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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怎么谈论余秀华

 石榴花文艺 2022-05-25 发布于陕西

当我们谈论余秀华的时候
文/李红梅

一次聚会上,一位长发卷卷、个头高挑的美女坐我对面。初相识,她冷不丁隔着满桌的觥筹交错和热气腾腾,问我:你对余秀华怎么看?我简单地说了几句,因为声音不够亮,我怀疑她不一定能完全听清,但见她点头,举杯和我碰,说:我是很感动、很佩服的。翌日清晨,反刍她的神情和自己的回答,不禁产生一个问号:当我们谈论余秀华的时候,我们谈的是什么?

余秀华是一位女诗人,脑瘫,多年生活在湖北乡下,大概以种稻谷为生,2014年以一首《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搅动文坛。这几句话是余秀华在网络上的标签;在现实的世界里,她已然拥有了多个身份,但对于一般读者来说,这个标签依然醒目。

那时候,偶尔会遇见有人大声朗诵她的成名作,大家一边听一边笑。大抵有两种态度:一是点头,表示敬佩,在肯定她的诗歌的同时,强调对她的人的同情和敬佩;二是摇头,表示无语,认为这是一个性情乖张的脑瘫患者,在互联网上的哗众取宠,诗歌本身无价值可言。

 

这是余秀华刚出道时的事,之后她淡出了大众世界。转眼数年,偶尔听到她,也都是八卦,未曾挂心。直到这次聚会上,坐在对面的这位相当时髦的女郎一脸认真地提到她,我才心里一惊,自问:当我们谈论余秀华的时候,我们谈什么?

         
她的摇摇晃晃的人间

 

这是一个诗意的说法,取自她的诗句。我们首先谈的,其实是她的残疾。她的脑瘫是客观存在,不可避免。如果有意识回避,反而显得虚伪。

 

读诗的人都算是有知识基础的,起码是渴望知识。也有些人,什么都没搞明白,就跟着起哄、谩骂、落井下石,图个莫名其妙的痛快。有知识的人,心里即便有一点膈应,也不会表现太明显,仍会以伸张生命平等为己任。

 

于是,我们假装脱离了低级趣味,不再想她一瘸一拐的背影,开始谈论她的诗歌。可是很快就发现,我们对她的诗歌创作、个人经历所知甚少,并不比那群网上的乌合之众了解更多,除了“大半个中国”,甚至除了其中“力与力催开的花朵”之外,我们几乎说不出什么。

 

我遗憾地发现,我们根本不能谈论一个陌生的人。无论赞美褒扬还是嘲笑讥讽,或者就算是纯粹的看不起,都因缺乏论据而站不住脚。谈论余秀华的人里,有的通晓千百年前的名人掌故,并为之争论不休,是因为他愿意仰望历史的星空,以接近灿烂群星为荣。相反,一个瘸腿的、口齿不清的鄂中村妇,即使会写诗,也难以跨越盘踞这片土地千年的阶层意识,只能幻化为一抹心口说不出的遗憾。谈论只能草草作罢。

 

试想,把余秀华的命运稍作修改,不知结果会怎样。比如,只改一下她的出身,给她一个中产或学者家庭的出身,她看到的人世是否会温暖得多?那样,即便写不出如“如同河流,在最深的夜里也知道明天的去向”这样充满哲理性的句子,她的摇摇晃晃的人间,也应该是蒙着一层薄纱的。或者,给她换一副美丽的外表,颇具才情的她,能写出“菊花、茉莉、玫瑰、柠檬,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带”的她,一定会像李子柒一样,凭借美貌和才艺,完成自己的人生逆袭,甚至像福雷斯特·阿甘一样成为民间英雄。

 

可是,命运不能假设,我们才遇见了这位没有任何画屏锦帐修饰的、名叫余秀华的女子。写诗,不是她的特立独行,而是悭吝的命运对她的唯一一点慷慨,让她摸到了这根拐杖,支撑她的摇摇晃晃的人间。


 
 她的不知耻和以谈论她为耻
 

2014年,网络上对余秀华一片谩骂,骂她贱,不安分。在那些人心里,余秀华因为身体残丑、身份卑微,就先天地失去了爱的权利。对爱的憧憬和幻想,已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更遑论对身体的抒写,更是惨绝人寰的不知羞耻。

 

这些自封的道德卫士,他们高高在上,把脚放在了余秀华的脸上,恣意践踏;也等于同意了,比他们的阶层更高或者更富有、更漂亮的人,也先天性地拥有着踩踏他们的脸的权力。

 

当然,网络如沧浪之水,清浊共存。支持余秀华的人将她置顶,是善意、尊重,是希望好的诗歌能为更多的人所读,希望顽强不屈、不敢堕落、生命中不熄的光和热,这些人性中美好的品质不湮灭。

 

对余秀华的攻击如大海涨潮,咆哮一时,而最终潮起潮落,礁石露出水面,小岛生长出绿意。余秀华的人生也因为网络的光明与温暖的一面,发生了好的变化。当然,不仅是网络的力量,她的诗歌也一直拥有着自己的拥趸者。

 

