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晚清至民国初年的中国书法界,有一位颇具声名的老先生叫张祖翼。“张祖翼(1849——1917年),安徽桐城人。近代著名书法家、篆刻家、金石收藏家。”这是百度上的介绍。我在百度上搜看了张先生的全部书法作品,张先生能篆、隶、行书:篆书宽博然用笔散漫;隶书或端方,或飘荡,蚕头雁尾甚重,妖娆之态时有之;篆隶书点画线条简直有余而厚重欠之;行书简凝不俗。 就这样的一位老先生,却能名垂书史,一百多年来为书法界所重。是因为他曾对汉碑《石门颂》有过这样一段惊世骇俗、振聋发聩的评语:“三百年来,习汉碑者不知凡几。竟无人学《石门颂》者。盖其雄厚奔放之气,胆怯者不敢学,力弱者不能学也!” (《石门颂》局部) 三十几年前,我初学书法时,曾读此语,颇不以为然。那时正值气盛之年,自以为胆子够大,手上有劲,《石门颂》就在眼皮底下,时常可看,便购帖临写,一上手就写得很像。再写,又写,只是很像而已。至于“雄厚奔放之气”、“野逸跌宕之态”丁点儿都没有!于是自找台阶下:这个帖可能不适合俺,遂放弃。后又数次被此帖吸引,写写停停,并无进步。如此多次,终不了了。遂改学其他汉碑如《曹全碑》、《张迁碑》、《礼器碑》等。于秦汉简椟、砖文石刻等民间隶书也多有临习。 大约十五年前,我已初步掌握了隶书的基本技法,对隶书体系衍生嬗变的过程有了一个基本的了解。后又偶见张祖翼老先生这段话,何为“胆怯”?何为“力弱”?我开始思考这个问题。近十余年,又多次临写,加之给成人班学员授课,花费了不少时间做了些案头工作,逐渐形成了我现在的认知。 (《石门颂》碑刻) 先谈“力弱”。 我认为张老先生所言“力弱”,其实是指能力不够,属于技术技巧功力的问题。“力弱”之力绝非物理学意义上的力,而是视觉和内心世界感知到的一种力感。没有书法历练的大力士力能扛鼎,执毛笔写字却会手抖,线条大都疲软;髦耋高龄体弱气衰的老书法家无缚鸡之力,笔下多有苍劲老辣。书法首先要求点画线条要有力量感,它是心、手、笔、墨、纸合一的综合呈现。是手执毛笔蘸上墨液触纸后,在挥运过程中,采取蠕动、摩擦、提按、调锋、翻折、绞转、疾缓等技巧,而写出的有立体感、有张力、有弹性的线条。这种能力越强,线条的力感也就愈强。高手会根据作品的需要,游刃有余地表现出或刚猛奔放,或绵韧内敛,或两者兼美的线条。所以说,“力弱”“力强”,首先是指对点画线条的锤炼、控制、表现能力。 能力的强弱还表现为对汉字造型的能力,即结字、结构的能力。人类的眼睛看线条习惯从左向右看,全世界都一样。线条从左往右,方向不同,会使人产生不同的情绪变化和力感的差异。如左低右高的线条,会有积极向上的情绪色彩和昂扬的力感,反之,则会有消极沉沦的情绪色彩和颓唐的力感。我们的所有汉字,无论点画多或少,都可以在同一个字里出现多种不同方向的线条变化。不同方向的点画线条相互搭接、呼应,其实就是不同情绪色彩和力感的相互制衡,简言之,即力的制衡。我们经常会有这种情况:“呀,我这个字怎么写得这么难看呢?”那一定是力的制衡不合理,反之亦然。书法高手能谙熟结字造型规律和方法,同一书体同一风格的同一个字,应能具备5到10种造型既美而又情绪色彩、力的制衡变化明显的结构能力。结构能力还表现为,是否能把字写得有趣味。人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都可在汉字的结构中表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金刚怒目”、“神采飞扬”、“低眉信手”等等,可以体会玩味。反之则雷同乏味,易引起审美疲劳 (《石门颂》局部) 能力还表现为对一件完整作品样式的掌控能力,即所谓章法、形式。理想的书法作品应顾及整幅的画面感和韵律感、音乐性。画面感主要指块面的轻重、浓淡、疏密的配重对比,其特点是稳定性,呈静态。章法中最重要的是韵律感,其特点是流定性,呈动态。