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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秩序正在崩溃的时代 2022-05-17

 昵称30577792 2022-05-22 发布于湖北
按:春秋时代,诸侯割据,各国命运兴亡变幻。小国如何周旋于大国,保全性命于乱世?各国首脑及其谈判代表,又是如何化干戈为玉帛,缔结“和平条约”?回望历史亦能给当今世界以参照和反思。且看刘勃老师为大家揭晓,在一个秩序崩溃的时代,大国博弈的奥秘。完整版讲座视频可在读库App观看。

今天和大家来聊聊春秋那些事儿。

我们要了解春秋的历史,最基本的依据还是《左传》。童书业先生说过,对于春秋历史,其他书的记录,如果和《左传》发生冲突,一般信《左传》。近年考古发现很多战国的竹简,其中也有关于春秋历史的记录。这些记录,对我们原有的对春秋史的叙述构成补充,甚至强化了《左传》的权威性。

春秋初的乱局

《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社稷者不可胜数。

——《汉书·司马迁传》

按照钱穆先生的历史分期,从周平王东迁开始,西周所谓的天下,就进入比较混乱的局面。大家都知道“烽火戏诸侯”的故事,尽管不见得可靠,但它确实意味着原来强有力的中央开始衰落。秩序走向崩溃,人容易进入一个状态:一方面,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另一方面,可能什么事情都敢干。所以,读春秋早期的历史,我们会感到乱,从中央到地方,哪儿都乱。传统的说法是“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这个数字肯定不对,但是它传递了信息——很多国君莫名其妙地被杀,很多国家轻而易举地被灭亡。谋杀国君的方式,我简单地分类为:阴谋政变,激情杀人。

比较好理解的是政变,它有明确的政治诉求,比如《左传》里出现的第一位鲁国国君,鲁隐公。

羽父请杀桓公,将以求大宰。公曰:“为其少故也,吾将授之矣。使营菟裘,吾将老焉。”羽父惧,反谮公于桓公而请弑之。

——《左传·隐公十一年》

鲁隐公的母亲地位不高,他作为庶出的孩子,本来并无继承权。惠公死时,太子允(即后来的鲁桓公)还年幼,鲁隐公便代理鲁国。他在位十一年,被认为是一位优秀的国君。十一年之后,弟弟长大成人。鲁国贵族羽父找鲁隐公说,国君,我帮你把你弟弟做掉怎么样?弟弟没有了,你就可以继续当国君。当然他也要求回报,要担任太宰一职。鲁隐公很高尚,“为其少故也”,我是因为他年纪小,才代理国君。我已经打算把国君之位让给他了。你有没有看见我正在建别墅,为什么?“吾将老焉”,我已经打算退休了。

《左传》的记录,跟咱们看电视、看电影的感受特别相似。在一部电视剧、一部电影里,要是有人说“这件事完了我就退休”,基本上就是死定了。羽父非常紧张,你是很高尚,让位给你弟弟,可是你弟弟继位之后,知道我曾经跟你说过什么,能让我好受?羽父就跑去跟他弟弟鲁桓公说,你哥当国君已经当上瘾了,他不打算把国君之位还给你了。鲁桓公很紧张,那怎么办?羽父说,我帮你把你哥杀掉怎么样?鲁桓公说,好。就这样,鲁隐公被杀了。

今天的读者,同情心自然会在鲁隐公一边。这种比较好理解,是非常清楚的政治斗争模式。另外还有一种“激情杀人”。有一些谋杀国君的案例,没有政治动机,纯粹就是一时冲动。我们也可以看一个例子,是鲁庄公十二年发生的事。

万尝与庄公战,获乎庄公。庄公归,散舍诸宫中,数月然后归之。归反为大夫于宋。与闵公博,妇人皆在侧。万曰:“甚矣,鲁侯之淑,鲁侯之美也!天下诸侯宜为君者,唯鲁侯尔!”闵公矜此妇人,妒其言,顾曰:“此虏也!尔虏焉故,鲁侯之美恶乎至?”万怒搏闵公,绝其脰。仇牧闻君弑,趋而至,遇之于门,手剑而叱之。万臂摋仇牧,碎其首,齿著乎门阖。

——《公羊传·庄公十二年》

鲁庄公大家应该比较熟悉,中学都学过《曹刿论战》,“十年春,齐师伐我。公将战”,出现的就是鲁庄公,他其实是挺有魅力的国君。鲁庄公十二年,鲁国和宋国打了一仗。宋国有一个大力士叫南宫长万,这里简称“万”,做了鲁庄公的俘虏。那时的国家,抓了敌国一个贵族,也不实施虐待。鲁庄公的态度是:别住其他地方了,就住在我的宫里。几个月之后,宋鲁两国和好,鲁庄公就把万放回去了。

也就是这几个月时间,用现在的话说,万被鲁庄公PUA了,他成了鲁庄公狂热的崇拜者。回国之后,他夸起鲁庄公的台词是“甚矣”,翻译成我们今天的话就是“好夸张哦”。鲁侯的道德是那么高尚,鲁侯的相貌是那么俊美,天下诸侯真正够格做国君的,就是鲁侯了。你想想,他回到自己的国家,没事总说这话,国君听到会是什么反应,肯定很不舒服。

有一次,万和宋闵公在博戏,类似于下棋赌博,当时还有女人在身边。我们知道男人在女人面前,格外要面子。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说说就算了,当着别人的面,你说这话什么意思?宋闵公就受不了了,说鲁侯真有那么好吗?不就是被他抓过一回,怎么就美到了这个地步。

