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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统治疗讲稿丨戏弄症状

 仰羊 2022-05-25 发布于上海
本文较长,阅读大约需要15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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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节课我们讲了关系层面的沟通。
两个人沟通,通过交换信息去调节彼此的关系。信息制造差异,双方随着沟通的进程,不断地调整自己的认知和表现,然后到了一定程度,两个人之间就不再产生新的信息了,关系固定下来。这时候就可以说形成一个稳态的系统。
稳态系统是封闭的,不接收新的信息。封闭的意思不是说与世隔绝。内容层面还是可以吸收信息的,今天的新鲜事,谁跟我说了什么,张家长李家短,这些是可以穿透到系统内部的。但在关系层面上,谁扮演什么角色,彼此行动的规则,就成了铁板一块。新的信息进不去了。我们举过这种例子,两个人的关系很糟糕,我们提建议让他们这样或者那样做,他们有时候也照做,做了之后还是改变不了,又回到原来的样子。
这就是封闭的系统。他们彼此印证各自的世界观:我认为他就是这样的人,我就要这样对他,果不其然,他就像我预期到的那样反应了,说明什么?说明我没看错,他就是这样的人。
这个循环的过程非常严密,颠扑不破,甚至于某一刻,对方心里已经「不想」做这样的人了,但最终又不免被拖进这个循环里,按照原来的规则去反应。我们举过这个例子:你去别人家做客,主人请你吃苹果,你不想吃,对方说你别客气,最后还是能让你把苹果吃掉,对不对?
你不吃,是一个新信息。但这个信息进不去,没有办法真的进入你们的互动。因为对方听到只会认为你是在客气。而且他没法说:「算了,我今天就相信你一回」,不可能,因为他有一个规则:你客气一下我就把苹果收回去,那我就不懂事了(笑),我是一个不够热情的主人。——所以你是不是真的想吃这个苹果,某种意义上对他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客人,他就要把苹果塞到你手里,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实现他要做一个好主人的自我期待。他把苹果皮削掉,说你必须吃,我皮都削好了。那一刻你也没办法了对不对,你如果在这种情况下拒绝这个苹果,那就是打主人家的脸。所以哪怕真的不想吃,为了面子还是要勉为其难啃几口。——好了,主人印证了他的想法说:你看!我就知道他在客气。
在这个例子里,每个步骤都是严丝合缝地耦合,严密到让人窒息。双方看上去都是自主的,同时也都在按照对方的期待,去完成一个早就写好的脚本,形成一个自我应验的预言体系。
这个体系有可能从内部打破吗?
是有这个可能的,按照系统的生命周期,确实有可能从内部开始出现裂痕,这些裂痕出现的时候,一开始首先会被我们当成「症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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症状的直观含义就是出错了:这个人有问题了,不能再用以前的方式去对待了。大家不要因为学临床,就老觉得症状是个不好的东西。它也是一种另类的沟通,而且沟通的效率比语言还要高得多。在很多文化,比如中国的文化里,它是一个有权力的东西。生活中我们熟悉的人,他们平时的表现我们都知道该怎么对付,可是有一天突然发现不对了,他变了,他「病」了,你想一想,自己是不是就必须换一种方式去应对他?