音乐的韵律,有声而无形。有质量的乐音(相当于书法有质量的线条),在主题、动机的驱动下,通过音的高低、长短、强弱、快慢、明暗、亮晦、急缓、疏密、断连、规定性的节奏及变化等,构成赏心悦耳的旋律。书法的韵律,有形而无声,赏心悦目。点画之间,字的上下左右之间,字与字,行与行之间,大小轻重,高矮胖瘦,欹正俯仰,浓淡枯润、连断疾缓,疏密聚散等等等等,无处不体现音乐的韵律感。韵律感的另一个特征是时间性,是流动的。一首乐曲,无论从哪里开始听,都是往后走,因此整体情绪气场要贯通,一气呵成。书法亦然,无论从哪个字开始看,也都是往下往后看,一气呵成。一般而言,人们对音乐的韵律感是敏感的,极易唤起人们的审美共情。但一般人对书法这方面的感知,似乎是一种不太容易的事。在演奏(唱)音乐作品的过程中,如果出现音呲了,音不准,节奏不稳定,稍具音乐感知能力的人都能听出来。但书法作品中如出现线条乏力疲软,结构不合情理、字行间无韵律感、整幅无画面感等问题,无书法体验者包括很多一般爱好者是难以察觉的。我特别推崇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琵琶行》,它不仅是一件文学性极强、思想性深刻的千古绝唱,还应该是音乐爱好者的启智教科书,更应该是书法爱好者的启智教科书。 综上所述,有质量的线条,无处不在的力的制衡与有丰富表情的结构,和谐稳定的画面感与优美的韵律同在的章法形式,是书法研习者的理想状态,是检验书法能力的试金石,是对书法研习者的刚性要求。 (《石门颂》局部) 下面谈谈我对张祖翼“胆怯”的理解。 “胆怯”应该不是指胆量小,而是指胆识,或识见、认知是也。广场大爷大妈合唱队自乐班的胆子都不小,敢于在大众广庭引吭高歌。从养生保健自娱自乐方面看都没问题,应该肯定、支持。但大都缺乏发声位置方法、音色、音准、节奏的基本要求,故很难对其艺术性点赞。书法亦如此。信笔而书,胡抹乱刷,缺乏笔法、结字、章法的基本要求,丑不忍睹。是他们愿意这样吗?肯定不是。我想大概不会有人在演唱(奏)时,在拿毛笔写字时会故意弄得很难听,很难看。是不懂,不知道这里面有这样那样一堆的要求,见识少,认知低。 不仅是一般爱好者普遍存在这些问题,即或是有多年音乐体验或书法体验的人,由于见识不足、认知低,拿出的作品一般不会好到哪里去,这种现象屡见不鲜。所谓识见、认知,我认为由两部分组成:一是本门类艺术的常识储备程度,二是你对这些常识的认知理解程度。前者相对容易些,只需埋头去做大量的案头工作,了解本门艺术及相关学科的来龙去脉,越细越好,只要能吃苦和能长期吃苦,都可以做到。后者有难度,取决于你的内心情怀对已知常识,乃至人文社会,天地万物大千世界的认知程度和共情程度。我们常常会看到这样的情况:技术技巧能力相当的两位演唱(奏)家,在表现同一首音乐作品时,谱面上要求的都没问题,但听众感受到的效果却差异很大。张三的声音一出,瞬间让人热泪盈眶,或精神振奋,或遐思无限。而李四的演奏要么画蛇添足不合情理,要么缺乏激情空洞乏味,书法亦然。 (《石门颂》局部) 现在回到《石门颂》本身,张祖翼说,因为力弱胆怯,故三百年来无人敢学石门颂。那么,《石门颂》在这方面对研习者又有哪些具体要求呢? 我们还是从力的强与弱、能力的问题开始说。首先说说《石门颂》的线形与线质。在此,稍提一下大的背景,这样才有可比性。汉隶四大名碑《曹全碑》、《张迁碑》、《礼器碑》、《石门颂》,无论是从笔法、结字、章法还是风格类型,都代表着170多通汉碑书法的最高水平。此四碑同属东汉时期,各碑出现的时间相差几十年(这点时间在书体嬗变史上可忽略不计),此时已至汉代隶书水平的顶峰。此后每况愈下,自唐代至清中叶,隶书仅存面目。此四碑的共同之处,是同属歌功纪事的庙堂书法,故形制方严整饬。正文部分行列分明,字行距均等;点画完整干净,字的大小没悬殊跳眼的,看上去大致一样;都遵循汉隶笔法、结字的基本特征,左右八分开张,横式扩张居多,字多呈偏方;故虽一方格一字,但仍显字距大于行距;点化皆藏锋起笔,或方或圆。