,他去看望许询的病情,许告诉他稍好了点。王羲之当然知道是为了告慰他,其实要治好是很难了。下面两封信是说许询病故的经过的:

  玄度先乃可尔,尝谓有理,因祠祀,绝多感,其夜便至此。致之生,而速之。每寻,痛惋不能已已。省君书,增酸。恐大分自不可移,时至,不可以智力救。如此。(《全晋文》卷22,页1583)

  痛念玄度。立如志而更速祸,可惋可痛者。省君书,亦增酸。(《全晋文》卷23,页1587)

  “祠祀”,祭神。毛传:“春曰祠,夏曰 ,秋曰尝,冬曰 ”。祠祀为春祭。信说,就在春祭那天的夜里,许询就去世了,看来“大分自不可移”,人的寿命是命中注定的,到时候不论动什么脑筋,想什么办法,花样越多,反而死得更快,命是由天定的。这是王羲之亲眼所见许询病亡的经过。下面这封信是说为许询料理后事的情况:

  七日告期,痛念玄度。未能□汝。汝临哭悲痛,何可言!言及惋塞。夜□市器俱不合用,令摧之也。吾平平,但昨来念玄度,体中便不堪之。耶告。(《全晋文》卷22,页1585)

  “期”,王羲之儿子王延期。这是写给延期的信,故曰“耶告”。丧期七日满,行将殓葬后,王羲之整理许询的遗物,觉得都“不合用”,故“令摧之”。从上述信件可以看出,从许询患病至死亡期间,王羲之都和他在一起,并为之料理后事,这就完全有可能许询卒葬于金庭,故李白诗云“入剡寻王许”。今嵊州许宅、塘头、郯城和新昌、东阳等地许氏皆为其后裔。《剡录》曰:“唐先天中,女冠投简金庭,见褚伯玉所得许承瓢,遂持之以进。”褚伯玉居金庭三十多年,收得许询用过的瓢不无可能。

  司徒蔡谟辞官后隐居剡县沃洲,在金庭南约15公里,永和十二年(356)病逝前,王羲之去探望过。他在这年八九月间写的信中说:“蔡公委笃,又加带下,日数十行,深可忧虑”。蔡谟死后,他的两个儿子邵、系还来金庭住过,其书曰“二蔡过葬来居”。

  王羲之在另一书札中曰:

  敬亲今在剡,其后复亡,甚不可言。(《全晋文》卷22,页1586)

  说敬亲在剡县金庭住了一些日子后已经离去,别情实难言表。敬亲是和“农”同日到剡县的,他书札中有“农,敬亲同日至”。此书“今在剡”三字,是王羲之书文中唯一提及其庄园“在剡”的证据。

  金庭庄园很富庶,王羲之《与谢万书》曰:“语田里所行,故以为抚掌之资,其为得意,可胜言耶。”他以疏广、疏受叔侄为榜样,惠物于民,以求寿终。灾年有人问其借米,他爽快送去,并书曰:

  知须米,告求常如云。此便大令敕以米五十斛与卿。有无当共,何以为借。(《全晋文》卷24,页1596)

  说明来借的人很多。庄园多水果,常以橘、桃、栗等赠友,其书曰:

  奉桔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全晋文》卷26,页1607)

  他还请周抚从四川寄来邛竹杖,送给老者:

  周益州送此邛竹杖,卿尊长或须,今送。(《全晋文》卷26,页1605)

  去夏得足下致邛竹杖皆至。此土人多有尊老者,皆即分布,今知足下远惠之至。(《全晋文》卷26,页1606)

  看来寄来的邛竹杖数量很多。邛竹杖产于四川邛峡山,竹实心而节稀,为手杖名品。

  在金庭,当以书法为最。致力于亲授献子,使其成才,是其金庭生活中的最最要事,当另文专述。作《题卫夫人<笔阵图>后》,继续在民间传授书艺,为民所敬,故被奉为桃源乡主,亦别载其事。大凡亲朋好友、朝野人士,慕其墨宝,书信往来不胜数计,今林林总总尚存近650多件,可见作书日无间隙。有初学者,作书以供临摹;有求教者,悉心为之点评,皆老少不嫌。今仅录一二,以明其事:

  先生适书,亦小小不能佳,大都可耳。(《全晋文》卷22,页1583)

  飞白不能乃佳,意乃笃好。此书至难,或作,复与卿。(《全晋文》卷26,页1606)

  省飞白,乃致佳。造次寻之,乃欲穷本,无论小进也。称此,将青于蓝。(《全晋文》卷25,页1603)

  君学书有意,今相与草书一卷。(《全晋文》卷23,页1588)

  致此四纸飞白,以为何似,能学不?(《全晋文》卷25,页1603)

  久□此草书,尝多劳□,亦知足下书,字字新奇,点点园转,美不可再。(《全晋文》卷26,页1609)

  皇象草章,旨信送之,勿三,当付良信。(《全晋文》卷25,页1603)

  王羲之爱作榧板书,《晋书》本传曰:

  尝诣门生家,见榧几滑净,因书之,真草相半。

  晚年有许多榧板书,为山阴谢奉所收,南朝宋虞和《论书表》载其事:

  谢奉起庙,悉用榧材。右军取榧板,书之满床,奉收得一大箦。子敬后往,谢为说右军书甚佳,而密已削作数十榧板,请子敬书之,亦甚合,奉并珍录。奉后孙履,分半与桓玄,用履为扬州主簿。①

  谢履用二王榧板书贿得一个扬州主簿,榧板书就大出名。陆游《草书歌》曰:“小儿戏我当自珍,勿为门生书榧几。”

  在金庭,唯以无围棋对手为憾事,其有书叹曰:

  再昔来热,如小有觉,然昼故难堪。知足下患之,云故以围棋,是不为患。吾其尔无佳,自得此热,憔悴终日,未果如何。王羲之顿首!(《全晋文》卷24,页1597)

  此信可能写给江 ,其围棋为晋中兴之冠,时为会稽内史。王羲之亦善弈,所以去山阴时和江虨下棋,其书曰:

  明或就卿围棋。(《全晋文》卷22,页1584)

  今嵊州市仙岩镇有山名羲之坪,有石如棋子,传为王羲之所遗。

  身在草泽 忧国嗟时

  永和十二年(356)八月,王羲之过了一年多安逸、自在、娱人的田园生活,桓温的信打破了他内心的宁静。桓温的信是从江陵(荆州)率师北伐攻洛阳第二天,到达当阳时写给他的,时在七月,信送京都虞潭转寄。这时,桓温为太尉、征讨大都督,虽镇荆州,而权倾一朝。他爱王羲之书法,故书信不断。这次北征的途中,从至当阳,到战败姚襄,进入洛阳,连发三信。虽不知桓温信里的内容,却勾起了王羲之的忧国之叹:

  得都下九日书。见桓公当阳去月九日书,久当至洛,但运迟可忧耳。蔡公遂委笃,又加带下,日数十行,深可忧虑。得仁祖廿六日问,疾更委笃,深可忧。当今人物眇然,而艰疾若此,令人短气。(《全晋文》卷25,页1603)

  这时,镇洛阳的燕将周成降晋有年,四月,叛将姚襄从许昌攻洛阳,七月围洛阳战而不下。桓温八月抵伊川,姚襄战败而逃,周成受降。这是丧乱后,晋军第一次重新占领洛阳城。桓温谒先帝五陵,各置陵令,表谢尚都督司州诸军事,镇洛阳。但正是信中所说,“得仁祖(谢尚)廿六日问,疾更委笃”,谢尚因疾未去洛阳,桓温令部将毛穆之、陈午、戴施镇守,自己则匆匆率师南归。谢尚时镇寿春,守江、淮一线,且患病在身,竟要调他镇守形势极不稳定的洛阳,故王羲之感叹“当今人物眇然,而艰疾若此,令人短气”。实际情况也是这样,因谢尚病恶不行,朝廷以丹阳尹王胡之代镇洛阳。信中“蔡公”系蔡谟,永和六年(350),因坚辞司徒被废为庶人,遂隐居剡县,闭门不出,传授子弟,再诏不就。家在剡县东南沃洲蔡岙(疑今新昌县蔡峰乡),谢灵运《山居赋》“远东”曰:“五奥者,昙济道人、蔡氏、郗氏、谢氏、陈氏各有一奥,皆相犄角,并是奇地”。此即居剡沃洲之名士。蔡岙在金庭南15公里,同属金庭洞天,中经王罕岭,以王羲之常往返于此得名。从信中可知,王羲之刚去看过蔡谟,知其“带下,日数十行”。永和十二年(356)冬,蔡谟卒,年七十六,葬毕,其子邵、系曾至金庭旅居,王羲之书札中曰“二蔡过葬来此居”。

  王羲之对桓温战胜姚襄,晋军占据洛阳十分赞赏,频频写信给亲朋表示喜悦之情:

  虞义兴适送此。桓公摧寇,罔不如志,今已当平定。古人之美,不足比踪,使人叹慨,无以为喻。(《全晋文》卷26,页1606)

  信中对桓温入洛,赞誉有加。在另一封中,他谈得更详细,这就是著名的《破羌帖》:

  知虞潭书,桓公以至洛,即摧破羌贼。贼重命,想必禽之。王略始及旧都,使人悲慨深。此公威略实著,自当求之于古。真可以战,使人叹息!知仁祖小差,此慰可言!适范生书,如其语无异。故须后问为定。今以书示君。(同上)

  虞潭家余姚,会稽世家大族,《晋书》本传称其“屡统军旅,而鲜有倾败”。王羲之书中的“虞义兴”和“得都下书”者也是他。他是太尉桓温信得过的老臣,故给王羲之的信皆由其中转。羌贼指姚襄,他本是羌族酋长,殷浩北伐,委为前锋,结果在山桑(今安徽省蒙城县北)反叛,致殷浩败北,被废为庶人。王羲之深恨之,故骂其为贼。桓温击败姚襄,为殷浩雪耻,又自西晋皇室倾覆后第一次将晋军旗帜插上洛阳城头,故欣不可言喻。信曰“知仁祖小差”,可见谢尚的病也有好转,并邀王羲之一起赴洛阳,亲朋亦有此意,然遭王羲之拒绝,其书札曰:

  在我而已,诚无所多。云与谢豫州共入河,不乃烦剧!得安、万送书,云六日可至。诸贤云朝廷失之,转觉阙然,与卿书同。不有君子,其能国乎?此言深也。但云卿当入,何以如梦?恐卿表将复经年。想仁祖差时还内镇,慰人情耳。皆在卿怀矣。(《全晋文》卷22,页1584)

  这封信可能是写给姻亲谢奕的。谢奕劝他“与谢豫州共入河”,即与谢尚同去洛阳的意思,对此他感到“不乃烦剧”。谢安、谢万和兄谢奕也有相同看法。结果谢尚也没有去洛阳。其云“不有君子,其能国乎?”与前札“当今人物眇然”之叹意同。在另一书札中也提谢尚病好转事。

  想官舍佳。见护军近书,甚慰。仁祖转嘉,然疾根不除,尚令人忧。复得问,未复反书,甚慰。八月共至窟山看甘橘,思君宜深。想铁已还,旦夕展也。故复旨示。羲之报。(《全晋文》卷24,页1595)

  其实,桓温入洛后,后援不足,又四面受敌,只能据洛自保。丹阳尹王胡之九月代镇洛阳。十一月,散骑常侍车灌等奉诏持节至洛阳,修复首阳山宣帝陵、峻平景帝陵、崇阳文帝陵、峻阳武帝陵、太阳惠帝陵。十二月庚戌,五陵修复,帝及群臣皆服缌,于太极殿祭奠三日。王胡之在洛阳作《释奠表》曰:

  伏承仰遵古典,以今月吉日,释奠先圣。率土臣民,顺风载悦。臣宿婴重患,不获陪列,豫睹肃肃穆穆之容。仰望云汉,伏枕慨叹。①

  此间,王胡之有信给王羲之,王羲之书曰:

  数得桓公问,疾转佳也,每悬。胡云征事未有日佳也,以逼势不知卒何尔。(《全晋文》卷23,页1589)

  桓温自北征洛阳以来与王羲之书信不断,王羲之也常悬念于心。王胡之告诉他镇洛阳后形势不佳,敌紧逼,不知今后该如何处理。王胡之也不是军事人才,他奏请吴兴勇男沈劲参府事,不久便称疾乞归。王胡之在洛阳,修复了邙山上的王氏祖墓,并把先墓被毁的事告知堂兄王羲之。王羲之痛心疾首,愤恨中,给王胡之回复了这封后人称为《丧乱帖》的信:

  羲之顿首!丧乱之极,先墓再离荼毒,追惟酷甚,号慕摧绝,痛贯心肝,痛当奈何!奈何!虽即修复,未获奔驰,哀毒益深,奈何!奈何!临纸感哽,不知何言,羲之顿首!顿首!②

  王胡之,王羲之叔 次子。西晋都洛阳时,琅邪王融及子祥、览等墓在邙山,先墓即指王氏先祖的墓群。有人把《丧乱帖》中的“先墓”理解为王羲之父亲的墓是错误的。

  王胡之乞疾东归,或恐时有非议,王羲之听后给会稽王书曰:

  羲之死罪。前得云子诸人书,并毁顿胡之惟分。推难为心,当有分西者否?羲之死罪!(《全晋文》卷23,页1590)

  “分西”是一个严重的政治问题。司马睿立都建康后称东晋,称旧都洛阳为西晋。“分西”是指洛阳光复后,王胡之镇洛阳,有人说他有分立西晋的野心,欲不达而乞归。王羲之则坚决否定,问“有分西者否”。说王胡之辞归是因为有“推难之心”,觉得有病和能力不能胜任的缘故。这和王胡之给朝廷的《释奠表》相一致。后事平,王羲之书曰:“司州以为平复,此庆之可言。”

  王羲之常说要做一个知足逸民,不复以世务经怀,然去会稽仅年余,即忧国嗟时,乐旧都光复,志犹不息,盖因心中祖国统一心愿未泯,故以为兴叹。而升平改元,莫关己事,则完全是另外一种心态了。

  永和年间(345——356),穆帝司马聘二至十三岁,为太后临朝、会稽王司马昱辅政时期。升平元年(357)“春正月,壬戌朔,帝加元服。太后诏归政,大赦,改元。太后徙居崇德宫”(《资治通鉴》)。穆帝告于太庙,始亲万机,改年号永和为升平,全国庆贺。朝廷诏王羲之进京朝贺,托疾未往,对这次改年心怀不满,在一封信札中说:“初月一日羲之报,忽然改年,感思兼伤,不能自胜,奈何!奈何!”第二天又有一札:

  初二日羲之顿首。忽然改年,感远兼伤,情痛切心,奈何!奈何!……比各何以相扰不忘。当深消息,以全勉为大。仆衰老,殆是日不如日。力知问,王羲之顿首!(《全晋文》卷24,页1597)

  或许因为宁静的田园生活不愿被与己无关的事情“相扰”,或心怀不满,所以牢骚满腹。对此,他在另一书札中则表露得更加明白了:

  遂当发诏催吾,帝王之命是何等事。而辱在草泽,忧叹之怀,当复何言。(《全晋文》卷22,页1585)

  但一遇到国家统一大业,则又一反“忧叹之怀”,情不自禁。王胡之镇洛阳乞归后,沈劲虽初出茅庐,但十分尽职,仅以保守洛阳为己任,无有乘势外拓。升平元年(357)五月,谢尚卒于寿春。六月以谢奕为使持节都督、安西将军、豫州刺史。谢奕性粗鲁,然敢于作为,王羲之相信他刺豫州必有进取,故与其书曰:

  各间意必欲省安西,如今意无前却也,想君必俱。贼势可之者,必进许、洛,无可不果。相与于一世,岂可度之寻常?以此至终,固当极尽志气之所托也。君此意弘足,然决在必行。(同上)

  这是一封鼓励谢奕的信。信说,各方面的意见都看好你,你有担当此任的许多有利条件,不应再推却了。认为谢奕一定会进攻许昌,把晋军推进到黄河以南的许、洛一线,而且“无可不果”。

  王羲之与谢奕“相与于一世”,是俩姻亲,因此鼓励他不能像寻常那样,功成身退,在此一役。要“以此致终,固当极尽志气之所托也”。也相信他一定会有宏大的理想,“决在必行”。

  在致益州刺史周抚的信中也谈到谢奕的事:

  旦夕都邑动静清和?想足下使还,具时州将。桓公告慰,情企足下数使命也。谢无奕外任,数书问,无他。仁祖日往,言寻悲酸,如何可言。(《全晋文》卷22,页1583)

  周抚比王羲之大11岁,是桓温的老部下,已任益州(治所即今四川省成都市)刺史多年,时已六十六岁,想告老还乡,请王羲之在桓温那里说说情。王羲之回信告诉他,桓公对他很满意,请他继续本职的使命。谢无奕即谢奕,“外任”指接谢尚职。仁祖,谢尚。“日往”即近日病亡,故“言寻悲酸,如何可言”。

  升平二年(358)三月,慕容俊陷冀州诸郡,诏谢奕、荀羡北伐。数月间,河北为慕容所陷。八月,谢奕卒,灵柩运归会稽郡上虞县。王羲之书曰:

  二谢致丧。兴公便索然。玄度来数日,有疾患,便复来。阿万小差。阮公政耿耿。怀祖可呼。贺祭酒俱。(《全晋文》卷26,页1607)

  谢奕丧事由其弟安操持,信中皆指谢奕的亲朋,兴公即孙绰。玄度即许询。阿万为谢奕弟。阮公即阮裕。怀祖即王述,为扬州刺史,与奕素交,亦特地请贺祭酒代为吊唁,故赞其“可呼”。

    东晋后,谢氏于上虞县建庄园,谢奕即归葬上虞,时其女道韫已嫁王羲之次子凝之,子谢玄十五岁,守丧上虞。时支道林居剡沃洲精舍,亦赴吊谢奕,《世说新语》记其事曰:

  谢车骑在安西艰中,林道人往就语,将夕乃退。有人道上见者,问云:“公何处来?”答云:“今日与谢孝剧谈,一出来”。①

  谢奕卒后,其弟吴兴太守谢万为西中郎将,持节监司、豫、冀、并四州诸军事,豫州刺史,代兄职,任北伐重任。谢万善清谈而谙于军事,王羲之深以为宜参政事而不宜统帅军队,故致信桓温曰:

  谢万才流经通,使之处廊庙,参风议,故是后来之秀,而今屈其迈往之气,以之俯顺荒余,近是违才易务矣!(《全晋文》卷22,页1581)

  知人善任,这是十分中肯的意见,但未被采纳,故致信谢万,真心相劝:

  以君迈往不屑之韵,而俯同群辟,诚难为意也。然所谓通识,正是当随时行藏,乃为远耳。愿君与士卒之下者同甘苦,则尽善矣!“食不二味,居不重席”,此真何有?而古人以为美谈。济否所由,实在积小以致高大,君其存之。(《全晋文》卷22,页1582)

  谢万不拘小节,事事无所谓,又脱离群众的毛病十分突出,不仅王羲之为他担心,其兄谢安更以厉言相诫:

  汝为元帅,诸将宜数接待,以悦其心,岂可傲诞若斯而济事也。①

  北伐初,谢万小有战绩,王羲之闻喜而乐,与友书曰:

  适万石去月五日书为慰,寻得彭祖送万九日露版,有所获,想足摧寇越逸之势。宜适许司农书为慰。无人未能得重,故向余杭间。(《全晋文》卷23,页1587)

  但谢万禀性难移,劣根未除,小功则喜,竟在庆功会上称诸将为“劲卒”,招致怨恨。升平三年(359)十月,在进军东阿迎战慕容俊途中,率领前军的北中郎将郗昙途中患病,率军回撤。有人荒称前军败归,动乱军心,谢万不问究竟,便令退兵,遭燕军追击,全军溃散,自己则狼狈逃归,结果被废为庶人。郗昙是王羲之小内弟,亦降为建威将军。谢万被废为庶人后,王羲之、谢安等曾游说会稽王。谢万心怀委曲,诉说于王羲之,王羲之有书曰:

  亦向得万书,委曲备悉,使人慨然。见足下乃悉。知叔虎昨发,月半略必至。未见劳参军。(《全晋文》卷25,页1603)

  王羲之写了一封很长的信给谢万,这就是《晋书》本传中的《与谢万书》,劝其“坐而获免,遂其宿心,其为庆幸。岂非天赐,违天不祥”。要其应命而为,并劝其以田园之乐颐养天年。

  升平四年春,谢万患病,王羲之在与友书中相慰:

  三月十六日羲之白。一昨省不悉。雨快、君可不?万石转差也。炙得力不?不得后问,悬悒不知怀。君云当有旨信,迟望其至。仆劣劣,故遣不具。还具示。王羲之。(《全晋文》卷26,页1606)

  八月,谢安离上虞出为桓温司马,王羲之又一个最知心的好友远离,其书札中有“知谢定出”。“安方决去,不言。”离别之情,确在“不言”中。

 

  心系山水 遨游四方

  王羲之为什么“不乐在京师”呢?因为醉心名山大川,爱好寻仙问道、采药服食,或许是原因之一。守江州时,诏侍中、礼部尚书不就,待职多年。又诏为护军将军,仍坚辞,与殷浩书曰:

  吾素自无廊庙志。直王丞相时,果欲内,吾誓不许之,手迹犹存,由来尚矣,不于足下参政而方进退。自儿娶女嫁,便怀尚子平之志,数与亲知言之,非一日也。若蒙驱使,关陇、巴蜀,皆所不辞。吾虽无专对之能,直谨守时命,宣国家威德,固当不同于凡使,必令远近咸知朝廷。留心于无外,此所益,殊不同居护军也。汉末使太傅马日 慰抚关东,若不以吾轻微,无所为疑,宜及冬初以行。吾惟恭以俟命。(《全晋文》卷22,页1581)

  书中很明白地告诉殷浩,他不愿在朝廷内做官,宁愿到关陇、巴蜀去戍守边关,认为自己一定会做出比护军将军更好的业绩,以利于国家之威德。并坦言早就有尚子平之志,等到子女婚毕,便辞官为民,去游览名山大川。巴蜀有峨眉山,岷山汶川,即今九寨沟、黄龙,青城山则是道教的发祥地。他听了好友益州刺史周抚宣传后早就梦寐以求,所以要求准行,好在冬初动身。

  巴蜀没有去成,在殷浩厉言逼劝下,赴职护军将军,但心愤愤不平,写信给周抚发牢骚:

  六日。昨书信未得去,时寻复逼,或谓不可以不恭命,遂不获已。处世之道尽矣,何所复言。

  王羲之为护军,很负责,有政绩。但任未满就提出要当宣城太守。宣城近黄山、九华山,文房四宝所出,亦心所系焉。后调其为会稽内史,继早年为会稽王友后,再次成为会稽王的内臣,故谢恩书中曰“复蒙殊荣”。会稽多佳山水,《晋书·王羲之传》载:

  羲之雅好服食养性,不乐在京师。初渡浙江,便有终焉之志。会稽有佳山水,名士多居之,谢安未仕时亦居焉。孙绰、李充、许询、支遁等皆以文义冠世,并筑室东土,与羲之同好。

  这里说出了王羲之“不乐在京师”的原因,是因为“雅好服食养性”,所以必须投身于名山大川中采药寻仙。《抱朴子·论仙》云:

  若夫仙人,以药物养生,以术数延命,使内疾不生,外患不入。虽久视而不死,而旧身不改。苟有其道,无以为难也。①

  知上药之延年,故服其药以求仙;知龟鹤之遐寿,故效其导为增年。①

  王羲之笃信五斗米道,以服药长生、问道求仙为最高理想。道家认为人能活一千多年,活两三百岁是平常事。这虽然有诸多迷信和幻想,但推动了人和自然的亲密接触,使许多名士摆脱玄谈和繁务,到大自然中去探求神秘,催生了山水文化和旅游文化,孙绰的《游天台山赋》,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就是这一时期的山水绝唱。