这下坏了,当着粉丝的面攻击偶像,后果不堪设想。万又是一个大力士,那就不是吵架的问题了。《史记》说,万一怒之下,拿起棋盘做棋盘侠,“啪”地一下给人拍死了。《公羊传》里则说,他直接一伸手,把宋闵公的脑袋拧了下来。这很难得,一般说来,春秋三传里《左传》的讲述最生动,《公羊传》喜欢讲大道理。同样解释《春秋》,《左传》像历史课,《公羊传》像政治课,但有时候政治老师讲段子更可怕。《公羊传》讲,万杀死宋闵公之后,忠臣仇牧赶来,怒斥说,你怎么能弑君?万迎面一击,把仇牧的脑袋砸碎了。其中还写了一个细节:牙齿嵌到了门框上。可以想想,这力量有多大。

万杀死宋闵公,有没有政治动机?没有。尽管后来宋国有一系列政治斗争,但他杀死宋闵公,纯粹是出于冲动。所以在春秋初期,国君活得非常没有安全感,有阴谋要杀我,没有阴谋也要杀我,处在这样动荡不安的环境中。

诸夏间,战争不断

国和国之间,也经常爆发战争。从东往西,有鲁国、宋国、郑国。有一年,郑国攻打宋国,宋国打不过,就向鲁国求救。当时鲁国出于各种原因,没有施救。春秋时代的战争,一般来说,也不是要把国家灭掉,打赢了,郑国就回去。过了一年,郑国又来打宋国,宋国想,去年我找你鲁国,你不帮我,今年我不找你了。宋国这次表现不错,自己把郑国打退了。但因为这事,鲁国又火了,人家来打你,你居然不找我,眼里还有没有我?又过一年,鲁国国君就约齐国、郑国,还有其他几个国家商量:今年去不去打宋国,咱们组团一起去。

所以当时爆发的战争,有一些我们很好理解,比如为了边境的领土争端,也有一些纯粹是出于很微小的理由。

还有一次,齐国遭到戎狄进攻,很多诸侯国都去搭救。把戎狄打退之后,齐国要表示感谢,给各国准备礼物。我们知道分礼物也是很难的事,先给谁,后给谁,孰轻孰重,很容易引起矛盾。齐国就跟鲁国说,你德高望重,我的礼物应该怎么发,就委托给你了。鲁国怎么办?想当年,天子封建,有过一个各国的排序,我们鲁国讲礼,当年的排序是怎样,现在就还是怎样。结果就是,这次表现最好、贡献最大的郑国,排在最后一位。这件事情让郑国感觉受到严重侮辱。过了几年,郑国为这个事,喊了另外几个国家,一起打鲁国。这一仗,鲁国是输是赢,史书中没有记录。

当时的战争,可能因为很微小的因素发生,由此也可以判断,当时的战争很克制。我们知道,大国之间一旦爆发战争,后果不堪设想,所以这种轻而易举就爆发的战争,反而不是很残酷。这种比较守规矩的战争,仅限于中原诸侯国之间,也就是当年天子封的这些国家之间。

华夷之间,夷狄交侵

面对夷狄时,战争的惨烈程度就完全不一样了。传统的说法是“诸夏”,华夏在中间,东方叫夷,南方叫蛮,西方叫戎,北方叫狄。现在的研究认为,不存在这么精确的对应关系,但大致把东南方叫蛮夷,西北方叫戎狄。当时的状况是“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南北方入侵者的势力已经交织到一起,中原诸侯国就像一条风中的游丝。“绝”是断的意思,虽然还没断,但随时会断。

北方戎狄的进攻,钱穆先生概括为“流寇主义”式的入侵。我也打个比方,像孙悟空吃蟠桃似的入侵,摘一个,咬一口,扔掉。所过之处烧杀抢掠,但对土地不感兴趣,因为他们的族群带有游牧性。

南方的入侵者,最有代表性的是楚国。楚国的扩张被钱穆先生概括为“扩张主义”,我也可以打一个比方,是猪八戒吃馒头式的扩张。甭管多少,一张嘴全下去了,是磨砖砌的喉咙。清代学者顾栋高对当时大国吞并小国的数量做了排序,楚国排第一,第二是晋,第三是齐,第四是鲁。第二、三、四名的数量加起来,也赶不上第一。当时楚国入侵中原,不是某一个国君的野心,而是全国上下都充斥着的欲望。

鲁庄公四年,楚国的国君是楚武王。有一次,楚武王要出兵中原,出兵之前对王后说了一句“余心荡”,心脏不舒服,不想去打仗了。王后对他说,“若师徒无亏,王薨于行,国之福也”,只要这一次战争取得胜利,大王就是在军队里死了,对楚国来说也是一种福分。最后楚武王出兵,死在军旅途中,就地安葬。安葬的地方叫武陵,大家学过《桃花源记》,应该知道这个地名。

再说楚文王。楚文王的王后是春秋时代的著名美人息夫人。楚文王死后,息夫人身为太后,因为太美,还是有人追求。能够追太后的,肯定也不是一般人。这个人就是楚文王的弟弟子元,楚国的令尹,相当于今天的国家总理。追女生的办法,几千年来的变化说大也大,说不大也不大,就是开舞会、办party。子元为追求太后,带着一帮年轻人在太后的住处附近跳舞,希望用欢快的乐声吸引太后。息夫人听到的反应是什么?哭了起来。哭过之后,她说,“先君以是舞也,习戎备也”,先王在世的时候,也经常带着大家跳这个舞。这个舞叫“万舞”,舞姿刚劲,可以起到军训的作用。先王带着大家跳舞,是在进行军事训练,可是现在,令尹大人带着一帮年轻人跳这个舞,目的是什么?不去找楚国的仇人报仇,在我一个寡妇身边跳舞,你好意思吗?这话一说,公子元非常羞愧。那怎么办?行了,别跳了,打人去。