走向余秀华的诗歌,就像穿越一座荒岛,不得不披荆斩棘,扫清障碍,才能抵达海岸,看见广阔的海天一色、鸥鸟恣意飞翔的身姿和礁岩苍劲嶙峋的倒影。只有排除人性“偏见”的枝蔓,斩断社会“鄙视链”的缠绕,才能走出一条通途,通往你想去的地方。

 

这正是我走过的旅程,每一个脚印旁,都开着一朵自我救赎的黄花。我曾以谈论余秀华为耻,希望诗歌的圣坛里没有亮起过这朵名叫余秀华的烛火。我甚至在梦里追问过现代诗坛的偶像周梦蝶:余秀华的句子到底是什么?对女性而言,她的所作所为不是一种自我曝光的耻辱吗?“需要多少人间灰尘才能掩盖一个女子,血肉模糊却依然发出光芒的情意”这样的句子是诗歌吗?

 

周梦蝶未托梦给我。诗人雷平阳公开说:写作的难度,就是把现实变成“文学的现实”。余秀华的诗歌是生命的体验,是真实的表达,就像鸟儿需要鸣叫一样。针对余秀华“不知羞耻”的写作方式,他还说,余秀华的诗歌是干净的。就像余秀华自己说的,它就是一个标题党,只是大家解读后煽动出了大部分人的想象空间而已。对于余秀华的成名,雷平阳认为那是她该得的。

 

说实话,我并不了解雷平阳其人,也不能随便相信他,于是我找到了他的代表作之一《杀狗的过程》,一读之下,疑虑杳然;之后又读了他的《母亲》《亲人》,读出血和泪,于是愿把全部的敬服都奉给他。

 
 
 孤独和被遗世独立是她的根本
 

身体病残是她孤独和被“遗世独立”的根本,也是激发她抒写的触点。她无法逾越这一副残缺的身体,而将目光投向更高远的所在;她无法不恨这副躯体,又无法不爱她,还要坚持每天对她进行修护。所幸在爱恨交织里,缪斯女神赐给了她歌咏的能力,让她找到了安放灵魂的所在。

 

当有人高举着同情心走近她,她说:这可耻的同情!当有人评价她格调不够,鼠目寸光,总离不开麻雀、乌鸦、狗和肉体时,她也真诚地忏悔:请原谅,我还在写诗;我写诗,是为了取悦自己。

 

她只能取悦自己。她写一只总是跟在她的跛脚边的、名叫小巫的狗,写不知乌鸦何时飞回来,写破败的抵挡不了风雨的老屋,写村里痴傻的农夫,认真描摹躯体的病痛和存在……有什么不对吗?写这个她用来寄托肉体的尘世?写越来越高的儿子和父亲越来越瘦弱的脊梁,不对吗?非要说不对,就是她过多地抒写了爱情吧?

 

可是,哪一位诗人不在诗歌里吟诵爱情呢?如果情诗是上不了台面的或者格调不高,那我们何必流连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又何必倾心于“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呢?屈原把对国土的热爱和对国君的忠诚,借对美人的倾慕以包装,难道身为楚国大夫的他不担心“谈情说爱”会降低他的士大夫情怀?

 

余秀华在《致雷平阳》中写道:“邀你对酌,为只为,一只狗在你心头吠过秋风。”只凭这一句,足以展示她的格调和价值判断能力,她其实不输任何四肢健全、高智商高学历的人。


雷平阳在余秀华成名之前就读过她的诗,两人之间也有过良好的互动,可以说彼此欣赏。

 

本来可以成为诗坛佳话。但在线下的一个文学活动上,他们必定有过的一次会面,被相关媒体“善意地”回避了。想问,善意的人们到底在回避什么?害怕雷平阳无辜躺枪,还是害怕降低他的公众形象?余秀华读者甚众,农民的身份恐怕已经矮化不了她,能扯她后腿的只有残丑。难道,我们是怕余秀华的丑给雷平阳抹黑?真正读过雷老师诗歌的人,恐怕不会如此杞人忧天的。

 

善良的我们看见乞丐会施舍,看见丑陋的乞丐也不会太表示厌恶,但这个丑陋的乞丐要窥探街上的美女,或者表达出了对美女的向往,那一定会遭遇群殴的。丑陋的卡西莫多爱上美丽的吉普赛女郎艾斯美拉达,甘愿为她牺牲性命,巴黎圣母院的钟声也因这个向往爱情的敲钟人,震撼了全世界。可当我们面对一位本土残疾女诗人时,我们似乎忘记了曾经的感动。

 

即使你会写诗,又怎样?这是社会的真相。请原谅我这样的类比。余秀华势必要孤独下去,所幸尘世上的这种孤寂、飘零、晦暗,正是造物主能送给一位诗人的最慷慨、最富足的供养。

 
一棵稗子的春天
 

是时候摆脱外在纠扯,进入纯粹的诗歌世界了。一棵稗子的春天是提心吊胆的,余秀华的诗歌是忧伤的。她的诗里饱含忧伤,却是淡淡的,不浓烈、不激愤、不偏执,偶尔透出一丝轻盈,比如:“其实我想说的是,黄昏里,我们一起去微风里的田野,看蒲公英才黄起来的样子;和那些草,用云朵搽过身体的样子。”但终究是忧伤的,身世决定了她的诗句里绝不会出现“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式的贵族少女的活泼。

 

于是,她悲伤地低吟,“我有桃花,却从来不打开;我有一辈子浩荡的春风,却让它吹不到我。”“我是我的罪人,放我潜逃;我是我的法官,判我禁于自己的灵。”这是多么悲伤的枷锁呀,别人给自己还不够,还要自己再加上一层。这难道不是她此生为人,对自己提出的一份悲哀的自律吗?

