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石渠郎”出自陆游的《广都道中呈季长》:
有同学在读到这首作品的时候,表示首句不能理解,当然他能够想象得到陆游在这里是用了典故,但是“石渠郎”这个典故是查不到的,因此来咨询相问,希望解答疑惑之外,顺便搞清楚这首作品的内容。 其实这首作品,是陆游上万首诗中的一种日常记录,抒发的是他的朋友之谊。我们要读懂一首作品,在缺乏相关注释的情况下,就要靠自己的经验、文言文的掌握、对诗人当时内心以及写作手法的熟悉来进行判断。 说得不好听点,就是猜——但是有基础,有经验的猜,而不是胡乱揣测。 不过读古诗读得多的朋友,一看“石渠”大致就能猜到是指什么。当我们不理解一个词的意思,不妨看看是否能进行拆解。“石渠郎”典故未知,不过曾几次出现在古人作品中,总是有些来头的。 “石渠郎”这个称呼,最早见于唐朝诗人杨巨源的《送裴中丞出使》:
从杨巨源这首七律来看,是很明显的官场上迎来送往的味道,所以即便“石渠郎”不是一个官职,也必定是大家对某种官职的另一种称呼。 而在陆游的诗中,除了“天上石渠郎”之外,另有一首《送范西叔赴召》也使用了这个称呼:
这几首作品读下来,是不是大概就心里有底了? 这个称呼必然是带有官场特色的,像杨巨源是送裴中丞出使,而陆游则是送范西书赴诏。杨巨源送裴中丞出使,因此“回轩应问石渠郎”,而陆游是送“石渠郎”赴诏,可见“石渠郎”这个别称的官职,那还是在京城,在中央——因此“天上石渠郎”的“天上”,不是真的天上,而是指中央政权,靠近皇帝的圈子。 我们知道古代的官职,如“中郎将”、“黄门侍郎”,“郎”就是男子通称,所以这个关键问题就在于“石渠”。 “石渠”这个典故,就大量存在于古诗词作品中了,属于一个大家都应该要知道的典故常识。 石渠阁,中国古建筑名。 西汉皇室藏书之处,在长安未央宫殿北,亦简称为“石渠 ”、“石阁 ”。 《旧唐书》卷四三《职官志》二载:
因此“石渠”在唐宋之时,就是“秘书省”,也就是国家图书馆的代称。除“石渠阁”外,“兰台”“麟台”等也都成了“秘书省”的别称。还记得李商隐的“走马兰台类转蓬”吗?他就曾经担任秘书省正字,也因此才在上班前通宵歌舞,写出“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这样千秋绝代的诗句来。 但是为什么不称“麟台郎”、“兰台郎”?很简单,不合平仄,不顺口嘛。“石渠郎”三个字在今天来看也都是二声,但是“石”字是入声字,发音急促,可以合理打乱发音,因为音调的变化而更加顺口。 同时因为并非官方称呼,所以“石渠郎”这个称呼大概是指在“秘书省”工作的官员。但是官员职位有高有低,比如张季长是“秘书省正字”,但是上面还有“校书郎”、“秘书郎”,所以这种称呼相对来说,虽模糊但算得上尊称,有时候又可以灵活成为谦称。 如明朝李东阳的《柬刘东山司马》二首其二:
李东阳在这首七律中,整句套用杨巨源的“回轩应问石渠郎”,自称“石渠郎”,那就是大大的谦称了。因为他当时已经是文渊阁大学士了。“文渊阁”是明代的国家图书馆,性质与汉代的石渠阁、唐宋时期的秘书省相近。不过“文渊阁”虽是国家图书馆,“文渊阁大学士”却只是以此阁命名的“大学士”,实际上已经是事实上的宰相,和“文渊阁”本身并没有什么关联。“文渊阁大学士”管的不是国家图书馆,而是整个国家事务,地位比“秘书郎”可高得多了。 因此李东阳巧妙地利用“文渊阁”和“石渠阁”的地位相同,把自己的地位放低,算是一种非常巧妙的自谦,又可称之为“雅谑”——相当高级的幽默。 搞清楚了“石渠郎”是什么意思,我们再回头来看陆游的这首作品,就一切水到渠成,迎刃而解。 “天上石渠郎”实际上就是陆游对张季长(张縯)的恭称,和诗题中的《广都道中呈季长》是契合的——在广都道中写给张縯的诗。 首联:“天上石渠郎,能来伴楚狂。” 你这中央的高官啊,居然能来陪伴我这疯子。 “楚狂”,就是楚国的狂人,出自《论语·微子》,后成为典故,泛指狂士。这种用典很多,这里就不例举了。就好像“楚客”,泛指漂流过客。“楚囚”,泛指犯人。大家不要认为“楚”字当头,就一定要是湖湘之地的事儿就行了。 语言再活泼一点,陆游自称“疯子”,就很符合生活逻辑。 颔联:“风霜朝并辔,灯火夜连床。” 咱们早上并排骑着马踏风霜,晚上则同床共被,秉烛夜谈。 这一联写“石渠郎”到底是如何陪“楚狂”的,那是白天晚上形影不离啊。“并辔”,就是并排骑马,“辔”是马的缰绳。 颈联:“江水不胜绿,梅花无赖香。” 有你和我在一起,这蜀中的江水啊,从来没有这么绿,梅花,也香得特别可爱。 “不胜”的“胜”,读作“shēng”,在这里是“非常”的意思。“无赖”则是亲昵的喜爱,似憎实爱的那种味道。这一联转到写景,其实还是表达和张季长在一起,是非常开心的。 为什么这么开心呢?因为二人文采相抵,兴致相投啊。 尾联:“剧谈那得住,出处要平章。” 不但一聊起来就停不下来,聊的内容那也都是经得住考究的。 不但有话说,还很相投。“剧谈”,就是畅谈。这一联有点难懂的就是末句“出处要平章”,当然对于当时的他们来说,这没什么难懂的。只不过今天我们搞不清“要平章”是要干什么,因为“平章”是有几个意思的,而且跟这两人都有点相关。 “平章”,一般来说是商酌、品评的意思。不过它在一段历史时期中,曾经作为类似宰相的官职存在。唐代以尚书、中书、门下三省长官为宰相,因官高权重,不常设置,选任其他官员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之名,简称“同平章事”,同参国事。唐睿宗时又有平章军国重事之称,而到了宋朝,“平章”专由年高望重的老臣担任,其地位甚至凌驾宰相。 所以我们看到有些诗词中,会出现“军国要平章”,如宋代王高的《水调歌头·今夕是何夕》中有:“天意未应许,军国要平章。” 金、元有平章政事,位次于丞相。 元代之行中书省置平章政事,则为地方高级长官。元末明初,朱元璋在小明王韩林儿麾下之时,就曾担任“江南等处行中书省平章”,当然,这根本满足不了小朱的野心。明朝后,这个官职就废除了。 陆游、张縯虽然是官场中人,很显然还未达到“平章政事”的高度,这里只能作为商酌、品评来理解——也就是两人的文学讨论啊,十分酣畅,但同样是有质量保证的,不但流畅,还得处处有典,大家都领会得到彼此——正是所谓的难求知己。 这一联就是写两人层次相同,兴致高昂。实际上除了在文学上都有造诣与默契,互为知己,陆游、张縯关于政事,观点也是一致的,那就是对抗金朝,一心北伐。 所谓之“志同道合”,正是这一对“石渠郎”和“楚狂”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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