这就是当时楚国人的心态。今天心情好,我要打一下中原;心情不好,我要打一下中原。所以中原各国不断面对南方楚国的进攻。中央王室衰微,诸侯国内,篡弑频繁,各国之间征战不断,还要面对戎狄交侵的局面。中原诸侯国肯定想着,我要解决这个问题。所谓霸主政治,其实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下产生的。

何谓霸主

月始生,霸然也。

——《说文解字》

这里我们要说一下“霸”的意思,就其本意而言,它是月亮的一种状态。每月月初,一弯新月,叫作“霸”。月底的月亮也是一弯,所以月初后月亮慢慢变亮叫“生霸”,月半之后月亮慢慢暗下去叫“死霸”。后来这个字引申出其他意思,春秋五霸的“霸”也经常写成伯仲叔季的“伯”,意思是老大,所以“霸”就是老大的意思。另外还有“把”的意思,古代学者解释一个字,喜欢音训,就是找一个同音字,“把”是代理的意思,很多事情天子干不了,替天子来干,叫作“霸”。

四王之王也,树德而济同欲焉。五伯之霸也,勤而抚之,以役王命。

——《左传·成公二年》

《左传》里最早说到“五霸”,是“五伯之霸也,勤而抚之,以役王命”。五霸之所以能成霸主,是因为他们能安抚天下其他诸侯国,带着大家一起为天子服务。

这里说到一个问题,春秋五霸都是谁?史书中有不同的说法。只有两个人是没有争议的——齐桓公和晋文公,其他人物争议都很大。争议相对较少的就是楚庄王,因为楚庄王各方面都表现得非常优秀。以我个人的感受讲,甚至认为楚庄王是春秋时代最了不起的君主。

但是楚庄王算不算五霸之一,也有争议,争议在哪儿?在于“以役王命”,要为天子服务。只有天子可以称王,楚国自己称王,还以什么王命。楚庄王表现再好,因为蛮夷的身份,都不能算霸主之一。《左传纪事本末》里讲晋楚争霸的那一卷,最后总结说:

晋虽弱,伯也。若楚虽强,安得以伯许之?此问鼎观兵所以见黜于春秋也!

所以,“五霸”没有争议的只有齐桓公、晋文公。

何为“尊王”

齐桓公为什么能成为春秋时代的第一位霸主?真正意义上的霸主政治,可以说就是齐桓公开创的。他创造了诸侯国之间的一种新模式。首先,他喊出一个大家本来已经不太爱提的口号“尊王”,我们要尊敬周天子。为什么?有几个原因。

很多时候,因为对现状感到困惑,迷茫,痛苦,就觉得过去太美好。我们也可以揣测当时诸侯国国君的心理。现在国和国之间没事就打仗,当年天子有权威的时候,不能这样,有矛盾找天子协商解决。现在蛮夷老是来打我们,当年都是我们去打他们。回忆会给过去上色,大家都觉得过去美好。所以齐桓公提出“尊王”,响应了诸侯国的心理诉求。

另外,要干什么事,表达方式很重要。比如新华社新闻报道中,不使用“一带一路战略”,而使用“一带一路倡议”,这两个说法的区别在哪儿?“战略”感觉攻击性更强,显得对大陆上的其他国家不太尊重,好像是说,这是我的战略,你是我的棋子。而说“倡议”,那就是我提一个建议,你接受的话,对我好,对你也好。这个说法就委婉很多,友善很多。同样的道理,齐桓公带着天下诸侯去做事,说“你们跟着我干”,还是说“我们大家一起为天子服务”,其他国家的感受会有区别。所以“尊王”是很聪明的一个口号,一面旗帜。当然,齐桓公确实在很多地方都注重表现“尊王”。

二十三年,山戎伐燕,燕告急于齐。齐桓公救燕,遂伐山戎,至于孤竹而还。燕庄公遂送桓公入齐境。桓公曰:“非天子,诸侯相送不出境,吾不可以无礼于燕。”于是分沟割燕君所至与燕,命燕君复修召公之政,纳贡于周,如成康之时。诸侯闻之,皆从齐。

——《史记·齐太公世家第二》

《史记》记载,山戎讨伐燕国,齐桓公救了燕国,燕庄公很感激,在齐桓公回国时,他送了一程又一程,不知不觉送到了齐国境内。这时,齐桓公突然惨叫一声,不好,我们做了非“礼”的事情。因为“诸侯相送不出境”,一国的国君送另一国的国君,不能送出国境线。那已经送出国境线了,怎么办?我送你回去,我们就违背两次礼。既然你已经送到这里,那这片土地我就割让给你,你就算没有送出国境线。

这件事肯定是做秀,第一,表现出我很尊奉天子;第二,我给了一块地,提醒你也要尊敬天子。结果就是“尊王”的口号,越喊好像越有说服力。

管敬仲言于齐侯曰:“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暱,不可弃也。宴安鸩毒,不可怀也。”
——《左传·闵公元年》