症状是一个特别好玩的,戏剧性的东西。我当老师的时候,会遇到一些学生,抑郁了,他们跟父母的关系就有一个反转。父母的要求本来很高的,说什么孩子就必须听什么,现在就认怂了:「你不要给自己那么多压力,爸爸妈妈对你也没什么要求了,你过得快乐就好。」(笑)
我们自己也是这样。想象一下,一个朋友问你有没有时间,说最近心情不好想找人聊天,你说不行啊,我今天还有论文要写,事情多得不得了。他说是这样,我今天去看了医生,我抑郁了,你一听——得了,论文什么的放放吧(笑),今天没有其他事了!陪他聊的时候你还得小心翼翼,生怕触碰了什么禁忌。你还要专门找一些科普文章,教你怎样跟抑郁症病人说话。这种如临大敌的阵势,说明你们关系的规则已经变了。
你看到文章里说,以下10句话不能对抑郁症的病人说,以下事情不能对他做,很多这样的信息就会在无形当中,给那些携带了症状的人划分出一些禁区。有很多地方你就再也不能碰了,你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反正要显得你是一个文明体贴的人,你就需要约束一下自己的行为。
如果我在生活里想免除某种责任,最方便的方法也是去发展一个症状。我不想来上这个课,不能直接跟教务老师说我退出了,您找人代课吧。说了也没用,她有一百种方法拿捏我。但如果我说,对不起啊,我今天病了。教务老师就会主动说,没事,好好休息,我找个人帮你代课。
这是一种看待症状的方式。它是一种权力,去改变别人看待你或是对待你的规则。这并不代表症状是好的,也不是说它就是坏的,只是一个客观观察,我们看到它非常有力量,而已。
我让大家看的《循环提问》,里面莫妮卡那个家庭,父母的夫妻关系出了很大的问题,这个问题还没处理好,女儿突然生病了,这对夫妻就说我们把夫妻关系的问题先放一放,因为我们是父母,首先得照顾我们生病的孩子,症状就把家庭关系稳定下来了。它调整了问题的优先级。
请注意我并没有说,这些症状是「故意」的,是孩子为了达到这样的效果,设计出这样一种沟通方式平衡这个家庭。这种想法第一不符合事实,孩子没有那么狡猾;第二,在治疗中表达类似的意思,就像是在指责病人「装病」,会增加不必要的阻抗。实际上我们关心的只是症状的功能,无论它是不是有目的性。它很可能是因为其他原因降临到我们的生活中,只是一个不幸,同时它也会带来我们关系中的某些改变——我们关心的只有后面这部分。就像新冠疫情是一个不幸,同时疫情也许让一些人跟自己家人的关系改变了,变得更好了或者更糟了。这就是它的功能,但并不意味着受益的人会「故意」制造它。大家理解了这一点,我们后面的讨论才能开展下去。
我自己是很喜欢「症状」的,我觉得它在一个僵化死板的体系里,创造了一个新东西。它打开了一扇窗,会有一些新鲜空气透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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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们必须承认,症状不是一个特别漂亮的窗户,只是开了一个破洞。而系统只想把这个洞给补好,因为它确实带来了很多痛苦。这个矛盾怎么解决?我们有一个基本处理原则,叫做:保留功能,优化症状。用语言替代症状,用小症状替代大症状,用好玩的症状替代不好玩的症状
先说用语言替代症状,我举个例子:
也是《循环提问》这本书里,有一个来访者,症状是会突然一下子进入缄默,不说话了,接下来怎么跟她接触,她都没有回应,就跟离线了一样。这个症状在关系层面的功能,是取得一种保持沉默的合法性,「我不想继续待在这段对话里了,我就可以理直气壮地不开口,因为我是一个缄默症病人」。她的治疗师拿她没办法,就找来西蒙一起会诊。西蒙一开始就对来访者说:我们把话说清楚,我等一下想到什么就问什么。有些问题可能你不想回答,那么你一定要告诉我。我是一个非常顺从的人,不想让你不舒服。只要你说你不想回答,我会尊重你的意见。
他请来访者把这个想法说出来:「我不想回答」,这就是用语言沟通。这件事你说了,在我这是有效的,你没必要动用症状来解决它。