大多点画收笔如篆法,拔地而起,并不回逆,故有沉着爽挺之感;横画皆蚕头,主横与捺画多雁尾出锋;线条起伏粗细变化明显,尤以《曹全碑》、《礼器碑》为著。《石门颂》的线条有何不同呢?我认为若有较好的《曹全碑》基础,无论再写何种风格的隶书都不会跑偏。它种风格的汉隶,只需在《曹全碑》的基础上做加减法而已。《石门颂》的线条就用的是减法,从线形上看,它的点画起笔循篆法,逆锋平入,幅度小而含蓄,稍藏即可;横画蚕头似有若无,无多于有;很多点画中段较之两头更显饱满丰厚;主横的雁尾,亦少提按,蓄势后顺势亦推亦挥,舒缓平出,全力送至末梢。 (《石门颂》局部) 由于《石门颂》独特明显的线形,所以容易上手(特征越明显,越容易学像)。心灵手巧者很快就会写像,但仅是像而已。《石门颂》点画线条真正的难点是它的线质。《曹全碑》、《礼器碑》、《张迁碑》等,线质皆偏紧,《曹全碑》紧多松少,《礼器碑》几乎一紧到底,极具张力,弹性十足。《张迁碑》紧实敦厚(我认为张迁碑的价值主要在其结构,是汉字书法的结构库)。《石门颂》线质与前三碑迥然不同,可用“松沉”二字形容。我认为松沉是书法线条最难、最高的要求。很多人一松就懈,疲塌如稀泥,一沉就僵,呆滞如死蛇。我壮岁时因身体原因曾有过近十年习练太极拳的体验,吴氏老架。太极拳要求练习者全身上下内外都尽量放松,双足双腿似要沉入地心,头顶上始终有个意念叫“虚领顶劲”,似要刺破苍穹,拎起放松的身体,这样才可松而不懈。练习者须在完成各种招式时,始终保持这种状态。出于爱好、养生和圆梦的三重原因,近几年我花了很多时间去习吹长笛。吹长笛也要求身体尽量放松,气息沉入腰腹(所谓丹田),靠沉实扩张的腰腹支撑、推送,缓缓呼出。这样发出的声音才能松弛、饱满,有穿透力。才能进一步表现明暗亮晦的音色变化。虽然我始终没打好太极拳,长笛水平也很业余,但我能体会到若没有松沉意识和方法,太极拳的招式就是无意义的挥动,僵硬脱节,劲道中断;长笛发出的声音就是强挤硬憋出来的,紧迫急躁,单薄虚散。《石门颂》线条质量的形成与此同理。书写过程全身放松,挥运时纸笔相争,亦推亦拽,亦提亦按。在松沉的意念下,细心体会揣摩笔纸的摩擦蠕动,以及墨液的深度注入、堆积。如此才可能写出既松弛又沉实圆厚,既绵柔又有弹性的线条。 现在谈谈我对《石门颂》结构能力的理解。结构也有叫结字的,都是指汉字的造型能力,我个人认为结构更准确到位。构,构造,槜卯嵌合,勾心斗角、拼搭支撑。点画间,部件间,力的制衡无处不在,与建筑原理无二。结构是汉字的表情,它决定汉字造型是否生动有趣,是否有意思好玩儿。与中规中矩的《曹全碑》相比,《礼器碑》、《张迁碑》在结构上多用加法,或大开大合,或更收更放,或更长更扁,或重心更高更低。我细细观察,《石门颂》既不是加法亦非减法,是“解构”法。它少有明显的开合聚散,重心亦无谓高低,一切似无规律可循。较之《曹全碑》的标准样式,《石门颂》的结构是开散的、游离的,点画间、部件间拉开距离,内部空间增大,内松外亦不紧。这种游离只是一点点,可以毫米计,挪移的位置,方向皆随机生发,符合力的制衡,有一搭没一搭,东一下西一下,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极具匠心,这边迈一迈,那边拽一拽,上面伸伸手,下面收收脚,左边抬一抬,右边压一压,散淡平和,闲云野鹤,一切都在规矩之中,一切又都在意料之外。 下面谈谈我对《石门颂》章法能力的理解。《曹全碑》、《张迁碑》、《礼器碑》、《石门颂》同属行列有序、一格一字的静态书体。前三者行直列平,端严不苟言笑;《石门颂》则静中有动,动静结合。竖行微有摆动,横列亦多起伏。虽字距、行距匀停分明,但字势俯仰有致,行列起伏呼应,逸气流溢。我每观原石整拓,如晴日之晨临高峡平湖,满眼生机。云气氤氲间,波光粼粼,幅面栩栩如生,大有呼之欲出、扑面而来之感。 线条松沉绵韧、奔纵跌宕,结字随机生发、不拘常理,章法律动飘忽、似离还归,这就是《石门颂》的能力要求。