当然,大家面对具体的困境,也要帮大家解决。所以齐桓公北拒戎狄,南征楚国。尤其在对外征伐时,喊了一个口号,当然这也是管仲替他拟出来的:“戎狄豺狼,不可厌也。”戎狄就像豺狼一样,“厌”是满足的意思,可以有两种理解:一是他们就像豺狼一样,永远不能满足,所以对他们必须要反击;二是戎狄就像豺狼一样,要满足他的欲望,我们就完了,所以对他们只能反击。类似这样的表述,构成了传统。一直到大家唱“一条大河,波浪宽”,后面的词是“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有猎枪”,仍把敌人比作豺狼。管仲又说,“诸夏亲暱,不可弃也”,中原诸侯国跟我们都是一家人,他们遇到麻烦,就是我们自己遇到麻烦,不能抛弃他们。

中文不像英文,有明确的单复数。但从很多表述中,我们能感到单数和复数的区别。“诸夏”这个词,显然是复数。随着时代的演进,“诸夏”越用越少,更多用的是“华夏”。“华夏”就是单数,这代表原来的诸侯国越来越融为一体,习惯于彼此帮扶,最终的趋势就是融为一体。华夏一体化的进程中,这句话被认为代表一个重要的环节。

禁篡弑

齐桓公还经常召集诸侯盟会,拟定盟誓,诸侯各存一份,同时祭杀一头牛,把盟誓的内容放在牛身上,埋进土里。如今考古发现了不少春秋时代盟誓的内容,但很遗憾,齐桓公带着诸侯盟誓的内容,未有发现。

从史书零碎的记录中大概可以看出,他特别注意几个原则,以捍卫封建宗法制。宗法制的核心就是嫡长子继承制,所以盟约里重申,“毋易树子”,立了谁当继承人,就不能变动;“毋以妾为妻”,小老婆不能扶正,小老婆一旦扶正,谁是庶子,谁是嫡长子就说不清了;“毋使妇人与国事”,这话说得非常“厌女”,但其实跟一般的女性没有关系,社会中下层,不论男女,对国事都没有发言权;“毋使妇人与国事”主要针对的是后宫里的女人们。人特别容易跟嫡长子继承制过不去,年纪大了,几个儿子里更喜欢大的,还是更喜欢小的?往往更喜欢小儿子。老妇人有这样的心理更为常见。中国历史上,老太后跟已经当了皇帝的儿子说,你死了不要传位给你儿子,传位给你弟弟,这种事也发生过。

春秋时代还有一个特有的现象,当时的社会风气比较开放,老太后谈恋爱,其实很常见。太后一旦有了男朋友,把男朋友放在什么位置,就相当尴尬。《左传》里讲了一件极其八卦的事。当然这个故事远在在齐桓公会盟之后,宋襄公的夫人在宋襄公死后,爱上了宋国的一位公子,公子鲍。按照宗法制度,公子鲍应该算她的孙子,但是爱情没有被这种东西所阻碍。老太太开始追求公子鲍。公子鲍一开始拒绝,奶奶你干什么?但是老太太很坚持,不放弃,并且用其他方式创造机会。后来,宋国闹灾荒,大家没饭吃,公子鲍很有爱心,开始赈济灾民。老太太一看,赈济灾民是吧,我帮你。她也开始赈济灾民,并且一边赈济灾民,一边跟人透露消息:来,给你一斗米,告诉你一个小秘密,我爱公子鲍。于是,很快大家都知道了。大家很自然地就想,公子鲍对我们这么好,老太太也对我们这么好,两个对我们这么好的人,应该怎么样?在一起。老太太成功地把自己的爱情攻势变成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最后公子鲍说,行,奶奶,我娶你。在老太太的支持下,公子鲍把原来的国君干掉,自己当了国君。因此,这种事情在当时被视为不稳定的因素。所谓“禁篡弑”,就包含这些零碎的内容。

制兼并

桓公曰:“吾欲南伐,何主?”管子对曰:“以鲁为主。反其侵地棠、潜,使海于有蔽,渠弭于有渚,环山于有牢。”桓公曰:“吾欲西伐,何主?”管子对曰:“以卫为主。反其侵地台、原、姑与漆里,使海于有蔽,渠弭于有渚,环山于有牢。”桓公曰:“吾欲北伐,何主?”管子对曰:“以燕为主。反其侵地柴夫、吠狗,使海于有蔽,渠弭于有渚,环山于有牢。”四邻大亲。既反侵地,正封疆,地南至于祇祹阴,西至于济,北至于河,东至于纪酅,有革车八百乘。择天下之甚淫乱者而先征之。  

——《国语·齐语》

另外还有“制兼并”,大国不吞并小国。如果《国语》的记录可信,齐桓公固然灭掉了一些小国,但找了很多理由。而对中型国家,他可能还会赠送土地。

《国语》里,齐桓公和管仲有一段对话,齐桓公说,我想往南征伐,找谁接待我们?管仲说往南,那就找鲁国。要鲁国接待我们,应该怎么做?“反其侵地”,当年我们侵略的土地,统统归还。齐桓公又问,我想往西边打,找谁接待?管仲说,卫国,“反其侵地”。齐桓公再说,我想往北边打,找谁接待?“以燕为主。反其侵地……”作为国际领袖,齐桓公做了很多类似的事,以巩固国与国之间的关系。

盟约里的内容,也有一些让人感慨。“毋遏籴”,一个国家要是闹了灾荒,粮食歉收,怎么办?其他国家应该给予粮食支持,互相帮助。“毋雍泉”,“泉”是河流,“雍”是堵塞,意思是不要在河流上筑坝。在河流上筑坝,经常会造成上游和下游水资源不平衡,引起激烈的争端,爆发战争。河流上下游是什么关系?第一,关系非常紧密;第二,往往有利益冲突。

