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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梵:当代谈诗录

 置身于宁静 2022-05-18 发布于浙江

1、车前子诗歌的两种声音

    现在回头看车前子当年引起广泛争议的《三原色》,当时的迷惑已变得十分简明。那种企图摈除文化负荷的游戏感觉,使他的写作变得很自足,即他不愿与别人共享一个文化解释的“上帝”。不管他后来采用散文或绘画,不管他是多么想贴近历史或遗产,《三原色》中那个游戏的天性已经成熟,当别人企图服从词句或文化的“永恒规律”时,他则极其需要自己的“规律”,即用暂时的感觉来终结某些词语的“永恒意味”。那些被他的笔切割开来的词句,似乎在拒绝某种交流的可能——是的,有那么多写在纸片上的诗句,被他永远囚禁于那些丢失的饼干桶里。作为他的老友,有个时期我曾思考他诗句的无目的,是否只是为了消隐熟悉的含义。他蓄意地拆拼词句或汉字,是否为了阻止某种感情。是否那种不被需要的感觉,使他才如此珍视略带毁灭性的探索。比如,在《迅速的桉树》中的某几行:

  沿途的表现还有很多:共同特点
  就是死亡与效果联系一起:
  强化的麦田:情感造成“空”:
  一个帽子歪戴的地点:诗是字:
  字数一五一十的算术:我愿和你
  在未生之年:反抗明显的晦涩: 
  生活作为原作:没有或者
  放弃版权:纯粹的十滴墨汁:像:

    我把它们看作是在熟悉的语境中,寻找一条陌生化出路的努力。含义简单的冒号一旦被反复重复,便形成能冲刷掉原貌的复杂漩流。记得今年,周亚平邀请我和马铃薯兄弟看《黄金甲》时,我们也谈到影片中的陌生化手法。张艺谋为模糊或抹去人们对常规场景的记忆,他一样是用重复来达到陌生化。当几个碾药的人变成上百个碾药的人,一群士兵变成一万名士兵,悖于常规的陌生效果就产生了。当然车前子的诗没这么简单,旁人的释义有时只会适得其反。由于它包含的意味多于常规的诗句,所以了解车前子这个人,才能避免理解上的错误。因为凡诗里能说的,无一例外都会在他的生活中留下蛛丝马迹。    
   
    记得1988年车前子来南大读作家班时,我们成立了一个形式主义小组。那时,大家感到熟悉的语法已达饱和,人人都想在意象的奇崛和组词上一试身手。与车前子诗的精巧别致的印象相反,他写起诗来完全不要“酝酿”。他看到一张纸片的本能反应,不是写诗就是画画。这是他的生命籍着艺术向外扩张的标志。与我靠写前的预感写诗不同,他是靠笔对纸的呼应、反应。一个人能在众目睽睽下写现代诗,意味我耐心等待的东西,成了他整日不枯萎的意识流。我常犹豫他写诗的流畅,是否应该成为我的榜样。因为他纸片上再现的命题,源自他对内心私房话的顺应。也许他的诗只是一系列的速写,这些内心的意识因为词语的装饰,才变得有意味、有价值。我从来没有这样直接处理过意识流,大概是胆量不够,我“害怕”搞出一些败笔,但也许就与一些表达的潜在可能失之交臂。当他在听得津津有味的课堂上,随手写下几首诗时,我便明白他是半个布勒东和半个李金发。他没有完全遵从布勒东的那套:即诗歌完全靠潜意识授胎。他高超的语言技巧,会部分阻止他的诗被潜意识完全收买。表面上,他温顺地把笔交付给随兴而来的灵感,但诗形的最高要求,使潜意识又暴露于显意识的阳光之中。“诗形”这个词最早源于车前子对我的劝告。1988年他见到我发表的诗歌后,打来电话,提醒我要注意诗形的问题。他认为从外观上看,我长短句的搭配不美观,“要做大师,也得从雕虫小技做起。”这些话一直震撼着我,使我意识到诗人手里还有一把裁缝的大剪刀,它规定了潜意识和诗歌的边界。也许不符合形式个性的东西,都被这把剪刀裁掉了。一旦这样来理解车前子的“流畅”,我们便能看到他对诗歌预先已有一种意愿,即那种为诗歌的理想表达而奋斗的意愿。一旦他让美学闯入到内心的深沉意识里,他的作诗法里便混合着两种经验:即兴发现诗形的经验,和即兴抓住意象或象征的经验。他为自己设下的诗形“法则”非常简明,即最大限度地激活字、词、句的言外之意。我们过去理解李金发的错误也在于此,没有意识到他想克服早期新诗的贫弱意味,他实践着名词动词化、暗示言外之意等,其实隐含着后来我们这个时代的诗歌任务,即能否为新诗找到更丰富的表达,能否为深沉情感找到鲜活经久的形式。简单用“病句”来理解李金发,只能误解新诗的全部历史。车前子应该算部分承接了李金发的未竟事业。我曾提出过一个“撒谎”的理论,结果没有人能领会,甚至连好友李心释也误解了它。人们总说自己会被真实触动,但真正内在意识的真实没人能懂,其实我们懂的只是释义,这便是语言的功劳。就是说除了本能的反应外(它们也是语言之一种),释义里面包含了美学造假,即不能让释义过分偏离心中预设的理想,否则就会引起我们的不适或反感,自然也就难以被触动。至于理想,说白了就是对意义的模仿,这是教育在我们血液中激活的一种癖好,大概也是对社会公正性的隐晦渴求。由此反观车前子的即兴写作,只不过他释义时偏离的是我们的预想。我们的有意义,也许是他眼里的无意义……