另外一个案例:一个男人(恩斯特)十年前失恋了,他跟未婚妻做好了结婚的一切准备,未婚妻却不告而别,这件事让他深受打击。而他的家庭呢又是一个不允许表达负面情绪的家庭,所以他只能喝酒,只有喝醉了他才可以流露攻击性。攻击是针对自己的,因为他有肝脏的问题,喝酒就会加重他肝脏的疾病。怎么才能让他停下喝酒呢?西蒙给的建议就是,搞一个小型的仪式:每周拿出一天晚上,把当初打算结婚的房间布置成一个秘密祭坛,放上音乐,点上蜡烛(笑),然后看着未婚妻的照片说:因为你,我愿意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就一遍一遍地这样说。
听上去是不是有点瘆得慌?(笑)他妈妈当时很不舒服,说:难道不应该说「我不愿意拿自己的生命冒险」吗!——但这就是给原来只允许正能量的家庭规则打破了一个洞,并且是一种没有危险的方式,用小的症状替代大的症状。它顶多就是一个怪怪的仪式,如果这样就实现了表达攻击性的功能,至少就不用喝酒把自己喝死了。
我们必须通过一个全局的视角,才能看到这些功能。下节课我们讲循环提问——不是这本书,是那套提问技术。循环提问的核心就是打开全局的视角,让系统中的每个人从当下的互动中跳出来,看整体的游戏规则。我在局中是这样反应的,同时我要看到这个反应在对方那里带来什么结果,是我想要的结果吗?「妈妈提要求,孩子必须满足,如果满足不了呢,什么情况才能让妈妈放弃?」哦,他们看到,除非孩子生病。我就会说:「看来妈妈只能让孩子二选一:你要么答应我,要么给我一个病。」那么妈妈就会反思,有没有一个空间,让孩子可以用不生病的方法表达拒绝?我们也可以跟孩子讨论:「你要怎么样跟妈妈商量,说我手里的底牌是生病,这张牌你要不起,但我不想打这张牌。我们能不能停在这里?」我们就通过语言交流,有点像在做军事上的沙盘推演:你这样做了,你猜他会怎么做?他会不会放个大招?放完大招之后你们怎么办?一旦能打开这样的视野,扰动就产生了。
这时候,就算症状继续发生,它也不再被当成症状了,它变成了一个游戏。我以前讲过策略式治疗这个流派,他们就经常这样玩:把症状用更好玩的方式包装一下,再用它替代原来的症状。比如我们讲过的,丈夫陪暴食症的妻子买一大堆食物,回家用搅拌机打碎,再冲进马桶。用这个游戏,取代了原来的「暴食—呕吐」症状。
这种替代还有一个效果,就是症状作为一种「不自知」的过程,被有意识的动作给取代了,而很多症状一旦变成有意识的,就不成立了。什么意思呢?如果我是无意中生了病,教务老师就接受我不上课。但假如她发现,我因为不想上课就会有意生病,我再生病就完全没有效果了。
这也带来了另一个扰动的方向。杰·海利讲过一个案例,说有个男孩,年龄很大了还在尿床,儿科医生介绍他们去找一个策略治疗师。这个治疗师给了家庭一个干预,让父母以后每当孩子尿一次床,就奖励他5美元。这在当时是很大一笔零花钱,别的小孩都羡慕死了。这孩子尿个床,就可以轻松赚到5美元。父母当然也是一头雾水,但还是很配合,照着这么做。结果这孩子又尿了两次床,赚了10美元,然后这个现象就消失了。
后来这个妈妈见到了转介他的儿科医生,医生听她讲完后续的情况,大惊失色,说你是不是听错了?怎么可以尿床还奖励他呢?这是强化呀,如果他的这个行为是你不想看到的,你就要惩罚,没收他的零花钱才对。妈妈说那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反正尿床的问题解决了(笑)。
其实,这个干预之所以有用,就是因为「尿床」这个症状的功能被显化了。它在家庭里没有办法再被看成一个无意识的症状,它的好处过于明显,过于诱人了,所以孩子反而没办法继续使用它。一方面他没有办法为了赚钱而「故意过出」尿床这件事,另一方面,他也必须要考虑到,哪怕他是无意的,在父母眼中也完全有可能被看成是故意为之。而故意尿床的性质就完全改变了。所以这个症状就停下来了,玩不动了。我相信这个孩子会去找其他方法跟父母斗智斗勇。
我希望这些故事让大家以后面对症状的时候,轻松一点。不要把它看得那么恐怖,那么沉重。它只是一个道具,是可以玩耍的东西。我几年前在注册系统的会上,跟刘丹老师合作了一个工作坊,题目就叫《戏弄症状》。Having fun with,不要老想着消灭它,要跟它一起玩起来。