十年前的12月31日,山西一家化工厂发生泄露,没有及时向下游的河南、河北通报。下游都吓死了,谁知道水会污染成什么样子,大家冲到超市里,把矿泉水全部买空。媒体报道后,有人感慨,这事要是发生在春秋时代,山西几个国家,河南几个国家就要打仗。在我的家乡南通,也发生过一个群体事件,关于南通的造纸厂污水应该怎么排放的问题。当时说要修一个排海通道,把污水排到海里。下游的启东就不干了,我们这是渔场,污水排我这,算什么事,于是百般阻挠。最后污水直接排入长江。

上游和下游之间经常闹这种矛盾,矛盾一旦爆发,往往需要更大的权威出面,彼此之间通过协商解决是极难的。某种意义上,可能这也是中国为什么注定走向统一的原因。尽管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必然的选择是依托大河的文明。只能走这条路,否则很多事只有靠战争来解决。

盟国对盟主的义务

齐桓公作为霸主,扮演了重要的国际角色。齐桓公带领诸侯列国协商的模式,其实已经触及后世中国的很多问题。齐桓公到处帮诸侯国解决这样那样的问题,他是不是活雷锋?他是要各国对霸主尽相应的义务。霸主要打谁,大家得一块跟着上;霸主的军队从哪里经过,所在国家就要提供大军的开支。

陈辕涛涂谓郑申侯曰:“师出于陈、郑之间,国必甚病。若出于东方,观兵于东夷,循海而归,其可也。”  

——《左传·僖公四年》

齐桓公伐楚,对中原各国来说,是春秋时代的一件盛事。《左传》讲,伐楚回来之后,陈国大夫辕涛对郑国大夫申侯说,现在八个国家的联军回去,要从我们陈国,你们郑国经过,这一经过,我们两国必然会遭受严重损失。咱们给齐侯出个主意,让他从东边走,沿着海回去。为什么要出这么一个主意?因为实在是养不起。军队来吃个两天,之后得花多长时间才能恢复?在霸主政治中,霸主国对小国带来了严重的负担。

敬共币帛,以待来者,小国之道也。牺牲玉帛,待于二竟,以待强者而庇民焉。  

——《左传·襄公八年》

齐桓公时代,有些事情可能还未必想得那么清楚,后来当霸主的大国,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小国该给我出血,该给我进贡。小国对国际社会的责任是什么?“敬共币帛,以待来者”,各种物资都准备好,大国来了,就得养着,伺候着。

齐桓公之后,天下各国意识到,当国际领袖有巨大收益。齐桓公一死,宋襄公作为插曲出现。宋襄公的故事大家都熟悉,要当霸主,肯定要经过考试,和南方的楚国打一架。南方的楚国是大家公认的敌人,把楚国打败了,大家就认你是霸主;要是打不了,就一边玩去,所以宋襄公就和楚国打了一仗。那一仗,我们都知道,他死守着一套作战的规则,以一个弱国的实力,那么守规矩,肯定打不过强国。

对宋襄公的表现应该如何评价?有两种极端。毛主席对他的评价是“蠢猪式的仁义道德”,但《公羊传》对他的评价非常高,认为周文王也不过如此。可能有朋友感到奇怪,为什么有的说法里,宋襄公也会被算成是春秋五霸之一?后来班固在《白虎通德论》中有解释,宋襄公的道德实在太高了,高得已经不是霸主的水平,而是周文王的水平。衡量一位君主算不算霸主,要给他的事业打一个分,道德打一个分,两者加起来,看算不算够格。宋襄公虽然事业太差,但是他的道德分太高,两者一加,跟其他人就在一个水平线上,所以霸主算他一个。后人对宋襄公的评价是比较极端的,有人说他极端好,有人说他极端坏。接下来,晋国登场。

霸政的变质

晋国是比较特殊的国家。血统上,晋国和周天子同姓,晋国的始封君,是周武王的儿子、周成王的弟弟。但晋国的作风与中原诸侯国不太一样。过了太行山,地理上就是从第一级台阶上了第二级台阶,地理形势完全不同,也带来很多差别。

另外,太行山附近有很多戎狄活动。晋国常跟戎狄打仗,今天我把你打败了,你要向我表示臣服,怎么表示?送贡品。按照当时的逻辑,也要送女人。晋国国君很可能就娶了戎狄的女人,自己的孩子就有了戎狄的血统。或者今天打了个平手,没有分胜负,那怎么表示友好?还是通婚。因此,晋国和戎狄的关系比较密切。慢慢地,晋国国君也会带一点戎狄的血统,作风也比较简单粗暴。在齐桓公组织国际盟会时,晋国在太行山以西干什么?把很多小国全都灭了。它要的不是小国拥戴它做霸主,而是把小国变成自己的一部分。

晋国算不算诸夏之一?东方国家可能心态比较复杂。不管官方如何定义,民间往往比较随意,或者有一套自己的逻辑。比如,我来自著名的大内斗省江苏省。在江苏省,你问一位苏州的同学,什么叫苏北?他的回答一般非常简单,长江以北都是苏北。但你要问一位南通的或扬州的同学,什么叫苏北?他会说,我们是苏中。反过来,要问什么叫苏南?在南京,可能长江以南都是苏南;在“苏锡常”,可能会认为,南京不算吧,南京是安徽的。

比较正式的定义和民间的一般理解之间,往往是有弹性的。东方各国看晋国可能就觉得,你不行,太野蛮了,“夏”的成分不够。但有时候,又会算他一个,尤其当自己遇到危险,意识到他的军事实力最强,需要他保护时,那他当然算。