    车前子写诗的无目的(一般人看来),有时也出人意料地抵近他人的美学共识。我不知道是否在他惯常的美学操作中,令他神往的情感复活了,而面对情感,一个诗人的雕琢能力会明显衰退。情感是我们祖祖辈辈恪守的共同意愿,有时它强大到足以把他推向共同习语。于是,他一不经意写成的“俗气诗歌”,却真正触动了我们。

我用黑暗的泥土捏造你睡眠的形状
不捏造眼睛,为了不看见它
不捏造皮肤,为了不感到它
不捏造心,为了让你活得长久

——《捏造》

找上门来的只有推销员;
送出门去的只有垃圾。
我们再也不会在一起玩了。
他不时掏出怀表,说:
“这可是地道的俄罗斯货。”

——《忧郁的力量》

    情感对他美学的牵制是否必要,虽然纯属个人问题,但鉴于它实际造成车前子诗歌的第二种声音,不管车前子是否来得及给它戴上惯常的美学面具,这第二种声音表明他有时也徘徊在抒情诗的边缘。可能在我们感受他的抒情余波时,他依旧会抗拒诗歌的抒情性。大概在五年前,他看过我的一组诗后说:“我不喜欢太感动我的东西。”说到这里,他的话已经不难理解,情感不是他最好的安置诗歌的地方,因为在他眼里,那里面交织着太多的共识。一旦他倾向于个人的释义,他的诗歌就存在和我们失去联系的危险。

    九十年代以来,不少诗人用作品重新确立了新诗的任务,这个任务隐含着对个人释义的矫正,即希望诗的用语是大家能够熟悉的,即在熟悉的语言中间发现诗意的可能,在熟悉的声音中创造某种神奇的“音乐”。读或听所要求的这些“自然”,大概也是造成新世纪以来,诗歌朗诵越来越蓬勃的原因。一旦密切与时代语言的关系,诗歌必然会依赖一些共同的意愿,情感便是其中之一。与其说车前子完全抗拒这个潮流,不如说他希望自己能提供不同类型的写作,恰好其中之一与时代能够巧妙连接。以下是他同一时期两种完全对立的写作。

在外面,时间是雪,
积不起来。云的踪迹洋红。
为了谋生,写作毫无乐趣可言,
我早想着找份工作,
哪怕牺牲睡懒觉的自由。
朋友是可爱的,三个五个,
流言是可怕的,一座县城。
回北方吧,到老婆身边去吧,
我的家乡还是在火车上?