  王羲之到会稽后,尝巡视郡境,有书曰:“吾前东,周旋五百里”,各县无不踏遍。工作之余,和右军长史孙绰、谢安等以登山为乐,攀秦望,游若耶,无有暇时,其书札有记:

  吾初至,便与长史俱行,无不可不。(《全晋文》卷24,页1597)

  王逸少顿首。谢,七日登秦望,可俱行,当早也。(《全晋文》卷25,页1600)

  得书。知足下且欲顾,何以不进耶?向与谢生书,说欲往,知登停山。停山非所辨,故可共集谢生处,登山可他日耶。王羲之白。(《全晋文》卷24,页1593)

  八日羲之顿首。多日不知君问,得一昨书,知君安然为慰。仆似小差而疲剧,昨若耶观望,乃苦舆上隐痛,前后未有此也。然一日一发,劳复不极。以此为慰耳。力不。(《全晋文》卷26,页1605)

  秦望山在绍兴市南10公里,为众峰之杰,秦始皇巡会稽,登此山望海,命李斯刻石颂德,故而为名。若耶溪在绍兴市南,经城东流入镜湖,为会稽入剡通临海之孔道。溪临湖处旧有兰亭,为王羲之修禊处。亭近禹陵,故孙绰诗“怀彼伐木”。去兰亭可行舟,故谢安诗“微风翼轻航”。亭在城东南郊,故郗昙诗“温风起东谷”,“薄言游近郊”。又孙绰《三月三日兰亭诗序》曰:“禊于南涧之滨,高岭千寻,长湖万顷,隆屈澄汪之势,可为壮矣!”兰亭所处地理甚明。然今之兰亭,在绍兴市西南13.5公里,为明朝嘉靖间所建的一处园林。“谢生”即谢安,家上虞,卧不出仕。

  在职时,多为短途游览,不敢怠职,故有叹曰:

  顷犹小差,欲极游目之娱,而吏卒守之,可叹耳。阳化果似小可,何日得卿诸人?(《全晋文》卷24,页1596)

  辞郡后,“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遂以旅游山水为乐。《晋书》本传云:

  羲之既去官,与东土人士尽山水之游,弋钓为娱。又与道士许迈共修服食,采药石不远千里,偏游东中诸郡,穷诸名山,泛沧海,叹曰:“我卒当以乐死”。

  升平三年(359)冬,郗昙北伐败归,曾来金庭,走后,王羲之与谢安“东游山海”,遍游浙东中诸郡。王羲之著有《游四郡记》,遗憾的是全文已佚,仅存《艺文类聚》、《御鉴》所载轶文一段:

  永宁县界海中有松门,西岸及屿上皆生松,故名松门。(《全晋文》卷26,页1609)

  永宁即今温州市和永嘉县。缙云县仙都山为黄帝炼丹处,攀龙须升天,传王羲之曾游之。《太平寰宇记·九十九》引《永嘉记》:“昔王右军游恶溪道,叹其奇绝,遂书突星濑于石,犹有墨迹焉。”右军将军,领会稽、东阳、临海、永嘉四郡军事,以孙绰为长史巡视诸郡似有可能,故游恶溪之说不虚。

  常与谢安外游,曾有一札:

  与安石俱佳,还七日。增想投命,积日不复知问。弟佳宁善,然复忧之不去怀。吾遂沉,带兼下,如近数日,分无复理。昨来增服陟厘丸,得下,不知遂断不。了无所啖,而药得停,不知当复见兄弟理不?独下便长叹。苏息,更知问。二奴庶诸人何以谢之!(《全晋文》卷23,页1589)

  其实,他辞归后首先要去的地方是临川。他在那里当太守时,母卒葬于此,本想迁至吴兴。后定居剡县金庭,将迁归母墓。就在这年冬季,其致谢尚书曰:

  来月必欲到家。而得其问,云尚多溪毒,当复小却耳。仆故有至临川意,尚未定。南行者还,乃得至寿春耳。(《全晋文》卷24,页1593)

  说下个月才能回到家,且皮肤感染、疮毒未愈,需要稍休息一段时间。有去临川迁母墓的打算,但未定。如果去了,运回灵枢,待安葬完毕,再到寿春看谢尚。

  王羲之永和十一年(355)三月去郡,这年十月,谢尚都督并、冀、幽三州军事,豫州刺史,镇寿春,可知此信写于是年冬。迁母墓事另有一札:

  羲之白。乖违积年,每惟乖苦,痛切心肝,惟同此情,当可居处。羲之脚不践地,十五年无由奉展,比欲奉迎,不审能垂降不?豫唯哽□,故先承问。羲之再拜。(《全晋文》卷24,页1597)

  用“再拜”一词,可能写给临川太守的。王羲之为临川太守至母忧服阕,在咸康二年(336)至咸康六年(340),至永和十一年(355)辞归,正好十五年。是否去过临川,母墓有否迁归,则无下文。

  在王羲之晚年的药石、山水朋友中,许迈是一个特殊人物。他是一位著名的道士,王羲之视之如师,其书札中的“先生”即他。他也因和王羲之交友而名气倍增,故《晋书》将其传附在《王羲之传》后:

  许迈字叔玄,一名映,丹阳句容人也。家世士族,而迈少恬静,不慕仕进。未弱冠,尝造郭璞,璞为之筮,遇《泰》之《大畜》,其上六爻发。璞谓曰:“君元吉自天,宜学升遐之道。”时南海太守鲍靓隐迹潜遁,人莫之知。迈乃往候之,探其至要。父母尚存,未忍违亲,谓余杭悬 山近延陵之茅山,是洞庭西门,潜通五岳,陈安世、茅季伟常所游处,于是立精舍于悬 ,而往来茅岭之洞室,放绝世务,以寻仙馆,朔望时节还家定省而已。父母既终,乃遣妇孙氏还家,遂携其同志遍游名山焉。初采药于桐庐县之桓山,饵术涉三年,时欲断谷。以此山近人,不得专一,四面藩之,好道之徒欲相见者,登楼与语,以此为乐。常服气,一气千余息。永和二年,移入临安西山,登岩茹芝,眇尔自得,有终焉之志,乃改名玄,字远游,与妇告别。又著诗十二首,论神仙之事焉。羲之造之,未尝不弥日忘归,相与为世外之交。玄遗羲之书云:“自山阴南至临安,多有金堂玉室,仙人芝草,左元放之徒,汉末诸得道者皆在焉。”羲之自为之传,述灵异之迹甚多,不可详记。玄自后莫测所终,好道者皆谓之羽化矣。

  许迈从余杭移居临安西山后,改名玄,字远游。王羲之好友许询字玄度,故有的误称许迈为许玄度,说是同一个人,其实谬也。《许迈传》言“羲之造之,未尝不弥日忘归”,又云“羲之自为之传”,可见相交甚契。王羲之书札中去余杭、临安者,大凡与访许迈相关,其中升平元年(357),相约与王胡之共访许迈,行前与许迈书曰:

  得司州书转佳,此庆慰可言!云与君数数或采药山崖,可愿乐,遥想而已。云必欲克余杭之迟期,此不可言,须要君旨问。仆事中久,宜暂东,复令白便行。还便行,当至剡槌上,二十日后还以示。政当与君前期会耳。迟此情兼二三。(《全晋文》卷24,页1594)

  司州,王胡之,字修龄,永和十二年(356)秋为司州刺史,镇洛阳,次年春称疾东归。王胡之回到京都,身体“转佳”,写信给王羲之,说不久将回余杭,希望能与许迈相会,但行期未定。王羲之把王胡之的心愿告诉许迈,并说近日将归金庭,行期得二十天后再告,届时将送去剡槌纸。书中“正当与君前期会耳”,可见两人早已如《晋书》本传所记,与许迈“采药石不远千里,偏游东中诸郡”矣!这个帖子最有研究价值的是,在历史文选中,王羲之第一次记载了“剡槌”纸。唐朝以前,剡藤纸在全国已享盛名,而剡槌则是剡纸中的珍品,晚唐舒元舆《吊剡溪古藤文》曰:“异日,过数十百郡,东雒西雍,见书文者,皆以剡纸相夸。”可见用剡藤纸写书法,作绘图画,质量特别好,故书画爱好者竞相采购,结果供不应求。这个帖子告诉我们,王羲之的金庭庄园生产剡藤纸,而又以剡槌为上品。无疑,他是用剡纸来写信的,所以晚年的书法尤为人们所喜爱。他特地从山阴回金庭取剡槌纸,去余杭时,送与道士许迈。

  王羲之辞归后最想一游的地方是四川岷山,他在给益州刺史周抚的许多书札中都提及这一梦寐以求的心愿,即使到了临终之年,仍兴致盎然,念念不忘:

  足下今年政七十耶?知体气常佳,此大庆也。想复勤加颐养。吾年垂耳顺,推之人理,得尔以为厚幸。但恐前路转欲逼耳。以尔要欲一游目汶岭,非复常言。足下但当保护,以俟此期,勿谓虚言。得果此缘,一段奇事也。(《全晋文》卷25,页1604)

  周抚(292——365)字道和,名将周访之子,武昌太守,王敦谋反坐罪,司徒王导容之,咸和初征为从事中郎,与王羲之相识为友。后授益州刺史。永和三年(347),助桓温伐蜀,留镇益州(今四川省成都市)。在蜀三十多年,政绩卓著。王羲之虽和周抚再无晤面之缘,但频有书信往来,今尚存十多札。写此信时,他已百病缠身,深知“前路欲转逼”,但仍有“欲一游目汶岭”之雄心。汶岭即岷山,四川名山,有黄龙、九寨沟等著名风景。

  其实,他与周抚早有入蜀之约,其书曰:

  吾有七子一女,皆同生,婚娶以毕。惟一小者尚未婚耳。过此一婚,便得至彼。今内外孙有十六人,足慰目前。足下情致委出,故具示。(《全晋文》卷22,页1583)

  此帖即为他常说的向子平毕娶之愿。此时除幼子献之外,其余六子皆婚。其一女孟姜,谢灵运的外祖母。七子则说法小有差异,《晋书》本传云有七子,知名者五人,或指玄之、凝之、徽之、操之、献之,王玉池《二王书艺论稿》琅琊临沂王氏世系表载:玄之、凝之、涣子、肃之、徽之、操子、献之。涣之女德光适谢玄。又《世说新语·排调五十七》刘孝标注引《王氏语》曰:“肃之,字幼恭,右将军羲之第四子,历中书郎,骠骑咨议。”

  他确实有过一次游岷山的计划,大概是在为献之订婚之后,婚后便可了却“向平之愿”,其与周抚书曰:

  省足下别疏,具彼土山川诸奇,杨雄《蜀都》、左太冲《三都》殊为不备,悉彼故为多奇,益令其游目意足也。可得果,当告卿求迎,少人足耳,至时示意。迟此期,真以日为岁。想足下镇彼土未有动理耳。要欲及卿在彼,登汶岭、峨眉而旋,实不朽之盛事。但言次,以心驰于彼矣!(《全晋文》卷22,页1583)

  虽“以日为岁”的等待,然俟期未果。幻想六载,终成魂游。周抚告诉他许多实事异闻,寄给他毛毯、果种、药、盐、邛竹杖,是巴蜀和剡溪最早的文化和物产交流。东晋士族庄园经济的兴起和北方先进生产方式的传入,使剡中社会的经济文化进入了一个繁荣时期。

  王羲之出游,一般是群游。如果从金庭出发,则上虞谢安家是集合地。多数则在山阴会合,如有一札曰:

  不审比出日集聚不?一尔缅然,恐东旋未期,诸情罔。(《全晋文》卷26,页1606)

  问朋友能否近日出游,否则要归金庭去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成行。

  升平中,王羲之因二孙女旬日而亡,身体又劣劣,但仍有一次余杭、吴兴之行。其书札曰:

  隔以久,诸怀既不可言,且今多惨戚。迟君果前,暂得一散怀。知以多疾不果,乃当秋事,省告,同此叹恨,如何可言!葬事不可仓卒,当在九月初,过此故欲一与吴兴集,冀无不克耳。然事来万端,不知如人意不?非书能悉。君数告,以慰之耳。(《全晋文》卷23,页1590)

  服食而在人间,此速弊分明,且转衰老,政可知。乃欲与彦仁集界上,甚佳。诸如此事,皆所欣也。平自可耳。何所咨人?外将何必拘小绳墨?且令吴兴不出界,当可耳。便因余杭而行耶?不自此会,再举难也,君便可以仆书示之。但俗多怪,且在草泽者,为尔扇动纵任,恐恶之者众。(《全晋文》卷26,页1607)

  得示,知足下犹未佳,耿耿。吾亦劣劣。明日出乃行,不欲触雾故也。迟散。王羲之顿首。(刘秋增、王汝涛主编《王羲之志》,页109)

  “不自此会,再举难也”,可能是最后一次邀友远游了。从上三札中可以看出,这次出游的情绪比较低迷,显然因为“今多惨蹙”,故而“暂得一散怀”。还担心百姓不理解他们,煽动恶人为难他们,故希望“不欲触雾故也”。触雾,土话触霉头,即泼了一身雾水,遇事不顺利。吴兴(今浙江省湖州市)王羲之有二顷田和宅园,王胡之为吴兴太守时,曾代为管理,他曾经想定居于此,后为其子孙所居,直至其七世孙智永为永欣寺僧,其田园不知传给何人。

  王羲之的旅游,归纳起来不外自下方面:

  一、观赏山水风光。如与友登秦望,游若耶,玩停山,与谢安东游山海等。

  二、探亲访友,如去余杭女儿孟姜、堂弟王胡之家,探望临海太守妻弟郗忄音,以及吴兴故居。

  三、采药石不远千里。主要是与道士许迈游,以采药炼丹为要务。

   中亲咸集 田园晚唱

    王羲之的兰亭诗会及其《兰亭集序》传为千古绝唱,世人皆知。然而,他退居金庭后,曾两次邀集中表亲属,盛宴欢娱,尽田园之乐,却鲜为人知。本文从考释王羲之书札的角度出发,为了更清晰的说明二次聚会的事实,故将其离世那年写的一封信作为引子,倒叙其事。其书曰:

  安复后问不?想必停君诸舍。疾苦差也,便疾绵笃,了不欲食,转侧须人,忧怀深。小妹亦故,进退不孤。得散力,烦不得眠,食至少,疾患经月,兼憔劳不可言。迎集中表,亲疏略尽,实望投老得尽田里骨肉之欢。此一条不谢二疏,而人理难知此,不知小却得遂本心不。交衰朽羸劣,所忧萦如此。君视是颐养之功,当有何理,今都绝思此事也。冀疾患差,末秋初冬,必思与诸君一佳集,遣无益,快共为乐,欲省补顷者之惨蹙也。追寻前者,意事岂可复得,且当卒目前。及当此急要,愿诸君各保爱,以俟此期。未近见君,有诸结,力聊以当面。(《全晋文》卷22,页1585)

  “安”即谢安,升平四年(360)八月离上虞县出为桓温司马。写这封信时,王羲之已“疾绵笃,了不欲食,转侧须人”,当是升平五年(361)夏,因此前,他曾与益州刺史周抚书曰“吾年垂耳顺”,尚有游汶川之愿,可见体力未衰。而这年,却是他的卒年。这是一封预约的邀请书,对象是“中表”,即五服以内的王氏家族成员和表亲,不论以往相交如何,要求“亲疏略尽”。时间“末秋初冬”,即九十月间。地点是“田里”,明确指定集会将在金庭庄园举行。王羲之自知世日不多,故邀集王氏家族作一次最后聚会,有诸多目的:

  一、如书中所说,“尽田里骨肉之欢”,让大家享受田园乐趣,是一次家族盛宴。

  二、自王导后,王氏在朝中虽为显要,但无人权参机要,且日渐式微。加之“群从凋落殆尽”,王氏的地位危矣,急需重整秃势。这时,在王氏家族中,王羲之为年长,更由于他和会稽王司马昱、太尉桓温的特殊关系,使他成为事实上的家族领袖。因穆帝年少,由司马昱辅政,独掌朝权。而司马昱七岁封会稽王时,即以王羲之为会稽王友,实为其师,历时七年。他俩之间,既有君臣之礼,又有师生之谊,且为姨表兄弟,并与掌控兵权的实力派人物太尉桓温甚密。加之一字千金的书法艺术,使之朝野人脉广交,有很高的社会威望。王氏官场上的许多事情,都得由王羲之经会稽王疏通,使多人入相府。又如王胡之自洛阳乞归,曾遭时流非议,王羲之则写信给会稽王论理。从这些情况分析,不难推知,王羲之召集王氏家族集会,除骨肉之情外,还有抬升家族志气的意义,故再一次“佳集”,以弥补“群从凋落”之惨蹙。

  三、以汉朝疏广、疏受叔侄为榜样,有福共享。疏广、疏受叔侄,同为皇太子太傅、少傅,履职五年,功成身退,辞官而归,散尽财物,与亲知共享欢乐,以求寿终。书中“不谢二疏”的意思是,希望自己做得不比疏氏叔侄差,以此来鼓励王氏家族的凝聚力和道德诉求,“得遂本心”即指此。

  四、总结自己的一生,给家族作最后的交代。书中说到“衰朽羸劣”和“颐养之功”的关系,或许是对服散致病的省悟。迷信服散导致百病缠身,乃至“绵笃”,是王羲之人生悲剧的一面。他后悔了,但觉得一切都迟了,故叹惜“今都绝思此事也”。或许需要总结教训的地方还很多,故当垂暮之时,“有诸结,力聊以当面”。迫切希望把自己的心里话当面向亲亲们交代清楚。正因为这些原因,所以他把这次聚会“及当此急要,愿诸君各保爱,以俟此期”。

  关于这次聚会有否实现,今不得而知,因为这一年他逝世了,他的子女儿孙和近亲们必回金庭奔丧。这封信便成为王羲之和王氏家族在金庭的最后晚餐,但王氏的凝聚力,在金庭这片土地上一直持续到今天,发展成为一个超越五六千人口的群落。

  从这封邀请信中不难发现,他早在前几年已经在金庭举行过一次中亲聚会了。他在书中说:“追寻前者,意事岂可复得,且当卒目前”。说明那一次,不像自己今日这样“便疾绵笃,了不欲食,转侧须人”,加之“群从凋落将尽”,气氛肯定要好得多,连远为鄱阳太守的堂弟王耆之都来了。其书曰:

  彦仁数问也。修载暂来,忻慰。(《全晋文》卷23,页1591)

  此粗平安。修载来十余日。诸人近集,存想明日当复悉来。无由同,增慨。(《全晋文》卷26,页1609)

  此札是王羲之邀集中亲金庭聚会的最佳证明。修载即王胡之弟耆之,他来已经十多天了。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当然要多处些日子。那时也有休假制度,每年15天至20天,而且两或三年可合并度假,故“修载来十余日”可参知会期的大致时间。“明日当复悉来”,说明所邀亲属明日全部到齐,但只有一个人不能来,这就是王羲之写信给这个“无由同”的人。除这封信外,在王羲之另外一些书札中还有不少相关记载,摘录如下:

  谢、范新妇得□富春还,诸道路安稳,甚慰心。比日凉,即至,平安也。上下聚集,欣庆也。(《全晋文》卷24,页1597)

  松上下至,乖隔十八年,复得一集,且悲且慰,何物喻。嫂疾至笃,忧怀甚深。(《全晋文》卷25,页1601)

  修龄来经日,今在上虞。(《全晋文》卷26,页1605)

  敬和在。彼尚来议还,增耿耿。(《全晋文》卷26,页1607)

  想彼人士平安。二郗□数也。敬豫诸人近来,停数日,悉佳。(《全晋文》卷23,页1588)

  小奴在此,忽患疟,比数发,今日为最大。都轻疟耳,尚小停,今在吾厩中,念犹悬心。小患耳,无所垂心,须佳乃去。伦等还,殊慰,意增慨。(《全晋文》卷23,页1592)

  农、敬亲同日至,至数日耳。(《全晋文》卷25,页1599)

  敬亲今在剡,其后复亡,甚不可言。(《全晋文》卷22,页1586)

  “谢新妇”指二媳谢道韫,从外地过富春县还。王羲之在一札中同时提到“期”(子延期)、“范生”(范汪子范宁)、“玄”(玄平,范汪字),范新妇或许是他的儿媳。“上下聚集”,指同辈和小辈都参加。嫂,兄籍之妻周氏,松即穆松,籍之子。籍之卒建安(今福建省建瓯市),嫂居焉,故乖隔十八年矣。“敬和”即王洽,“敬伦”即王劭,“敬豫”即王恬,小奴即王荟,皆王导子,同曾祖堂兄弟。“二郗”即妻弟郗忄音、郗昙。“敬亲”或许是王导子王协字敬祖。“今在剡”三字很能说明问题,大致可认定指剡县金庭庄园,点明了王羲之“田园”的具体地点。这些信和金庭聚会有关,但也不能排除其他时间个别人来金庭的可能性,只因为书中“上下聚集”、“敬豫诸人”、“伦等”、“二郗”等语,皆为两人以上同来,故参与集会的可能性较大。

    下面这札《与谢万书》,既说及田园之乐,又讲到聚会之欢,是一篇研究王羲之金庭聚会和晚年生活的重要文选。其书曰:

  古之辞世者,或被发佯狂,或污身秽迹,可谓艰矣!今仆坐而获免,遂其宿心,其为庆幸。岂非天赐,违天不祥。顷东游还。修植桑果,今盛敷荣。率诸子,抱弱孙,游观其间,有一味之甘,割而分之,以娱目前。虽植德无殊邈,犹欲教养子孙,敦退让,戒以轻薄,庶令“举策数马”,仿佛万石之风,君谓此何如?比遇重熙去,当与安石东游山海。并行田尽地利,颐养闲暇。衣食之余,欲与亲知共欢宴。虽不能兴言高咏,衔杯引满,语田里所行,故以为抚掌之资,其为得意,可胜言耶!常依陆贾、班嗣、杨王孙之处世,欲希风数子。老夫志愿,尽于此也,君察此当有二言不?真所谓贤者志于大,不肖志其小。无缘见君,故悉心而言,以当一面。(《全晋文》卷22,页1582)

  升平三年(359)十月,谢万北伐败绩,被废为庶人,来信诉说心中委屈,王羲之即以此信安慰他。信开头便告诫谢万,切不可像古代有些丢官辞世的人那样自暴自弃,装聋卖傻,做出玷污自身的种种劣迹。认为军队遭到如此惨重的牺牲和失败,竟能不罪而获免,不仅值得庆幸,而且能够顺其宿心,回归田园,实是天赐良机,不可逆天而行。“违天不祥”是信道之人非常严厉的用词。

  这封信,以自己辞官后的亲身经历,告诉谢万今后该怎样做人,怎样生活。信中生动的描绘了田园生活的乐趣,大致可分为两个画面:一是和儿孙们在田园中玩赏、摘果,分而食之的天伦之乐;一是邀集亲知们在田园中兴言高咏,衔杯欢宴的亲情之乐。正是在这封信中,为我们揭示了金庭中亲盛会的某些情景,约略可分为三个场面:

  一、“欲与亲知共欢宴”。金庭庄园山水兼备,规模很大,除稻谷外,果木成林,收获丰硕。几十个人的聚会,在一起“欢宴”,共享成果,历时几天、十几天,其情景类似于今日集市之会期。

  二、“兴言高咏”。在一起吟文作诗,交流学识,虽不能和兰亭诗会相比,亦情属自然。今虽无盛会遗文可查,然谢道韫《拟嵇中散咏松》诗可视为金庭之作:

  遥望山上松,隆冬不能凋。愿想游下憩,瞻彼万仞条。

  腾跃不能升,顿足俟王乔。时哉不我与,大运所飘遥。

  诗赞美金庭风光,盼望长久生活在这里,跟始祖王子乔学仙升天,但时不与我,还要随夫远出,四处飘遥。王乔即王子晋,琅邪王氏始祖,仙后主治金庭洞天,号白云先生。诗云“顿足俟王乔”,可证作于金庭。

  三、“语田里所行”。意思是归耕后该做些什么,怎样过好田园生活。书中提出了三要素:一是携儿抱孙在田园中享受天伦之乐。二是教养子孙,以汉朝石奋父子为榜样,有道德有学识,举策数马,办事严谨,又懂得止足之分,适时还田,尽颐养之乐,被后人颂为“万石之风”。三是经营庄园,获得“抚掌之资,其为得意,可胜言耶!”能够这样做,则“老夫志愿,尽于此也”。

  如果我们把思路再开阔一些,除上述活动内容外,还会有许多,比如:王氏家族皆善弈,尤以王恬(字敬豫)为最,与江 称中兴第一。这次“敬豫诸人近来,停数日”,正好邀时任会稽内史的江江来金庭对决,而王羲之归耕后,常为无对手患愁,何不乘此一乐;又王羲之书法早已一字千金,中亲们皆出自书艺世家,人才济济,又何不乘此良机切磋交流,或给小辈们传授书艺;再则,金庭风光胜美,游览山水与大自然亲密接触,亦当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关于这次聚会,王羲之把它和兰亭诗会相比较,认为“虽不能兴言高咏,衔杯引满”,尽曲水流觞之兴,但“语田里所行,故以为抚掌之资,其为得意,可胜言耶!”认为亲亲们在一起的亲情是远胜于兰亭的。

  王羲之还提出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人的一生应该怎样度过呢?他说:“常依陆贾、斑嗣、杨王孙之处世,欲希风数子。”有的学者将王羲之一生归纳为:政学陆贾,行道学班嗣,死后效杨王孙。这是三位汉朝名贤,陆贾提倡儒学,其从政思想主张“行仁义,法先圣”,并辅以“夫道莫大于无为”。杨王孙学黄老之术,认为生死是自然现象,反对厚葬之风,提倡裸葬以身亲土。班嗣则主张“修生保真,清虚澹泊,归之自然,独师友造化,而不为世俗所役者也;渔钓于一壑,则万物不奸其志;栖迟于一丘,则天下不易其乐。”(《晋书》卷100《叙传》)在达官贵族们妻妾成群的时代,王羲之却能七子一女皆出同生,可谓保真矣。其对家庭和亲属的感情在书文中跃然可知。师友造化而不役世俗,却是他在书法艺术上独创精神的理论来源,成为后人书画创作所遵循的准则。班嗣做人之道和艺术之道对王羲之有深刻的影响。

  从《与谢万书》中,我们看到了金庭庄园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的一幕,也反映了士族阶级生活方式的一个侧面,所以这是一篇很有价值的历史文选。

  迁归母兄墓

  王羲之父王旷,母卫氏,兄籍之,一家四口。西晋永嘉三年(309),王羲之七岁,父为淮南内史,奉命渡黄河,与汉国刘聪战于长平(今山西省高平市西北),孤军长驱直入,结果兵败失踪,不知卒所。《资治通鉴》晋纪九录其事曰:

  太傅越遣淮南内史王旷、将军施融、曹超将兵拒聪等。旷济河,欲长驱而前,融曰:“彼乘险间出,我虽有数万之总,犹是一军独受敌也。且当阻水为固,以量形势,然后图之。”旷怒曰:“君欲沮众邪!”融退曰:“彼善用兵,旷谙于事势,吾属今必死矣!”与聪遇,战于长平之间,旷兵大败,融、超皆死。聪遂破屯留、长子,凡斩获万九千级。①

  故王羲之在灵前《自誓文》中曰:

  羲之不天,夙遭闵凶,不蒙过庭之训。母兄鞠育,得渐庶几。

  意思是说,我还没有到学龄之年,父亲就不在了,是在母亲和哥哥的抚养教育下成长的。王旷在上党之战后,从历史文选中消失,史家猜测纷纭,然据王羲之《自誓文》“不天”、“闵凶”的意思,肯定是为国殉难了,所以他连坟墓也没有。有说王旷墓在临川,或说在会稽,皆不实。

  怀帝永嘉三年(309)王羲之七岁,一家渡江来建康(今江苏省南京市),随从叔王导建宅乌衣巷,延师庭训。母卫氏堂姊卫铄夫李矩早丧,亦携子李充寓居王府。卫铄出身书法世家,故教李充、王羲之等书法。王羲之弱冠牵丝秘书郎,与郗璇结婚后,咸和二年(327),元帝少子司马昱七岁,封会稽王,拜散骑常侍,征王羲之为会稽王友。司马昱正当学龄,王羲之奉诏伴读,实为其师。不久,谢尚亦为会稽王友。至咸和九年(334),会稽王司马昱迁右将军加侍中,始伴成帝,王羲之出为征西将军庾亮长史。咸康二年(336)为临川太守。

  王羲之奉母守临川,约于次年母亡守丧,征西将军庾亮镇武昌,以弟怿代临川太守。服阕,咸康六年(340)正月,庾亮病危将薨,疏请王羲之为江州刺史。王羲之母墓在临川(今江西省抚州市),见于他自己的书札中:

  坟墓在临川,行欲改就吴中,终是所归。中军往以还田一顷乌泽。田二顷吴兴,想弟可还以与吾,故示。想弟居意,故如往言。(《全晋文》卷24,页1594)

  在临川的坟墓定指母墓,因其父早年在山西上党兵败后不知所终,墓所不明。王羲之此信写于建康,时为护军将军,本想老归吴兴(今浙江省湖州市),因那里建有两顷宅园,并已居住过多年,故计划将母墓迁归。这时的吴兴太守是他的堂弟王胡之,宅园由他暂居,故信中和他商量迁母墓和宅园的事。但到会稽后,改变初衷,决定择居剡县金庭。

   下面这封信或许是辞郡后写给临川太守的:

  羲之白。乖违积年,每惟乖苦,痛切心肝!惟同此情,当可居处?羲之脚不践地十五年,无由奉展。比欲奉迎,不审能垂降不?豫唯哽□故先承问。羲之再拜。(《全晋文》卷24,页1597)

  这封信的意思是,他想到临川把母墓迎还,请予协助办理。“脚不践地十五年”,指咸康六年(340)母丧服阕离开临川,出为江州刺史时,说已经十五年没有去临川祭母墓了。由此推算,此信写于永和十一年(355),即王羲之辞归之初,他把迁归母墓放在首位。但这年他没有去临川,至次年春,他在给谢尚的一封信中,才提出了去临川的计划:

  来月必欲就到家,面得其问,云多溪毒,当复小却耳。仆故有至临川(按:《全晋文》“临州”,查国内无临州,故改之。)意,尚未定,自更有果,南行者还,乃得至寿春耳。(《全晋文》卷24,页1593)

  这封信写于永和十二年(356)春。据《资治通鉴》永和十一年(355)载:“冬十月,豫州刺史谢尚督并、冀、幽三州,镇寿春。”王羲之辞归后,或许谢尚曾邀他和另一位朋友去寿春。这位朋友或许是谢安。信中说这位朋友告诉他来月才能回家,正身患毒疮,刚好了些。王羲之还告诉谢尚,他打算先到临川去,但还没有决定行期。待到从临川回来后,就会到寿春去看望他。这时,王羲之已择居金庭,到临川当然是为了迁母墓,但是不是把母墓迁归金庭了,一直没有下文可查,我们只能按常情推断,王氏以孝悌著称,他一定会这样做,因为他把在建安(今福建省建瓯市)的兄籍之墓也迁了回来。

  王羲之在《自誓文》中曰:“母兄鞠育,得渐庶几”,可见兄长籍之对他有培育之恩。王籍之《晋书》无传,仅在《刘隗传》和《王彬传》中有记载。《刘隗传》曰:

  护军将军戴思若,官世子文学王籍之,居叔母丧而婚,隗奏之。帝下令曰:“……可一解禁止,自今以后,宜为其防”。①

  此事发生在建兴四年(316)。这时,琅邪王司马睿为丞相,刘隗为丞相司直,委以刑宪,而次年,东晋立,司马睿称帝,以刘隗为御史中丞。戴若思为护军将军,在建兴三年(315),平灭杜 后为护军将军,也在建兴四年(316)。王籍之时为司马睿世子绍文学,而次年司马睿称元帝后,立绍为王太子。这次婚事因刘隗弹奏而未成。《刘隗传》又载:

  晋国既建,拜御史中丞。周嵩嫁女,门生断道,解庐斫伤二人。建康左尉赴变,又被斫。隗劾嵩。(同上)

  建武元年(317),司马睿封晋王,周嵩为奉朝请,直谏司马睿称帝,帝不悦,出为新安太守。兄 为司马睿亲信,时为礼部尚书。周嵩女即王籍之妻。看来他的婚姻很不吉利,发生了暴力事件,造成二死一伤,故遭刘隗再次弹劾,岳父外放,周 也被免官。不过,事平后,元帝即以周 为太子少傅。

  约于永昌元年(322)王籍之离建康,出为安成太守,《王彬传》载其事:

  敦平。有司奏彬及兄子安成太守籍之并是敦亲,皆除名。诏曰:“司徒导以大义灭亲,其后昆虽或有违,犹将百世宥之,况彬等,公之近亲。”乃原之。①

  永昌二年(323),王敦以讨刘隗、刁协为名,举兵武昌,东下攻建康,堂弟王导、王彬举旗相抗,并领全体王氏族人赴宫廷前跑拜请罪,以表示忠于朝廷。明帝非但不罪,从此更信任王导。王彬为王籍之小叔。时王籍之为安成(今江西省安福县)太守。太宁二年(324)敦平,籍之徙为建安(今福建省建瓯市)太守,后病逝任所,时在太宁末或咸和初,即公元326年前后。

  王羲之归居金庭后,首先把安葬异地的母、兄墓迁归家园。在他的书文中,从临川迁归母墓只见计划,不见后事,而兄墓从建安迁归则记载甚确,在四封信中说及此事:

  四月五日羲之报。建安灵柩至。慈荫幽绝,垂卅年,永惟崩慕,痛彻五内。永酷奈何!无由言告,临纸摧哽。羲之报。(《全晋文》卷23,页1587)

  兄灵柩垂至,永惟崩慕,痛贯心胸,痛当奈何!计慈颜幽翳十三(按:应为“三十”),而吾勿勿,不知堪临,始终不发。言哽绝,当复奈何!吾顷至劣劣,比如下。(《全晋文》卷25,页1599)

  得长风书。灵柩幽隔卅年,心想平昔,痛慕崩绝。岂可居处,抽裂不能自胜。谢书,已乞日安厝,即其事长毕,奈何!松等陨恸,哀情顿泄,亦难可言。郗还未卜。聊示友。中郎相忧不去心,感远怀近,增伤惋。每见范母子哀号,使人情悲。(《全晋文》卷25,页1601)

  这三封信的内容略同,皆倾诉悲悼之情。“松”即籍之子穆松,王羲之书信中常提及。信中反映了灵柩“乞日安厝”时,穆松等“哀情顿泄”的情景。“郗”,王羲之妻弟郗忄音,时为临海太守,曾议为侍中,因宰辅会稽王司马昱不从而未行,故云“还未卜”。

  兄墓葬毕,嫂周氏便疾笃,王羲之书曰:

  伏想嫂安和。自下悉佳。松上下至,乖隔十八年,复得一集,且悲且慰,何物喻。嫂疾至笃,忧怀甚深。穆松难为情地自慰,犹小差,然故勿勿,冀得凉,渐利耳。(《全晋文》卷25,页1601)

  这是周嫂和侄穆松一家刚归时的情况。“乖隔十八年”,当指咸康四年(338),王羲之母丧时,嫂侄一家亦赴临川奔丧,与王羲之分别归建安,至辞归金庭正好十八年。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时间点,为考证王羲之守临川和母亡时间提了重要证据。