所以当时的诸侯国看晋国,可能就像今天的欧洲国家看美国:看着你,我有文化优越感,觉得你是个大农村,但在政治、军事方面,确实又离不开你。这是不恰当的比方,但有点这个味道。

四大强国与五大战争

春秋时代的四大强国:齐、楚、秦、晋。

《史记》概括,春秋时代有四大强国。我们可以看到,四大强国刚好是在比较靠近边缘的地方,北方的晋国,西方的秦国,南方的楚国,东方的齐国,中间出不了大国,因为中间是大国争夺的战场。过去有学者认为,春秋时代所有规模最大的战争都发生在春秋中期,春秋初期则是零碎的小战争。春秋后期对于中原国家来说是一个相对和平的时期。

公元前633年,城濮之战,晋胜楚
公元前628年,殽之战,晋胜秦
公元前597年,邲之战,楚胜晋
公元前589年,鞌之战,晋胜齐
公元前580年,鄢陵之战,晋胜楚

这五次战争被认为是最重要的战争。五次战争的结果,只从战绩讲,晋国应该是最强的。

五大战争,有三次发生在晋国和楚国之间,晋国两胜一负。另外两次分别是晋国和齐国,晋国和秦国。五大战争,晋国都作为其中一方参加,打赢了四次,唯一一次失败是败给楚国。这让人感觉,四大强国里,齐国和秦国明显差一个档次,晋国和楚国是真正的强国,而晋国略占上风。

大国避战,小国悲哀

换一个角度看,晋楚争霸长达百年,一百年的争霸打了三次大仗,算多吗?真不算。这说明大国之间要打仗,反而比较谨慎,因为知道战争后果严重。城濮之战发生在卫国,邲之战和鄢陵之战发生在郑国,三次大战都不是你打到我家门口,我打到你家门口,大家都有这个意识,觉得郑国位置最合适。因为晋国到郑国和楚国到郑国的后勤压力差不多,所以郑国往往成了大国争霸最重要的战场。并且很多时候,几个大国之间也不直接打,往往通过让郑国认自己做霸主,来证明自己是真正的霸主。所以郑国就成了被打得特别惨的国家。

夏六月,晋师救郑。荀林父将中军……及河,闻郑既及楚平,桓子欲还,曰:“无及于郑而勦民,焉用之?楚归而动,不后。”  

——《左传·宣公十二年》

鲁宣公十二年,“晋师救郑”,楚国之前就已经在攻打郑国了,理由是什么?你怎么能认晋国做大哥?你怎么能让晋国做霸主?我要打你。郑国当然打不过楚国,就向晋国求救。晋国磨磨唧唧拖了大半年,终于出兵。走到黄河边,听说郑国和楚国已经和谈。郑国已向楚国投降,晋国是什么反应?回去吧,反正郑国已经投降,也没什么可救的了。关键是这句话太狠了,“楚归而动,不后”,等楚国的军队回去,我们也打郑国。你怎么可以向楚国那个野蛮国家投降?各大国往往通过攻打天下中央的郑国来证明自己是霸主。

我有时候想象,四大强国要是哪天聚在一起搓麻将,聊天可能是这个画风。齐国说,想当年,齐桓公在位,我们打过郑国;秦国说,想当年,秦穆公在位,我们想过打郑国;晋国和楚国相视一笑,我们年年打郑国。郑国成了谁是霸主的风向标,不停地挨揍。

而大国之间,很多时候已在战争边缘,还要小心翼翼地避免战争。这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有一年,晋国和楚国先不断地挑拨自己的小弟,让它们去惹一下对方。惹到最后,形势慢慢变得不可控,两位大哥只好自己出兵。出兵之后,隔着一条河对峙,但谁也不敢过河。晋军的统帅阳处父给楚军的统帅子上写了封信,信写得很漂亮。

阳子患之,使谓子上曰:“吾闻之:'文不犯顺,武不违敌。’子若欲战,则吾退舍,子济而陈,迟速唯命,不然纾我。老师费财,亦无益也。”乃驾以待。子上欲涉,大孙伯曰:“不可。晋人无信,半涉而薄我,悔败何及,不如纾之。”乃退舍。阳子宣言曰:“楚师遁矣。”遂归。楚师亦归。

——《左传·僖三十三年》

春秋时代贵族的一个特点就是在外交场合,不管立场多么强硬,信的文辞都很漂亮。归根结底,他说想说的是:咱们不要隔着一条河耗着,过河打一仗。你要是真想打仗,“则吾退舍”,一舍是三十里,我就后退三十里。你不是害怕过河过了一半,我打你吗?我把河边给你空出来,让你过河,让你摆开阵势。慢一点,快一点,随你便。实在不敢过河怎么办?你后退三十里,把河边空出来,让我过河。

子上收到阳处父这封信,非常纠结,到底过不过河?是自己过河,还是让对方过河?换你会怎么做?子上最后决定,还是自己后退三十里,让对方过河,然后打仗。这是很自然的想法,但要这么想就上当了。楚国的军队后退,晋国的军队根本不过河,反而宣称,在我军强大的威势之下,楚军已经害怕得仓皇逃窜,然后敲得胜鼓,回家了。