——《光阴》

在脱着的内裤里跳房子,
一条腿已吊近巷口。

华丽的栅栏,空档块绿块蓝,
一块挨一块两个人把话说完。

她突然双臂朝上,十字架瞄准——
拉长的肚脐眼,为男人准备好的黑棺材。

——《跳房子》

把人挤上牙刷,要多长?
冥冥之中的牙齿:
牙齿!牙齿!牙!齿!
狗在树叶的合影中洗脸。

——《“像耳朵里的深绿”》

  《光阴》在表达上的明确甚至略微动情,与后两首故意混淆感官知觉的做法大相径庭。后两首承接了车前子一贯的立场,即对废话的重新利用,如“牙齿!牙齿!牙!齿!”,人们眼里无意义的废话,被他打破法则的技法弄得有意味或神秘莫测。在后两首里可以看到,是细节的技法掩盖或代替了诗的主题。《光阴》里无须隐藏的主题,变成了后两首诗里悬而未决的问题。车前子大概是希望读者能像他一样,去经历或体会技法的细节,除了去感受语言诸多的意味,也希望读者在经历如此的语言历险时,能体会他已体会到的形式快感。所以,那些已经习惯开垦主题的读者,会理所当然把他的诗视为对理解的阻碍,他们不习惯在一首诗里,同时有那么多可用于理解的出发点。就像一个旅行家前面不停出现岔路,他不知这些岔路会把他带到哪里。但车前子是要旅行家体会走岔路的美妙,甚至希望旅行家忘掉他的目的地。要读者安于“在路上”,让他们接受这些诗句是怎么回事,势必要求读者的语言潜能被激发,至少激发出某种“交流”的可能。懂得欣赏内在的语言景观,这对读者的要求程度,是不亚于诗人本身的。不过时代的诗歌任务给予诗人的影响,有时要超过诗人自己意识到的。两种几乎对立的写作,在他身上也有化为一种写作的倾向。近年他那些对“意义”负责的诗作,在数量上已大大增加,这些诗作试图传递出他在生活中发现的“残酷”或“美”。

在列车

震耳欲聋,孩子告诉我
他们在跳“杀人游戏”舞
直到汗出如肥皂泡
那可是一些年轻貌美的女人

  这类诗歌与他从语言中提取诗意不同,会促使他从语言经验转向生活经验。八十年代初他曾写过情感更灼烈的诗歌,如《一个残疾人想踢一场足球》等等。但这类受到他一时垂青的情感,在他那个年代的诗作中很罕见。那时他周围的朋友只在乎他是民俗专家、技法大师,并未认真考量他诗作中的情感。好在九十年代以来,诗人们的苦心之作渐渐收到了实效,诗人在选择形象或意象表达内在情感时,提高了对准确性的要求,而不是无的放矢。所以,他那首曾经扣人心弦的踢球之作,就成了后来这些要求的一个源头。当别的诗人是通过思考明确诗歌使命时,车前子却是在醉酒的恍惚中,掌握着诗歌一挥而就的秘密。他的一挥而就既含着自由,也含着禁令——即含着拒绝把诗歌只作为真理通道的强烈反抗。一旦他打算回应时代对语言的新要求,才子天性会使他自然而然就攫取到准确的形象。“过去了多少岁月,/才有这个黄昏?”“过去了多少岁月,/昙花,狂奔的碎片,/我至今还是你的人质。”(《昙花》)这种写作也许排除了非情感或感觉的其他可能,但这种意象开垦的不再只是好奇、情调,它是一种纯生命的形式,在于如何能表达出情感或感觉的不同层次,它的难度和优点都值得我们认真考虑。