  写完“嫂疾至笃”信后不久,嫂即亡,王羲之书曰:

  顿首、顿首!亡嫂居长,情所钟奉。始获奉集,冀遂至诚,展其情愿,何图至此。未盈数旬,奄见背弃。情至乖丧,莫此之甚。追寻酷恨,悲惋至深,痛切心肝,当奈何奈何!兄子荼毒备婴,不可忍见,发言痛心,奈何奈何!王羲之顿首顿首!(《全晋文》卷23,页1590)

  七月十六日羲之报:凶祸累仍,周嫂背弃。大贤不救,哀痛兼伤,切割心情,奈何奈何!遣书感塞。羲之报。(同上)

  长嫂如母。嫂系汝南望族镇东参军周嵩女,从建安归,乖隔十八年方得团聚,竟“未盈数旬”即亡,王羲之悲痛万分。一旬为十日,数旬则不到百天。“始获奉集,冀遂至诚,展其情愿”数语,说明王羲之是将嫂安置在身边的,以遂晚年得以奉养之愿。周嫂亡于永和十二年(356)六日二十七,可见于下面两封信:

  六月二十七日羲之报:周嫂弃背,再周忌日,大服,终此晦。感摧伤悼,兼情切割,不能自胜,奈何奈何!穆松垂祥除不可居,言日酸切。及领军信书不次。羲之报。(《全晋文》卷23,页1589)

  日月如驰,一嫂弃背再周。去月,穆松大祥,奉瞻廓然,永惟悲摧,情如切割。汝亦增慕,省疏酸感。(《全晋文》卷22,页1586)

  父母死后,周年为“小祥”,二十五月为“大祥”。“再周忌日,大服,终此晦”,指守丧服毕,行将举行最后一次大祭,故兄籍之的儿子“穆松垂祥除不可居”,大祥后就将服阙离去。“领军”即王洽,字敬和,王导第三子,王羲之从弟,卒于升平二年(358)。

  母亲去世后,兄嫂为长,羲之迎归金庭,奉之如母。但不幸,嫂数旬而亡。为报嫂恩,羲之视兄子如亲生,故将穆松列在子系之中。《金庭王氏族谱》中,羲之子系有穆之、 之,这就是兄籍之的两个儿子。这是《金庭王氏族谱》区别于琅邪、山阴王氏谱的一个突出事例,也是一个鲜为人知的谜。

  为献之和郗道茂完婚

  建元二年(344),王羲之四十二岁,屡诏侍中、吏部尚书不就,待职居家,生幼子献之。献之字子敬,幼极颖悟,胆识过人,放达、傲世之性似父,故深得父母疼爱,幼童时即教以书法,唐张怀瑾《书断》载:

  子敬五六岁时学书,右军潜于后,掣其笔不脱,乃叹曰:“此儿当有大名”,遂书《乐毅论》与之。

  梁虞和亦载此事,但云子敬在七八岁时,时王羲之将任会稽内史。永和九年(353),王羲之兰亭修禊,集会稽群贤40多人,携献之于曲水之滨。归金庭后,著《笔势论十二章》与子敬,诫其勤练勿惰。晚年,在金庭庄园里,携子牵孙,尽天伦之乐,献之相伴至终。

  王羲之暮年,最让其牵挂的是献之的婚事。其致益州刺史周抚书曰:

  吾有七儿一女,皆同生,婚娶已毕,惟一小者尚未婚耳。过此一婚,便得至彼。今内外孙有十六人,足慰目前。足下情致委曲,故具之。(《全晋文》卷22,页1583)

  “过此一婚,便得致彼。”就是说等献之完婚后,便去四川和周抚一起游岷山。这就是他早就怀有的“尚子毕娶”之愿,故早早的要为献之物色婚事。

  王公贵族的婚姻极重门第,必须门当户对,如果与庶民或商人联姻,竟要遭到弹劾。王羲之早已喜欢小妻舅郗昙的女儿道茂。那时不懂近亲结婚危害后代的科学道理,反而认为亲上加亲更好。道茂比献之大几岁,女大男小正是那个社会男子早婚的普遍现象。《全晋文》卷一四五载:“礼十五成童,国君十五而生子,以明可冠之义。”帝王家皇太子十五已生子,有的几岁时就择定十几岁乃至二十来岁的大臣之女为后、妃,作为巩固政权的一种手段。

  在婚姻制度方面,君臣有别,臣的儿子结婚则不能像皇太子那样早于十五岁,大多在十六岁后,但订婚则不受此限。王羲之想早些为献之订亲,在正式聘定前,写信试探大妻舅郗忄音的意愿:

  中郎女颇有所向,今时婚对,自不可复得。仆德音。君颇冷不?大都此亦当在君耶。(《全晋文》卷26,页1605)

  中郎即郗昙。升平二年(358)八月以散骑常侍郗昙为北中郎将。此信写于是年冬。说郗昙女道茂心里很向着献之,现在为他俩订婚,机不可失。事顺即通,两家就此订亲,王羲之按习俗向郗家发出了求婚帖:

  十一月四日右将军会稽内史琅邪王羲之敢致书高平郗公足下:上祖舒、散骑常侍、抚军将军、会稽内史、镇军、仪同三司,夫人右将军刘□女,诞晏之、允子。允子建威将军、钱唐令、会稽都尉、义兴太守、南中郎将、江州刺史、卫将军,夫人散骑常侍苟文女,诞希之、仲之。及尊叔 ,平南将军、荆州刺史、侍中、骠骑将军、武陵康侯,夫人雍州刺史济阳郗说女,诞颐之、胡之、耆之、羡之。兄胡之,侍中、丹阳尹、西中郎将、司州刺史,妻常侍谯国夏侯女,诞茂之、承之。羲之妻太宰高平郗鉴女,诞玄之、凝之、肃之、徽之、操子、献之。肃之授中书郎、骠骑咨议,太子左率不就。徽之黄门郎。献之字子敬,少有清誉,善隶书,咄咄逼人。仰与公宿旧通家,光阴相接。承公贤女,淑质直亮,确懿纯美,敢欲使子敬为门闾之宾,故具书祖宗职讳。可否之言,进退唯命。羲之再拜。(《全晋文》卷24,页1596)

  朝廷秘阁藏有官员和大族的家谱档案,备以核查子孙的袭爵、荫封和婚配,以防冒充。像这样的求婚书,便于对方和秘阁核实,看起来好像是多此一举,实际上是当时的一套礼规。

  关于献之和道茂结婚的时间,议论颇多,有的说献之二十二岁,有的说二十三岁,皆认为是在王羲之和郗昙去世后。这种说法值得质疑,事实是王羲之和郗昙在世时已让献之和道茂完婚。早婚不仅是那个时代的普遍现象,我们还可从《全晋文》王羲之和王献之的信札中找到若干依据。王羲之在一封信札中说:

  李母犹小小不和,驰情,伏想行平安。郗新妇大都小差。卿大小佳?(《全晋文》卷25,页1600)

  这可能是给郗昙的信,郗新妇即道茂,因新婚故称。如果这样的解释成立,那就证明王羲之在世时献之与道茂已婚。王献之也有一封信札谈及此事:

  新妇服地黄汤来似减,眠、食尚未佳,忧悬不去心。君等前所论事,想必及谢生。未还可尔,进退不可解,吾当书问也。(《全晋文》卷27,页1606)

  道茂婚后患疾,常令献之“忧悬”于心。谢生等朋友对道茂的病有议论,甚至提到“进退”问题。献之认为婚姻“不可解”,他要写信给谢生,问清楚为什么这样说。道茂病笃时,他还有一札给大舅郗忄音:

  令外甥知问。郗新妇更笃,忧虑深。(《全晋文》卷27,页1615)

  约在升平四年(360)春,献之十七岁,和道茂完婚。但结果令人悲哀,道茂难产,母子双亡,王羲之书曰:

  自新妇母子去,寂寞难言,思子辈不可言。(《全晋文》卷24,页1597)

  王羲之书称七子中仅幼子未婚,此“新妇”定是献之妻道茂。还有一札:

  羲之顿首。贤女殡敛永毕,情以伤惋,不能已已。况足下愍悴深至,何可为心。奈何!奈何!不能无时之痛,忧卿便深。今何如?患深达既往,吾志勿勿。力知问,临书恻恻。王羲之顿首。(《全晋文》卷24,页1594)

  这封信写于道茂毕葬后,是给郗昙的,希望他不要无时无刻的悲痛下去。在金庭庄园,这是王家的第一座新墓。造化作弄,白发人送黑发人,怎不叫人“吾志勿勿”。

  本文这样解读献之和道茂间这段短暂的婚姻,许多人都不会相信,因为《中兴书》说献之和道茂离婚,云“其离婚之故不可知”。南朝宋《世说新语·德行》也载有其离婚事:

  王子敬病笃,道家上章应首过,问子敬“由来有何异同得失?”子敬云:“不觉有余事,惟忆与郗家离婚。”①

  《晋书·王献之传》亦引《世说》“首过”之言,故后人皆以为献之离异道茂,而不言道茂早丧,并深信无疑。其实,献之与道茂结婚后,因道茂多病,“谢生”等朋友私下议论过他俩离婚的事,或许曾引发社会新闻,但并没有真的离婚,献之“新妇服地黄汤”一札,其意甚明。也或许事出有因,曾有过离婚之念,故临终前仍以此事为终身遗憾,由此正足见其内心之愧疚和对道茂的恋情。道茂死后,献之与侍俾桃叶相伴,十多年一直没有再娶,直到咸安元年(371),司马昱登基为简文帝,才将新安公主尚选献之为驸马。新安公主又称余姚公主,名道福,本适桓温的儿子桓济,后桓济欲谋杀车骑将军、都督七州诸军事的叔父桓冲,事败放逐。试想,如果这时,道茂仍为献之妻,怎可招为驸马?献之遭此误会,后人以宋弘“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相比,多以其遗弃病妻为不耻。王羲之轻勿王述,王献之喜新厌旧,此为后人强加给二王父子的不白尘垢。何有此言,请看献之《悼妻》之文:

  虽奉对积年,可以为尽日之欢,常苦不尽触类之畅。方欲与姊极当年之足,以之偕老,岂谓乖别至此,诸怀怅塞实深,当复何由日夕见姊邪!俯仰悲咽实无已无已,惟当绝气耳。(《全晋文》卷27,页1614)

  许多论著称此文题为《别郗氏妻》,好像是献之为驸马前写给道茂的一封假惺惺的离婚书。这种说法是很值得商榷的。且不说献之与道茂有没有离婚,先解读一下这篇文章的内容。文中“奉对积年”指从小青梅竹马,瑟琴多年。“方欲与姊报当年之足”,指刚刚开始夫妻生活。“乖别至此”正是王羲之在世时的书札中“新妇母子去”、“贤女殡敛永毕”所说的那样,道茂婚后一年即已母子早夭。这一年中,虽然道茂孕病多乖,献之仍以汤药伺候,相处和洽,故有“尽日之欢”。虽有不尽人如意处,不能像别的新婚夫妻那样健康和美,“常苦不尽触类之畅”,但已经“极尽当年之足”,希望能够白头偕老,相伴终身。写到这里,且把此文的下半段暂放一下,说说是文的性质、时间和地点。王献之的这篇文章,不是写给别人的信札,也不是道家的“首过”,而是一篇感情真笃的悼妻之文。地点,金庭郗道茂墓前。时间,父忧服阕,行将离开金庭,去广陵任扬州刺史王述主簿。王羲之升平五年(361)卒葬金庭,其七子墓庐父丧三年,服阕当在兴宁二年(364),献之时二十一岁。为什么这样说呢?让我们顺着这条思路,从互为因果的创作技巧中,继续解读下半段文字:

  “乖别”,不幸背离,指亡故。“怅塞”,忧愁得心胸堵塞。既然已经“乖别至此”,那么,又怎会“当复何由日夕见姊”呢?如果离婚,道茂就得离王家归郗家,又怎会日夕相见呢?再说,既然能日夕相见,“可以为尽日之欢”,又何言“乖别至此”而悲痛欲绝呢?十分明白,献之日夕看到的这个“姊”,已经不是活生生的爱妻道茂,而是置于家中神龛内的灵位或葬于山野的坟墓。“俯仰”,犹瞬息,即王羲之《兰亭集序》“俯仰之间,已为陈迹”之意。说明夫妻在一起的时间很短暂。“无已无已”,好像看她离去无可奈何的样子。“绝气”,昏死过去。“怅塞”、“悲嗯”、“无已”、“绝气”皆指不忍离去的悲情。试想像这样惨切的文章不是“悼别”,又能是什么呢?