国际争端的输赢,有时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要在宣传战方面取得胜利,给国际社会一个赢了的印象。这是中期争霸的阶段,争到后来,小国觉得自己极其悲惨。最有名的当然就是楚国对宋国的一次围城战,宋国被围到“易子而食,析骸以爨”,没饭吃了,死人拆拆也能吃,或者拿死人的骨头当柴烧。小国觉得自己太惨了,大国不停地打我。大国也觉得自己吃亏,为什么?大国毕竟还是要面子,小弟被对方打,要去保护他,不停地出兵,即使没有真打,军队的后勤耗费也很大。

《左传》也讲,当时晋国的经济形势急剧恶化,有一批晋国贵族的心态是,当霸主是吃亏的,我赔了。小国觉得自己特别悲惨,大国也觉得自己得不偿失,在这样的形势下,天下诸侯就在宋国结盟。

战争的规则

春秋时代战争的消耗很恐怖,但和后世比,它还是有底线的时代。

西周时代所谓“五礼”,即吉礼、凶礼、军礼、宾礼、嘉礼,涉及生活的方方面面。军礼描述的战争规则是什么?打仗之前要先告庙,去祭祀祖先的地方汇报,再把很多放在太庙里的重要武器拿出来。打仗要约好时间,因为中原诸侯国说起来都是亲戚,战争打得太惨烈也不好。春天忙着播种,夏天忙着防洪,秋天忙着收割,到冬天,粮食都进仓了,闲着也是闲着,于是打仗都挑冬天。

当时的战争都是车战,多驾四匹马。中间两匹叫“服马”,左右两匹叫“骖马”。左右两匹马更重要,它们不光是发动机,还操控方向。除了主帅的车,战车上一般有三个人。拿弓箭的人最重要,他是这辆战车的指挥者,在左边。中间是驾车的御者。右边拿着武器的人负责搏斗。万一路况不好,车子陷入坑里,右边的人要下来推车,所以一般都是特别壮的大力士。两辆战车怎么打仗?古书上没有说得太清楚。后来的研究者也只能推测,大概有两种模式:一种是两辆战车迎面冲过来;一种是两辆战车交错而过,在交错的一瞬间打。交错的可能性大一点。迎面而撞直接就车毁人亡,也不必看搏击技巧。交错而过,跟搏斗的关系更紧密。

这张图来源于网络,但我也有疑问。图里画了几个圆,应该是武器的攻击范围。我觉得不应该是一个圆。你想想,搏击者在右边,他的戈要这么圆着抡,旁边的人是不是得不停地下蹲?

当时的战争还比较仪式化,规则感很强。敲鼓之后才能冲锋,不许抢跑,所谓“不鼓不成列”。大家中学学过《曹刿论战》,对这一点应该印象深刻。“不重伤”,我打你一下,已经让你受伤,但没打死,我不能打第二下,否则你可以喊“非礼”。“不擒二毛”,头发有黑有白叫二毛,要尊重老人,不抓老人。春秋时代的战争有一系列很严格的规则,在这些规则下,真要开战,需要在一天之内结束战斗。绝大多数战争都是这样。春秋五大战争,最后一次鄢陵之战,《左传》形容战争惨烈,也就是描述了一句,从早上开始打,打到天上的星星都出来了,战争还没有完全结束,这就算是异乎寻常的惨烈。

此外,大家还很注重礼节。鄢陵之战有一个细节:一个晋国的贵族,跟楚国打着打着,忽然要求暂停,他说尽管两国开战,但你们的大王来了,他是君,我是臣,臣对君的理还是要讲。这位贵族就从战车上下来,对楚王敬礼。楚王是什么反应?既然对面晋国的贵族如此懂礼,我也要彰显一下我懂礼。楚王的车里东西蛮齐全,还藏着酒,于是他派人赐酒给晋国贵族,还放话:现在两国的战争不可避免,你跟我国的将士作战,一定要好好表现,你打得好,才是对我国将士的尊重,诸如此类。晋国贵族喝了酒,上车接着打。很多战争就是这样进行的。

晋人或以广队不能进,楚人惎之脱扃,少进,马还,又惎之拔旆投衡,乃出。顾曰:“吾不如大国之数奔。”  
——《左传·宣公十二年》

邲之战,晋国人败阵,就开始逃跑。有一种车叫“广”,“广”是车的型号,“队”通“坠”,车陷住了,跑不了。楚国人追上来,教晋国人把车前面的横木撤掉,马就能使上劲,从坑里出来了。横木本来有限制马行动的作用,撤掉之后,马就不往前跑,在原地打转。楚国人又教他们,是车上面的麾盖在干扰马,把它拔掉扔了。晋国人照做,马车终于恢复到可控制的状态。这时晋国人也觉得丢人,楚国人追上自己,不但不杀,还指导自己怎么逃。但晋国人回怼了一句,“吾不如大国之数奔”,我们晋国是个大国,经常打胜仗,逃跑我们毫无经验;你们楚国人老是逃跑,你看你多会逃。

潘党曰:“君盍筑武军,而收晋尸以为京观。臣闻克敌必示子孙,以无忘武功。”楚子曰:“非尔所知也。夫文,止戈为武。……夫武,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者也。……武有七德,我无一焉,何以示子孙?其为先君宫,告成事而已。武非吾功也。古者明王伐不敬,取其鲸鲵而封之,以为大戮,于是乎有京观,以惩淫慝。今罪无所,而民皆尽忠以死君命,又可以为京观乎?”祀于河,作先君宫,告成事而还。  