2、神性片断——芦苇泉诗歌印象

    我感到芦苇泉的诗里住着一位道德的神仙,他用多少诗句都是用来解释它的,每首诗的来临、呈现,都是为了能窥见那神秘的意志。在这里,我向大家推荐芦苇泉,理由并不艰涩,他有一种海子式的勇而忘言的天性。某种程度上,他还是某种内心福音的传道者。如果说,是他来南京之前的生活环境造就了这些诗,我便能想象他无心玩弄的生活,他的生活和事业都留下了深深受难的印记。他的诗歌与其说是写乡村现实的,不如说是写乡村幻想的。海子使他意识到必须把对乡村的爱,变成可以触摸的经验。连他歌唱的调性也是从海子那里争取来的。

为了回到故乡,我学会了飞翔
山坡上,那些黑黑的屋顶
是我用旧的翅膀
——《抒情诗:村庄的天空》

山岗的那一边,才是少年的忧伤
山岗的那一边,青苹果踢倒秋天的瓶子
——《山岗的那一边》

    对于不能描写的东西,诗人只能通过意象去触摸。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诗人才是半神半人的怪物。他之所以比迂腐的学者要高明,正在于他不经意间说出的那些事物。更高的神在诗中使高傲的诗人就范,让他显得像是一位孤寂无助的,东奔西突的冒失者。芦苇泉让自己的整个心灵与乡村合二为一,以变成种种祈祷的方式,以仰视或领受种种启示。出于对人心里神性的敬畏,更高的道德便像一个铁心脏,装入了诗人的身体。诗人自由的冲动便受到了神奇的操纵。在芦的诗中便表现为,把自己的思想严格限制在热爱、感动和预言之中。在某种程度上,芦是乡村的偶像崇拜者,也是一个幻想中的要把乡村救出于黑暗的英雄。所以,与他的诗相协调的,不是乡村,而是关于乡村的梦。它的作用在于,引导我们去触摸一个乡村现实背后的世界。由于他的诗是轻盈的、透明的,一个意象便能透射出背后的其他事物,这些意象更多是言说的勇气而不是智力造成的。就是说,在他不厌其烦描绘的乡村里,有着让诗人苦恼的各种预感,藏着让他难以企及的大神秘。乡村实际成了他所有情绪的储藏室。他的诗歌内部也不复杂,甚至单纯,几乎对所有人都敞开着,与博学无关,沉湎在超验、愿望、情绪和领悟中,并向理智阻止它们的方向奔跑着,导致一个圣洁的结局,和令人微微震颤的预兆。

你要知道,如果一条大河被禁锢在大地上/ 它就会化作另一条大河奔腾在天外(《辽河》)

一个孩子的哭声/ 无意中重复了多少个人的童年(《抒情诗:山东南部的夜晚》)

小河在山下流淌/一群鱼紧紧地抱住大月亮(《山岗的那一边》)

故乡啊,我的归来/是这样胆怯/所有道路都是多余(《路过故乡》)

我身体里的每一块骨头/仍然没有生锈(《路过故乡》)

    作为一个诗人骄傲的自我,也被谦虚地裹在诗歌深处,像花岗岩隐藏在绿色植被下面,但仍能感到芦内心的禁忌:保持与世俗肮脏事物的距离,并把更崇高的愿望赋予给自己。所以,芦诗中的骄傲是柔和的、微弱的,就像一个人煎受着恶心,也要在世俗中过活,只不过他要在自己身上堆积起崇高的细节,贯穿起一股得到净化的忧伤和悲悯的力量。通过那些诗中的人、事物,他还要说出未经语言彻底感知的东西,类似虔诚教徒的无言祈祷。你完全可以认为他写的不是汉语,不过依赖汉语去追寻另一种无人知晓的语言,在超验方面虽然色彩不如他的同乡岩鹰强烈,但明显感到他已涉足语言的禁区。这是对身体的另一种兴趣,是直觉的、经历了人生磨炼的顿悟和预感,是诗歌在更深远的人生意义上,超越世俗、哲学羁绊的点滴努力。语言就像一个人的肉体,它把自由的富有启示的舞蹈贡献给了观众之后,自己却牢牢被束缚在人身上。也像黄铜大钟,自己无法越出命定的锥形,但可以激起自由的毫无目的的声音,令人有所行动、思绪辽远。芦的诗歌说明,他已经意识到了语言之中包含的这类奥秘,并试图展示汉语的这种伟大的德行。