而这一切都是舒缓的,从容不迫的,不露声色的,难以察觉的。 (《石门颂》局部) 《石门颂》啊《石门颂》,你真是那么静静地吗? 至此,我才真正理解了张祖翼的评语。太难啦!仅这一个“力弱”就拦住了多少代、多少人啊! 下面谈谈我对学习石门颂需具备的胆识的理解。“胆怯”是见识少、认知低而产生的底气不足,“内虚”。前文已述,不再赘言,解决胆怯,无非“见多识广”四字,详解如下。 去了解《石门颂》从哪里来,即什么因素催生了《石门颂》书法艺术?任何经典作品都不是天生石猴凭空而来,书法艺术的嬗变脉络是比较清晰的,有大量的文献实物。两汉隶书源于篆书的实用快写,在这个过程中,何种书体、技巧、风格对它产生过影响?《石门颂》特有的线形线质、结构章法是否受所在环境的影响?书写者、镌刻者的主观因素大致如何?两汉的政治制度、经济发展、军事活动是怎样的?汉代人写字的工具、材料、书写动作姿势是怎样的?两汉的文学艺术乃至其它艺术门类是怎样的?以上种种,对《石门颂》乃至整个汉隶的形成发展,有哪些是直接的、根本性的? 我坚持认为,仅对着字帖练《石门颂》,难以得其真谛,难以整体的、有高度的把握《石门颂》,所谓功夫在字外。若能够在一个大的文化形态下看《石门颂》,应该更理性,更接近准确的理解《石门颂》。比如:它与同时代其他隶书碑刻的异同?它在隶书体系乃至中国书法史上处于怎样的位置?它对后世书法的发展有何影响?它的境界格局、气度神采与中国传统文化艺术的哪些方面异曲同工?拓而广之,与古今中外哪些艺术现象神韵相通? 还要思考:《石门颂》究竟有什么东西让人痴迷?为什么它能满足书法爱好者的精神需求,能抚慰他们的心灵?是什么魔力驱使我们明知难为之或不可为之,而偏要为之呢? 如此,能力自会增强,识见自会提升。 (郭连生书法作品) 如此就一定能写好《石门颂》吗?我不好回答。追求书法艺术,要读“万卷书”,提升识见,更要行“万里路”,增强能力。这个行万里路,是说要撸起袖子挥毫苦练,需要拒绝很多人间烟火的快乐,需要付出巨量的时间、财力,耗费太多的精力心血去临池。用“兀兀穷年,殚精竭虑”形容,毫不为过。庄子“轮扁斫轮”的故事可说明习书的不易。它严峻而沉重,拽住了无数追求者前行的脚步。 《石门颂》还对研习者的个人禀赋及气质胸襟有要求。我每临《石门颂》都会有这样的想法:这不是人写的。这是神仙留在人间的天书,是上天的恩赐,是梦游天姥的谪仙人李白,是御风而行的列子,是采桑陌上的罗敷,是与洛神相会的曹子建,是散花的天女,是庄子梦中的蝴蝶…… 最后再重读一下张祖翼的评语:“三百年来习汉碑者不知凡几,竟无人学石门颂者。其雄厚奔放之气,胆怯者不敢学,力弱者不能学也!” 又是一百年过去了,我们的能力识见仍难以到达《石门颂》的高度。我们的胸襟情怀,天资禀赋,才情气质更相去甚远,无法企及。望洋兴叹之余,应庆幸我们就生活在石门故土,《石门颂》一直陪伴着我们,给予我们无尽的优美、享受、营养。 感谢张祖翼,感恩《石门颂》。力虽不能至,心可向往之! (郭连生书法作品) 郭连生,汉中郭氏书画艺术培训学校艺术顾问。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人民银行书协二届理事,陕西省书法家协会四届理事,汉中市书法家协会常务副主席、秘书长,汉中市青年书协第一、二届主席,三、四届名誉主席。能楷、隶、行、草书。曾获国家文化部第十二届“群星奖(政府最高奖)”书法二等奖,入展中国书协第四届楹联书法艺术展、第八届全国展,多件作品被国家、省、市博物馆和机构收藏,2008年曾赴日本出云、松江、大阪、京都、奈良、神户等地举办展览和书法交流活动。自1991年至今,从事书法艺术的普及传授活动三十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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