——《左传·宣公十二年》

楚国获得胜利之后,楚庄王还进行演说。有人建议楚庄王把杀掉的晋军尸体堆成一个高台,叫“京观”。楚庄王说,我不能干这样的事,晋国的将士也是为国尽忠,我不能过分残酷地对待他们,他们也值得尊敬。我和晋国打仗,不像周武王伐纣,是正义讨伐邪恶。这也反映出,在战争中,不把自己看成是正义的一方,可能出手反而不会那么残忍。

楚庄王还讲了一番“止戈为武”的道理,说战争是为了和平。尽管从文字的角度讲,这个解释是错的,但至少反映了当时的国君对和平和战争关系的认知,已经达到何种高度。而战国时的战争,所谓“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两者对比,让人感受很强烈。

这可能也是一个不可避免的趋势。战争的动员程度越深,很多东西就不随个人意愿扭转了。有一些学者关注欧洲历史,会说欧洲中世纪的骑士战争也相当克制,跟中国内战的残酷性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美国到处都是写南北战争的小册子,美国人夜郎自大地说,南北战争是人类历史上最残酷的内战。真是太不了解中国历史了。说出这样的话,实际上是基于对欧洲历史的认知做出的判断。欧洲中世纪的战争,很多地方跟我们春秋时代的战争有相似之处。但是,欧洲人的战争也不可避免地越来越残酷。人类历史上最凶残的大战,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都是他们最先挑起的。战争从相对克制到传统规则解体,可能都不是人的主观意愿能够控制的。

弭兵之会

五月甲辰,晋赵武至于宋。丙午,郑良霄至。六月丁未朔,宋人享赵文子,叔向为介。司马置折俎,礼也。仲尼使举是礼也,以为多文辞。戊申,叔孙豹、齐庆封、陈须无、卫石恶至。甲寅,晋荀盈从赵武至。丙辰,邾悼公至。壬戌,楚公子黑肱先至,成言于晋。丁卯,宋戌如陈,从子木成言于楚。戊辰,滕成公至。子木谓向戌:“请晋、楚之从交相见也。”庚午,向戌复于赵孟。赵孟曰:“晋、楚、齐、秦,匹也。晋之不能于齐,犹楚之不能于秦也。楚君若能使秦君辱于敝邑,寡君敢不固请于齐?”壬申,左师复言于子木。子木使馹谒诸王,王曰:“释齐、秦,他国请相见也。”

——《左传·襄公二十七年》

不管怎么说,春秋时代还是一个相对幸运的时代。打了很多年仗,大家都累了,最后决定进行和平谈判,于是就开了一个“弭兵之会”。“弭”是消除,“兵”是武器,“弭兵之会”就是和平大会。

鲁襄公二十七年,各国签订了一份不再打仗的条约,这份条约的内容可能跟第一次弭兵之会差不多,无非是讲大国之间不要相互进攻,连带中间无数的小国,道路要保持畅通,要保证使节的安全,随之带动商业的安全发展。

这次谈判中,各国外交官员体现出非常高的水平。有人读《战国策》,觉得苏秦、张仪厉害得不得了,如果他们穿越回春秋时代,也一定能把各国玩得团团转。其实不可能。战国是一个规则彻底崩溃的时代,出现了很多赌徒式的人物。苏秦的传记也好,张仪的传记也好,他们跟国君的游说都是拿国家命运当赌注,追求的是改变个人命运。司马迁写的也是这样的主题,这是战国时代的特征(尽管故事本身大概不可靠)。传统规则完全崩溃,大家看不清前途,都没有信心,于是愿意让赌徒性格的人赌一把。那是一个赌徒的盛世。

而春秋时代的谈判,更多的是各国外交家的据理力争,维护自己国家的利益。比如这次盟会,固然是讲大国之间的算计,但关于小国心思的一些细节,也能给人启发。当时代表鲁国参加这次盟会的人叫叔孙豹。参加盟会之前,国君找他谈话,说结盟时给国家定等级,要想法子把鲁国的地位定低一点。这是什么逻辑?因为要交会费,如果被定为一个发展中国家,可以少交一点。但是,叔孙豹到了会议现场后,没有按照国君的指示办。他意识到,如果地位定得太低,会费固然交得少,在国际社会的发言权也就小了。而且几个超级大国又不傻,鲁国的实力在这里,今天把地位定低了,将来他要找你算账。叔孙豹临时改变主意,把鲁国的地位定高了一点。在这种国际盟会中,很多出色的外交官员都是站在自己国家的角度,精心衡量制定外交政策,没有人把这件事当作个人秀。

这次和平条约的效果非常好,大概四五十年间,中原国家保得和平。和平条约对于当时的南方来说不是什么好事,楚国和吴国继续打仗,战争极其惨烈。但北方中原国家是幸运的,真的度过了几十年的和平时期。

我们习惯说孔子生逢乱世,生在礼崩乐坏的时代。有的书介绍孔子生活的时代有多乱,举了一堆例子,但仔细看,都是孔子出生一百多年前争霸战争阶段的事。和平条约签订时,孔子大概六七岁(因为孔子出生有一年的争议)。到他五十岁当官之前,孔子所经历的,基本上都是和平时期。正是在这样的和平时期,相对而言,人说话的空间才大一点。孔子才能从容品味时代的黑暗,追忆往昔的荣光。孔子感受到的传统秩序的崩溃,并不是当年周公制定的西周礼乐制度的崩溃,而是两个超级大国签订和平条约后的国际秩序的崩溃,有点像后冷战格局的崩溃。因此,孔子的很多感慨和我们今天的感慨,可能有很多共鸣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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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讲人:刘勃

历史作家、编剧,现任教于南京三江学院

“青春中国史”四部曲作者

题图作者:姬炤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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