好多铁匠,最后就像一个凡人那样
走进火,却炼不出钢
这不能不让我们多少有点失望
——《铁匠》

    在芦的诗里,我们始终能读到他的心灵来自何方,诗里沸腾着关于故乡伟大的那些思想,他把我们送达的是永恒和不易变化的故乡。但他向何处去,却是一个神性的问题。即在他的乡村氛围中,始终有一个高于他的神,它是让悲悯产生的原因,因为它代表了完人的标准。他向何处去的问题,便隐藏在对完人的向往中。一个诗人不肯放弃神性的结果是,他对成人世界的复杂始终能获得简单的解决。能让浮躁静得深邃。这也是我一个执拗的观点:唯有人的伟大带给诗歌的伟大最为不朽,反之,诗歌的伟大并不足以使人超越凡俗界限。通过寥寥几次交谈,我高兴地看到芦苇泉在经验中首先获得的是对人的理解,他似乎已经习惯通过人去接近语言,然后再去接近诗歌。

3、诗人的承担与使命

    阅读育邦的诗歌会唤醒你心中的部分哲学,他的爱憎、自信与忧患似乎是赋予他诗歌的一根神经,这样他就难以轻松地处理哪怕细微的题材。在他的自我意识中,一切都是重大的、深入骨髓的。

          他还是不紧不慢地离去
          这时你才希望
          我们的肉体呵,赶快泯没吧
                     ——《你只要平静地望他一眼》

    在诗歌中他把自信托付给了谦卑,在神启的力量面前,他只是认识力量的卑微帮手,崇高力量的领受者。他欣然地从一个具体的事例,汲取普遍性的结论。恶、愚蠢、贪欲、洋洋得意,这些在他的意识中,都是人一脚踏空的过错,即便赋予它们令人惊喜的神秘,也无法遮掩其悲哀。通过诗歌,他把谦卑的心灵宗教化了,以致他一刻也不能放松道德。

          愚蠢的我们直到彻底腐败才明白事理
          辩白和醒悟都是多余的
                    ——《只有在掀开臭水沟井盖的时候》

    哲学认识被他引领到诗歌那令人绝望的力量中,不可救赎的美中,并给予它一个回响的空谷。难以想象,他想让那些思辩之词也达到为人享受的效果。在这点上,他称得上是里尔克的信徒。企图在思辩中辨认出诗歌,这可是约束诗人的做法,在这种理性压力下,是否所有认识都能成功地变成感觉,如何从事物深邃的内部回到表象,这些都是对诗人意志的严峻考验。比如,诗歌形象与抽象思辩的对立,在别人那里是完全可以回避的,他们只需竖起耳朵,走向荒郊山野的深处,从捕捉到的内心声音开始。但育邦偏偏要找寻两者的相似之处,他不满足于诗歌自足的形象,不满足把诗歌建立在世界的表象之上。很大程度上,他力图把语言驯化到可作为认识表达工具的地步,但语言诗性的反抗,又迫使沉重的认识轻盈化了。

           我叫你们所有文明的刑具都失效
           只有动手、动刀
           我的血会溅满你们的身
            "你们动手吧!"
           最后的路,我会以自己的方式走完
           你们这就动手吧
                       ——《你们这就动手吧》