  在这漫长的岁月里,献之一直未娶,与女俾桃叶为伴,两相情笃。今存互酬乐府诗二首。献之《桃叶歌三首》曰: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

  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桃叶复桃叶,桃叶连桃根。

  相连两乐事,独使我殷勤。

  桃叶映红花,无风自婀娜。

  春花映何限,感郎独采我。

  桃叶亦作《答王团扇歌三首》曰:

  七宝画团扇,灿烂明月光。

  与郎却暄暑,相忆莫相忘。

  青青林中竹,可作白团扇。

  动摇郎玉手,因风托方便。

  团扇复团扇,持许自障面。

  憔悴无复理,羞与郎相见。①

  王献之有一封信,或许是写给兄长的,提到他和桃叶的情事:

  愿余上下安和。知婢日夕疏慰,意育故羸,悬心。倪比健也。适奉永嘉去月十一日动静,故常患不宁。诸女无复消息。献之。(《全晋文》卷27,页1614)

  “知俾”当指桃叶。信说和桃叶天天诗歌和唱,甚慰。“意育故羸”,是不是说桃叶怀孕了,身体欠佳,故“悬心”。不论怎么说,献之和桃叶是真笃的。直到尚选新安公主道福,才开始一段新的婚姻,并生一女,名叫神爱。后人谴责他“别妻一帖,俯仰悲咽,既笃伉俪,何不为宋大夫之却湖阳乎?”又说他“无颜对郗姊”,实在是冤枉的,不论他和道茂离异是真是假,或如《中兴书》所说“其离婚之故不可知”,故必另有隐情。他还书曹植《洛神赋》,借“恨神人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的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抒发对道茂的怀念之情。他出仕前,道茂已故去,这是历史事实,所以史家应对《悼妻》一帖有正确的疏解,还献之人品与公正。

 

  暮年的忧伤和疾苦

  王羲之临终前的一两年,是在忧伤和疾苦中度过的。使他心创最沉的是两个孙女旬日而亡:

  延期、官奴小女,并得暴疾,遂至不救。愍痛心,奈何!吾以西夕,至情所寄,唯在此等,以禁慰余年。何意旬日之中,二孙夭命,日夕左右,事在心目,痛之缠心。无复一至于此,可复如何!临纸咽塞。(《全晋文》卷23,页1589)

  先是他儿子延期的小女暴疾不救:

  期小女四岁,暴疾不救,哀愍痛心。奈何奈何!吾衰老,情之所寄,唯在此等,奄失此女,痛之缠心,不能已已!可复何如!临纸情酸。(《全晋文》卷24,页1597)

  王羲之书札中,称“大奴”者为玄之,“二奴”者为凝之,延期、官奴小女已数岁,当指涣之、肃之、徽中的某人。而操之、献之未曾有子女,有说“官奴”指献之的,实不妥。

  延期小女四岁,得暴疾而夭,死得突然。正当“痛之缠心,不能已已”时,官奴忽然带着小女玉润来到金庭。玉润发病已多天日,官奴一直没有告诉父母,来金庭时,疾痼转笃,头上疔疮已经溃烂,王羲之当即作“首过”之书,请先生在静室上章。其书曰:

  官奴小女玉润,病来十余日,了不令民知。昨来忽发痼,至今转笃。又苦头痈。痈已溃,尚不足忧。痼病少有差,忧之焦心,良不可言。顷者艰疾未之有,良由民为家长,不能克己勤修,训化上下,多犯科诫,以至于此。民唯归诚待罪而已。此非复常言常辞,想官奴辞已具,不复多白。上负道德,下愧先生,夫复何言!①

  这是王羲之仅存于世的唯一“首过”之书,称《官奴帖》。书中“顷者艰疾未之有,良有民为家长,不能克己勤修,训化上下,多犯科诫,以至于此,民惟归诚待罪而已”,系愿为玉润赎罪之言。官奴在山阴家已上章首过。人称王羲之《兰亭集序》为天下第一行书,那是在心醉山水的环境下创作的。这份“首过”则是在悲伤不已引罪自责时创作的,字字循规蹈矩,一点一划,凝重而不敢马虎,不失为“首过”之经典,弥足珍贵。后人对此书的性质多有误解,甚至说是写给会稽王司马昱的,不妥。

  顿失两个小孙女,哀痛难喻,故常向亲朋诉说心苦:

  延期、官奴小女疾病不救,痛愍贯心。吾以西夕,情愿所钟,唯在此等。岂图十日之中,二孙夭命。惋伤之甚,未能喻心。可复如何!(《全晋文》卷22,页1586)

  羲之顿首。二孙女夭殇,悼痛切心。岂意一旬之中,二孙至此!伤惋之甚,不能已已。可复如何!羲之顿首。(《全晋文》卷23,页1587)

  追寻伤悼,但有痛心。当奈何奈何!得吾慰之。吾昨频哀感,便欲不自胜。举旦复服散行之,益顿乏,推理皆如足下所诲。然吾老矣,余愿未尽,唯在子辈耳。一旦哭之,垂尽之年,转无复理。此当何益?冀小却渐消散耳。省卿书,但有酸塞。足下念故言,散所豁多也。王羲之顿首。(《全晋文》卷23,页1590)

  一哀未去,噩耗接踵袭来。幼子献之妻道茂产后母子双亡,其致郗昙书曰:

  羲之顿首。贤女殡敛永毕,情以伤惋,不能已已。况足下愍悴深至,何可为心?奈何奈何!不能无时之痛,忧卿便深。今何知?患深达既往,吾志勿勿。力知问。临书恻恻。王羲之顿首。(《全晋文》卷24,页1594)

  郗昙是王羲之的小内弟,贤女即郗昙女道茂,适献之。道茂婚后多疾,献之汤药伺候,但无济于事。

  道茂亡后,王羲之又有一札:

  自新妇母子去,寂寞难言。思子辈不可言。(《全晋文》卷24,页1597)

  道茂是金庭庄园的第一座新坟,而这时,郗昙也正“愍悴至深”,病入膏肓,王羲之在一书札中曰:

  姊适复二告安和。郗故病笃,无复他治,为消息耳,忧之深。今移至田舍,就道家也。事毕,当吾遣信。视淑还,母子平安,为慰。至恨不得暂见,故未得下船道夷。书云已得一宅,想今安稳耳。不政解此移趋,知部儿不快,何所在?今已佳也。耿耿,信白。(《全晋文》卷22,页1584)

  意思是说郗昙的病情已无法挽回,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看来郗昙正在王羲之家,移至田舍请道士先生作法,或许是道家除了在家中静室首过上章外的另一种方法,类似于在野外祠祀和行穰,为病者上章祈祷。许询死的那天也作过祠祀,结果夜里去世了。

  郗昙北伐失败被降职,回到会稽访王羲之,一病不起,未能西归履职,于升平五年(361)正月离开人世。王羲之书札曰:

  司马疾笃不果西。忧之深,公私无所成。(《全晋文》卷23,页1591)

  司马虽疾笃久,顷转平除,无他感动。奄忽长逝,痛毒之甚,惊惋摧动,痛切五内,当奈何奈何!省书感哽。(《全晋文》卷23,页1589)

  送走了郗昙和道茂,王羲之很想出去散散心,尽量早日忘了悲痛。这时他想起了好友益州刺史周抚,竟提出想去游岷岭:

  足下今年政七十耶?知体气常佳,此大庆也。想复勤加颐养。吾年垂耳顺,推之人理,得尔以为厚幸,但恐前路转欲逼耳。以尔要欲一游目汶岭,非复常言。足下但当保护,以俟此期,勿谓虚言。果得此缘,一段奇事也。(《全晋文》卷25,页1604)

  “汶岭”即汶川、岷山。六十耳顺,“垂”者五十九。即王羲之人生之终年。刚退居时,他和周抚就有游岷山之约,今正当其时。

    但祸不单行,哀丧频接,想不到大儿玄子竟也恒救不治,其书札曰:

  诸贤子粗足自枝,注视吾弱息毁弊。大儿恒救命,足令人心焦。先是之欢,于今皆为哀苦,自非复衰年所堪,岂复以既往累心。率事自难为怀,如之何?(《全晋文》卷26,页1608)

  前两句说,七个儿子都支起了一个家,关注着我奄奄一息的病体,明言献之已经完婚。王羲之暮年确已没有当年那种“修植桑果,今盛敷荣。率诸子,抱弱孙,游观其间,有一味之甘,割而分之,以娱目前”的天伦之乐,但他最不忍看到“白发人送黑发人”那种人生悲剧。然而,真如他《兰亭诗》说的那样“悠悠大象运,轮转无停际。陶化非吾因,去来非吾制”所云,不以他个人的愿望而转移,“大儿”玄之终于走在他的前面离开了人间,正如《晋书·王羲之传》所谓“玄之早卒”。如果从年龄上推算,玄之该有三十多岁了,但其亡于父先,故曰“早卒”。

  由于长期服散,各种疾病并发而生,一会儿腹泻,一会儿便秘,肠胃功能混乱不堪,又加之断谷绝脯,人已骨瘦伶仃。后来发展到全身浮肿,手脚麻木,胸闷不欲食、不欲眠,极至筋疲力尽。这时,他写字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力力数字,尽说病痛之事,今存数十札。下面一札,可知其辟谷入邪之深:

  知君患瘾,何以乃尔?是为疲之极也。一知此事,恐不可以不绝骨肉之爱,无论人事也。乃甚忧君。若自量过,叹患不以轻心者,一事不尔,当何理耶?(《全晋文》卷24,页1593)

  为了辟谷服食,竟到了骨肉之爱、亲朋友情皆抛的程度,迷之何深?当到了危及生命时,他后悔过,觉悟过,故在书中说:

  仆近下数日,勿勿肿剧,数尔进退,忧之转深,亦不知当复何治。下,由食谷也。自食谷,小有肌肉。气力不胜,更生余患。去月尽来停谷啖面,复平平耳。(《全晋文》卷25,页1601)

  所谓辟谷法,就是不吃五谷,不吃鱼肉,只吃枣、栗等水果,使人仙瘦。王羲之在不少书札中谈论断谷、绝脯之事。辟谷之法,古已有之。《庄子·逍遥游》谓神人“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史记》记载张良在立汉后“乃学辟谷,导引轻身”。长沙马王堆墓帛书中有《去谷食气篇》。辟谷法在天台山一带佛道皆循,褚伯玉隐金庭时,与他交友的佛家弟子释僧从居天台瀑布山,“不服五谷,唯饵枣栗,年垂百岁而气力体强”(梁慧皎《高僧传》)。

    王羲之修炼白云道法,据传曾在白云洞闭穴四十九天,修炼的就是这种闭门辟谷的瘦身法。辟谷使他骨瘦如柴,不得不恢复食谷,故云“自食谷,小有肥肉”。他认识到辟谷“更生余患”,但为时已晚,最后伤肝、败肾,全身浮肿,胸闷心痛,精力丧失殆尽。冬去春来,病情开始恶化,其书云:

  吾涉冬节,便觉风动,日日增甚,至去月十日,便至委笃……沈滞进退,体气肌肉便大损,忧怀甚深。今尚得坐起,还得□其写不。如今忽忽日前耳。手亦恶,欲不得书示,令足下知问。(《全晋文》卷24,页1594)