 

她像一只从老屋檐下跌落的麻雀,低声唉叫:一路,你不要留下任何标志,不要让今生一路跟来……我想,她不要的今生,包括她为自己赢来的一切名与利吧。宁肯还是做一名普通的农妇,只要有健康,其它的,她都可以靠努力获得。而今生,有些东西,不管她如何努力,命运之神都像假装睡着了的人,彻底遗忘了她。

 

她原本可以有抱怨,却很少见。她在《你只需活着》里说:我养月季花,让它一次又一次地开,我养兔子,只给它一窟,它不高兴也无法转过身去。我想,这就是她给自己限定的温柔与残忍吧。

 

她悲伤地说,她几乎忘记了人生的摇曳之态,忘记了桥头的春色和人间的美好。然后,她写到了一棵稗子:


巴巴地活着,每天打水、煮饭,按时吃药
……
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
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
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
告诉你一棵稗子
提心吊胆的春天。
 

很感动。这棵渴望爱情的稗子,不亚于舒婷的《致橡树》里,那株要以树的姿态和橡树站在一起的木棉,也不亚于一位佚名诗人的《车前草》里,那株迎风而立等待着爱情马车的车轮的车前草。这些以植物的姿态生长出来的爱情,都是谦逊的、真诚的,而那棵稗子更显得卑微。

 

诗人的悲伤在这里达到了极致,她自知她的生命就像稻田里的稗子,是一个不被祝福的存在,随时都有可能遭遇被清除的命运;爱情也是。

 
 一个时代的可爱与包容
 

谈论余秀华,不得不涉及她所处的时代,聊聊它是否具有“包容”这一文明特质。

 

民国时期,风尘出身的女画家、女雕塑家潘玉良因展出裸体画为社会不容,不得已旅居巴黎,她是东方考入意大利罗马皇家画院之第一人,作品显著。有人曾感慨:中国之大,容不下一个画裸体的女人!百年后的新时代,中国之大,是否能容下一位脑瘫女诗人?

 

必须说,余秀华是幸运的。我们共处的这个时代,是互联网时代,也是自媒体时代,具有前所未有的时代优势。一方面,作为诗人,余秀华仅一己之力即可实现自由书写与对外交流;另一方面,读者也可以自由选择阅读对象。不能否认,自由是最可贵的。这双向的自由,会让你在各种无奈之余,发现这个时代的可爱。

 

在喜马拉雅APP上,有多位主播在朗诵余秀华的诗歌;评论区里,有诸多的赞美和支持。主播耿万崇先生的朗诵,态度上是与诵读世界经典一样的郑重其事,我为之由衷感动。背景音乐是大提琴忧伤的旋律,与余秀华的诗行是那样的契合:


一个能够升起月亮的身体,
必然驮住了无数次日落
而今我年事已高,动一动就喘
在这个又小又哀伤的村庄里,
没有庙宇的村庄
 

那一刻,我想起了叶芝,“当你老了,满头白发,睡意沉沉……”


一位听友留言:听着余秀华的诗,想着自己,哭了……

一位听友说:主播的声音和余秀华的诗歌一样让人惊喜。


一位说:读得真好,能不能读舒婷。

 

是的,在某个听诗的时刻,我想到了叶芝,也想到了舒婷,还有其他诗人。但是,她们毕竟有太多不同。十个舒婷走在河边,那将是一幅引人顾盼的画,让人想起雍容华贵的唐诗,名曰:丽人行。十个余秀华走在麦田里,跛着的脚边,跑着十个名叫小巫的土狗,那将是一幅人间的“浮世绘”,是大家不愿翻看的生活底片。

 

余秀华说,如果有人只读她的诗,而不去探究她的人生,她会尊重他。这个提法太浪漫也太奢侈,真的不易实现。余秀华和她的读者,尤其是那部分成熟的读者,我希望也包括我,应尽快摆脱这个禁锢,以更自由轻盈的姿态,走向书写与阅读的彼岸。

 

事隔经年,当我们再次谈论余秀华的时候,希望已经走出了“穿越大半个中国”的噱头,摆脱了所有与诗歌无关的东西,只把她当作一位素未谋面的女子——就像散居在世界各地的、我们读过的任何一个诗人,单纯地去读她,感受她诗句中的情意和对人间的理解……以及,她试图用诗歌支撑起来的世界。那时,我们才算是真正平等地待她,也才有机会看到自己的一颗不失公允的心。



(作者简介:李红梅,中航西飞职工,陕西省作协会员,陕西省国防职工文学协会副秘书长,西安市阎良区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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