    在这首诗中,认识上的沉重自信,变成了诗中的卑微自信,这意味诗人内心早把奇迹视为平常、儿戏,并不加期待了,这也是诗人内心强大的征象。
   
    即便是朋友,也很难在育邦敦厚、平实的外表下,看到他艰辛、撕扯的内心生活,这使得他的诗歌很难采取通俗的或歌唱式的句式、节奏,需要心灵之耳去辨析的声音,他习惯用理性的头脑去施以重负,就是说那些偶然的感怀,陌生、强烈的心血来潮,都被他必然化了。他想赋予作品普遍认识的企图,可以看作中国过去那些“言志诗”传统的延续,当然我还看出了德国席勒迷恋的那个传统,即赋予文学一种哲学说服力的传统,虽然在里尔克那里变成了神启的说服力,但育邦成了这个传统在中国的年轻阐释者。这些美丽的思想优点有时一不小心也会变成诗歌的缺点、枷锁,这些企图探究出事物深意的努力,在诗歌中并不总是奏效,育邦在忙于对世界投以重大怀疑的同时,当然对此是浑然不觉的。
   
    有好几次,他一见到我就急切地谈论里尔克,背诵里尔克的论述,在那个时刻,他不是思想者,是里尔克的谦卑学生,他希望在死寂如秋水的生活中,因为里尔克而复活一种热情、才智和使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使命呢?在别人专注的修辞、性、恶的领地之外,他把承担、忍耐视为他的诗歌月亮和星辰,诗歌的绝望便和对世界的承担交织起来,他的诗歌语言也就始终经受着形而上的拷问,难免有时失之纤敏。但他的怀疑很大程度上起了救赎他的诗歌的作用,一种难言的意识、神秘因此侵入诗歌,使语言产生了特定的诗意效果。我不能说在他诗意的思考中,这些效果是否重要,但至少它使他保持住了一个诗人的语调。

           纷沓而至的世事会说出来吗
           他们何必说
           一切的忽视都是有意的
           一切的忽视都是为了忽视
           有形或无形的沉重
                       ——《我们又在忽视什么呢》

    希姆博斯卡曾经在诺贝尔文学奖演讲辞《我不知道》中,强调过未知对于诗歌的保鲜作用。当育邦不惜让诗歌冒着认识风险而另辟蹊径时,那种将人世一眼看透的怀疑,依然起了认识不能起的直觉作用,在他业已形成的一套技巧之外,帮助他恢复了可贵的探寻、追问,当然这些都是没有答案的。有些诗人因为更多灵巧的才智、怀疑而变得愚蠢,但育邦由于他一以贯之的真诚,那些实在甚至笨拙的才智、怀疑终于显现出了神启的力量。这使他成了“70后”诗人中的一个例外。

4、中国趣味

    近年找我写序和评的人很多,我相信这是某种误解造成的,其实要隔很长时间才能看清,我广泛的兴趣不是为了用来健谈和娓娓动听的。朋友多了的坏处大概正在这里,略微有点自负的人,都希望由另一个自负的人来写序,其实这正是误解所在。诗人一生能得到的珍贵礼物肯定不是自负,相反,随着年龄的增长,自负肯定会成为诗歌的“负担”。由于拒绝为朋友说好话容易造成自负的名声,所以来自陌生人的请求,最不必考虑嚼舌头的技巧,能就事论事,评述也就免去那种渲染的热情。对我来说,黄葵就是这样一位陌生的诗人,他“冒昧”来信后我才老老实实读了他的作品。他严重的恋古情结无疑引起我的喜欢。不管他的语言经验是否够支撑他的趣味,不管对古代的讴歌是否是合适的,我必须说,在诗歌趣味的选择上,他已经有了值得肯定的东西。

长长的鸣叫把秋天拉得长长的(《骆宾王》)

你把相思当蜡烛点燃
灰烬一寸一寸地堆积在心头(《李商隐》)

槛外的长江只流着一个字
那字就空在你滚烫的手心(《王勃》)