  忽动,小行多,昼夜十三四起,所失多。又风不差,脚更肿。转欲书疏,自不可以,惟绝叹于人理耳!二妹复平平,差静,政当还。委曲前书具。想胜常也。①

  吾至今,目欲不复见字。(《全晋文》卷23,页1592)

  “手亦恶,欲不得书示”,故陶弘景说他晚年有一个代笔人。完全有此可能,该札或许由他人代书。但所谓代书,当在卧床之后,即升平五年(361)夏秋之后的最后几个月里,而这期间,至今仅发现一二札。

  王羲之自知病至委笃,如其书言:

  吾顷胸中恶,不欲食,积日勿勿。五六日来小差,尚甚劣劣。风大动,举体急痛。何耶!赖力及。(《全晋文》卷24,页1596)

  当其病由浮肿发展到“举体急痛”时,那已是晚期了。他想邀集所有中表亲的从兄弟们再到金庭来聚会,争取最后一面,其书曰:

  安复后问不?想必停君诸舍。疾苦差也,便疾绵笃,了不欲食,转侧须人,忧怀深。小妹亦故进退不孤。得散力,烦不得眠,食至少。疾患经月,兼焦劳不可言。迎集中表,亲疏略尽,实望投老得尽田里骨肉之欢。此一条不谢二疏,而人理难知此。不知小却得遂本心不?交衰朽羸劣,所忧营如此,君视是颐养之功,当有何理?今都绝思此事也。冀疾患差,末秋初冬,必思与诸君一佳集,遣无益,快共为乐,欲以少日,补顷者之惨蹙也。追寻前者意事,岂可复得!且当卒目前,及当此急要。愿诸君各保爱,以俟此期。未近见君,有诸结,力聊以当面。(《全晋文》卷22,页1585)

  “安”,谢安,升平四年(360)八月,大将军桓温请为司马,离上虞。“复问”只少是第二次通信,故此札可推算至升平五年春末夏初。写信时已“转侧须人”。其他书中曾曰“左边大剧”。又前札曰“今尚得坐起”。可见时已失去行走能力,连躺在床上翻身都得要人帮忙。“中表”指五服以内的从兄弟和表兄弟,王氏系大族,人数很多。“二疏”指东汉疏广、疏受叔侄,同为太子太傅和少傅,功成身退,一起辞归,散尽家财,与亲朋乡里同乐,得到后人称颂。王羲之认为自己给亲朋奉桔送米,分邛竹杖给老者,常邀亲朋来庄园,“尽田里骨肉之欢”,和“二疏”一样,希望诸君能“知此”心意。他“诸结”于心,有许多心里话要和大家“聊以当面”,故把这次聚会视为“当此急要”。他深知这次聚会不能像“前者意事”那样“共为快乐”,只图“欲以少日补顷者之惨蹙也”。时间则安排在“末秋初冬”。

  这次聚会不知有否实现,但病情越来越重,自知不久于人世,且怨没有人来看他,下面这封信或许写于临终前:

  羲之顿首。向又惨惨自举哀,乏气勿勿,知便当西,且不相知来。想熊能更言问。力遣不次。王羲之顿首。(《全晋文》卷22,页1585)

  然在王羲之临终前,有一个人被请到了金庭,他就是钱唐(杭州市)五斗米道道长杜子恭。据《太平御览》六六六引《太平经》:

  王右军病,请杜恭。恭谓弟子曰:“右军病不差,何用吾?十余日要卒。”①

  此事最早见于《云笈七签·杜 传》,说子恭为 字,钱唐人,王羲之曾请治病,言“病不差”,十余日果不治而亡。东土豪门多事 为弟子,远近归化如云,十年之内,操米户数万。杜子恭以宣传特异功能朦人,江东人视为神人。王羲之全家都是五斗米道的虔诚信徒,但杜子恭这次来,只说了一句“病不差”就走了,没有为王羲之上章作法。看来这时的王羲之已无“首过”能力,也没有写“三官手书”,或许已经奄奄一息。

  王羲之逝世后,穆帝诏赠金紫光禄大夫,然其子“遵父先旨,固让不受”,故后人以“右军”称。倒是他那封临终前的邀请书中为我们留下了“投老得尽田里骨肉之欢”之句,使我们对王羲之卒葬金庭庄园深信不疑。

  王羲之逝世后,儿孙们常回金庭探母或扫墓。王献之于父丧服阙五年后乞假东归金庭,途中曾探望其姊孟姜,如下为其上疏皇帝的《乞假东归表》。②

  步年百岁的郗夫人

  郗夫人名璇,字子房。父鉴,太尉,与王导共掌朝政。郗璇自幼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是一位很有教养的贤淑女子。其书法卓然独秀,弟忄音、昙称为“女中笔仙”。王羲之和郗璇的婚姻虽由父母做主,但有一段佳话流传于世。《世说新语·雅量十九》载:

  郗太傅在京口,遣门生与王丞相书,求女婿。丞相与郗信:“君往东厢,任意选之。”门生归,白郗曰:“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东床上坦腹卧,如不闻。”郗公云:“正此好!”访之,乃是逸少,因嫁女与焉。①

  “王丞相”即王导,王羲之堂叔,时王家子弟皆居王府,即京都乌衣巷。王羲之和郗璇何时完婚,众说不一,也无从考释。按制,豪门子弟一般十八岁牵丝为郎,如秘书郎一类,实际上并非实职,挂名领薪而已,在这时订亲较多,结婚当在正式任职前。王羲之虽为秘书郎,但一直在王导府中受教,直至咸和二年(327),七岁的琅琊王司马昱徙封会稽王,才征王羲之为会稽王友,入会稽王府,才是正式进入仕途,时已二十五岁。此前,他和郗璇定已完婚。一般皆在二十岁左右成婚。两人婚后,爱情真笃。郗璇相夫教子,家庭美满。王羲之也能修生保真,衷情于妻,直至终老。他在致益州刺史周抚书中曰:“吾有七儿一女,皆同生。”即皆与郗璇所生。在贵族妻妾成群的年代,这么多儿女皆出一妻,当属罕见,故以“皆同生”为自豪。

  由于旧社会对妇女的歧视,即使像郗璇这样门第贵极的才女,也很难从史书中找到相关的记载,所以只能把她作为王羲之的影子,从中了解她的行踪。在王羲之给郗忄音、郗昙的信中,常提及郗夫人的病情:

  贤姊大都转差,然故有时呕食不已,是老年衰疾久,亦非可仓卒。

  夫人涉道康和。(《全晋文》卷22,页1585)

  妇安和。妇故羸疾,忧之焦心,余亦诸患。(《全晋文》卷22,页1583)

  姊故诸恶,反侧。(《全晋文》卷25,页1604)

  舍内佳不?中书何从?家中疾笃,拯救旦夕,比知觉有省,书想至。(《全晋文》卷23,页1588)

  贤姊体中胜常,想不忧也。(《全晋文》卷26,页1607)

  “妇”、“家中”、“姊”,当指家妻。信告郗璇患重病,经日夜抢救,才恢复知觉。

  郗璇活得很长寿。王羲之死后,她的行踪未可考知。按封建礼教,王羲之卒葬金庭,她的后半生当在金庭度过,并与夫同葬瀑布山。儿女们对她也十分孝敬,虽在外为官,请安的书札几乎月月不断,在《全晋文·王献之集》中,有不少向母亲问安的信,现抄录如下:

  八月十九日具疏,操之、献之再拜:昨日诸愿悉达,奉上告慰。驰心,极冷,不审尊体复何如?操之创故不差,常恶,亦故尔愦愦。献之昨来复下,如欲作带,殊乏极。服石的丸,冀得力。谨上,不具,操之等再拜。(《全晋文》卷27,页1616)

  献之白:不审尊体复何如?昨夜眠多少?愿尽宽喻理,忧驰何复言,若得消息者。献之。(同上)

  献之白:奉别告,承安和庆慰。极冷。不审尊体复何如?献之比日如复小胜。因夜行忽复下,如欲作带,今服药,尽温燥理,冀当可耳,然异极,都□得复小失和,卿恶亦不复得,妄近生冷,体气顿至此,令人绝叹。行有佳酒,便服。(《全晋文》卷27,页1617)

  献之白:节过岁终,众感缠心,伏惟同之。奉月初告,承极不平,复头、眼、半体弥恒恶。兄告说姊故殊黄瘦,忧驰可言。寒切,不审尊体复何如?眠食转进不?气力渐复充耳?迟复旨告,献之故尔。献之。(《全晋文》卷27,页1614)

  再拜:复节近,感思深惟,穷号崩绝,不可忍处。晴快,不审体中何如?食啖复多少?甚驰情。不舍诸舍复何如?未复西,动静不宁,此多患反侧,愿深宽勉,故承问。(同上)

  十二月廿七日具疏,操之、献之再拜:岁尽无复日,感思兼怀不自胜,兄亦同之,奈何奈何。奉十二日告,曾掾安和,慰驰情。姊、三兄诸患故尔不损,忧驰。晴快。不审尊体并复何如?迟复来告。操之故平平,已再服散,冀得力。献之亦忘愦勿。谨拜,疏不具。操之等再拜。(同上)

  这些信大多是向母亲问安的,但说的是操之、献之自己患病的事,服散的事,可能他们已至暮年。可喜的是,信中从不见郗夫人有病,仅睡眠、胃口稍差,可见老人身体健康。前信中“昨夜眠多少”?或许是操之、献之从山阴寄往金庭的信,因二地一日路程,才有“昨夜”之问。从信中得母“十二日告”,至“廿七日”复信,中隔半月,可推测操之、献之时在京都建康,因二地相距700多公里,投递当达半月。信中还提到“兄告说姊故殊黄瘦”,此兄不知指那位,姊当指孟姜。

  郗夫人确实活得很长寿,《世说新语·贤媛三十一》载:

  王尚书惠尝看王右军夫人,问:“眼、耳未觉恶不?”答曰:“发白齿落,属于形骸;至于眼、耳,关乎神明,那可便与人隔?”①

  梁刘孝标在此文中夹了两条注:

  《宋书》曰:“惠字令明,琅邪人,历吏部尚书,赠太常卿。”

  《妇人集》载谢表曰:“妾年九十,孤骸独存。愿蒙哀矜,赐其鞠养。”①

  前条所注王惠,字令明,王导曾孙,《宋书》卷五十八有传,生于晋太元十年(385),卒于南朝宋元嘉三年(426),年四十二岁。郗夫人长王惠八十余岁,王惠看郗夫人当在年少时。郗夫人《谢表》言“妾年九十”,朝廷表其立德高寿,奉为国养。这是对高寿者的崇敬和奖赏,或许是当时的一种礼制。如钱凤母八十,郗鉴奏请“宜蒙全宥”。

  郗夫人九十岁时,约在太元十七年(392),七子中凝之、操之在世,或许已经五世同堂,为此举行过盛大庆典,孝武帝命光禄大夫王默前来庆贺,并御赐鞠养敕书。孝武帝是简文帝司马昱的儿子,简文帝的祖母夏侯太妃和王羲之祖母夏侯氏是胞姊妹,故郗璇是孝武帝的表姨,御旨庆贺并奉为国养在情理中。王默是王导孙,当称郗璇伯母,携约十岁的小儿王惠同来,才有《世说新语》郗璇和王惠那篇一老一少的绝妙对话。《宋书》云惠幼而夷简,言清理远,兄诞誉为“后来秀令,鄙宗之美”,《世说》尽录魏晋事,惠为南朝刘宋时人,独将其编入,可见此事广为流传,似属可信。

  刘孝标梁朝人,文史大家,离晋世不远,注引郗夫人《谢表》确凿无疑。郗夫人九十岁时,在太元十八年(393)前后,王羲之逝世已三十多年。七个儿子中有凝之,操之健在,郗夫人五世同堂。操之辞官归金庭,奉母尽孝。据《金庭王氏族谱·王操之传》载:

  府君既举追远之礼,乃奉父母合兆瀑布山。乳母毕氏亦为相攸,而奠之双塘之中脉,迄今坂名奶坞。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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