    只要看一看上面的诗句,就能感到他有些诗歌构建诗意的方式,与西方诗歌完全不是一路的。在西方诗歌的影响到了不可收拾的今天,当代诗人有必要去完成一项中国的使命。至少在我看来,应该在越来越清晰的层面,抵近东方诗歌有条不紊又神奇的奥妙所在。过去我们都是西方诗歌里的流浪者,这种缘分从头到脚是由我们对复杂的崇拜造成的,这种热症导致在强调文字经济的同时,全然忘记了还有意境经济这回事。有条不紊的意境能很好消除庞杂意象带来的紧张感,它对形象和比喻的准确性要求更严。所以,与强调意境的古诗相比,很多人的新诗就变成了既复杂又曲折的词语或意象练习,它们很难与我们置身其中的岁月发生联系,混杂的意象很难适应意境的简单要求。因为对意境来说,这些意象神魂颠倒的程度和不一致,都太强烈了。也许仅仅出于责任,我想指出黄葵诗歌并非出类拔萃却极为有益的趣味选择。他为新诗抬出了古诗的趣味,这种抬价实在预示了一个很好的诗歌方向。当代的青年诗人都天资过人,对技巧的驾御都显出令人生畏的才力,只是在向内心深处的挖掘中,过分得意于对西方诗风的玩味,这使得新诗在趣味上很难具有自己的新面孔。所以,黄葵迈出的这一步,尽管小心翼翼甚至笨拙,但这不在乎输赢的一步堪称正确。我们能看到他对古典诗词那种意境的摹仿。他似乎意识到古典诗词是作为心灵对境遇与自然的反应,于是他的诗歌便加入到临摹古人反应的行列,以便添足简单意境的古朴意味。只是在古人已经写光的题材里,如果黄葵不能在现代境遇里找到半茬的现代反应,那么他的这些诗作就只是翻译似的仿作,就是说他仰赖的不是自己的反应,古人固然使他茅塞洞开,但他并未感人之未感,他理解古人也慑服于古人,于是就由我们普遍感悟到的西方式的苦恼,遁入到了东方古人式的苦恼。这离更加贴切的现代反应,无疑便隔和远了起来。

还有那桥边红药为谁红
还有那满树梨花为谁白(《姜夔》)

  有趣的是,黄葵一旦把诗歌拖回到恰当的现代反应中,刚才像神话一样显现的中国趣味,便突兀地消失了,于是在词语和意象的尽头,我们看到的依旧是一副西方面孔。就是说那股把诗歌拖进现代反应的勇气,也把诗歌突兀地拖离了上述的中国趣味。

河流审判两岸,为什么
就给我这个宽度

树木审判夕阳,为什么
把我的影子拉得如此细长

狭谷审判山峰,为什么
你的崛起要建立在我的伤口上

雷审判电,为什么
同时起步,你却总跑在我前面

春审判秋,为什么
我播种,你摘果

大地审判长空,为什么
你的俯视,构成我一辈子的压迫

将审判调过头来
还有为什么吗(《审判》)

    为了能看清黄葵《审判》中的西方口味,我愿列举一首合乎中国口味的西方诗歌,即纳博科夫的《燕子》:

有一天傍晚我们两个
在一座古老的桥上站立,
我问你,让你告诉我说,
可会至死记住那只燕子?
你停了回答:那是当然!
我们两个是怎样哭泣,
像生命飞逝一样悲叹……
到明天、到黄泉、直至永远——
那一天,在一座古桥的旁边……

    这首诗有着统一、简单又清晰的意境,还不乏淡淡的言而未尽的意味,这些都是东方诗歌的标志。所以,纳博科夫以这种方式泄露出他是懂东方的大师,如果再配上原文中巧夺天工的旋律感,他的东方口味就完美无缺了。由此反观黄葵的《审判》,能看出整首诗不是为了构建一个统一的意境,符合自然逻辑的奇崛意象,企图交织出一个更博杂的世界,泄露了他观察时洗练的西方眼光。把这些诗与上述玩味古人的诗结合起来,便能感到他精神视野中东方与西方的那条裂缝,裂缝两边便是上述两类口味的诗歌。这种精神的分裂既值得铭记,也值得弥合。目前他按中国趣味来提取现代反应的才力并不充沛,但我很高兴他至少有了一种咄咄逼人的可能,即他能把两者的调子统一起来,写出既有中国口味又属于现代人的新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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