一个小孩子有了症状,他从家里最小的人,一下子变成地位最高的人。日常情况下他想看电视,不可以,对眼睛不好;要吃糖,不可以,对牙不好。现在他生病了,要看动画片要吃糖,没问题宝子,你想做什么都依着你。这些互动不要带着苦大仇深的心情去看。轻松点,这里有一种幽默感。你要想:哎呀,这些小小的孩子就有他们的路子了。有的大学生拿到抑郁的诊断,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父母,说你猜我在哪?我在六院,我确诊了!(笑)父母一开始还嘴硬,说你又没病,是不是想多了?那好,他们把医生的诊断书发过去,父母一看就蔫了。这不就跟小孩要糖吃是一样的吗?孩子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得抑郁症吗?不知道吧?给你们一本武老师或者谁的书,你们好好反思一下,以前对我做了什么……
我喜欢琢磨这些过程,看这里权力关系的转变。不要一看到症状只是想着怎么去治疗它。你先看。把症状作为一个道具,放到互动里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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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松一点,我们自己先要放松下来。你不把症状太当回事,你的来访者才能学会用一种幽默的心态看待它。我在中德班的老师Liz,在一个治疗里听到母亲对女儿吼:「你想跟这个男人结婚,除非等我死了以后!」她就用一种调侃的语气说:「你知道吗?你要是有一天想杀死妈妈,只要找那个男人结个婚就行了!」我们也会用同样的方式跟来访者说:「你知道吗?你要让父母认错很简单,只要去开个抑郁的诊断就行了!」这话有一点刺耳,但它毕竟只是语言。语言再怎么伤人,比起这些变成事实,都要轻松得多。
有时候家庭还会觉得,有症状比没有症状要好。有了症状,一个系统反而变得更有生机,更舒适了。有些家庭,症状消失了,还会留恋他们在症状时期的那段生活,他们就会通过复发的可能性保留症状的功能。一个孩子抑郁了,全家紧张得不得了,他们的关系反而变好了。很多海淀的小孩,小小年纪,每天在各种课外班学得焦头烂额,父母其实也心疼。海淀很多家长心里是纠结的,他们跟衡水家长不一样,他们也觉得这样有问题,可是没办法,不得不随大流这样做。那么孩子抑郁了,就给全家人一个放松下来的理由。哪怕症状消失之后,他们还会想:会不会复发呢?他们会更敏感地捕捉那些复发的信号,比如孩子说头疼,看不进去书,父母顺势就退一步,说还是休息一下,身体健康比什么都重要。
当然这也可能带来另外一个问题,就是症状的慢性化。所以治疗师要很小心地评估症状的收益和成本,也要考虑到每个家庭成员的需求。
这又回到了中立。我们说过系统治疗的其中一个原则就是中立,治疗师不能只认同某一个人的利益,面对症状也是一样。支持孩子用症状控制父母,或者支持父母用无视症状的方式管教孩子,都是不中立的。我们要跳出来,呈现互动的全貌:你在这里,他在那里,症状在中间,起到了一个什么样的作用,那你们看看怎么办?是留着它,还是换一个方式使用它,还是拿别的什么东西替代它?这也是一个元沟通。我们昨天讲过元沟通,对症状这种沟通方式本身再做一层沟通,大家一起商量看看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有同学问,既然这样,症状是不是就不用治了?——是的,症状可以不改变。这也是一种中立,对改变的中立如果你的来访者做了决定,认为保留症状才是更有利于他的生活方式,那就支持他保留症状。有什么不可以呢?如果担心症状有伤害性,我们就想办法,力所能及地减轻一点伤害。一个人说我难受的时候喜欢撞撞墙,他当然可以撞了,但我们可以建议他垫一个枕头,撞的时候让自己慢一点,轻一点,就很好了。
这样的治疗有意义吗?我认为是有的。我一直在说,它可以改变我们看待症状的方式。
还有一种情况是,有些症状——比如生理性的疑难杂症——想治也治不好,那我们也没办法了,只能换一种方式看待它,看看它是不是也为我们的关系带来了某种新的可能?这样我们跟它相处起来的心态就会变好一点。这是一种有点阿Q的想法,所谓精神胜利法,但这也是一种改变。
我举一个这样的例子。一个研究生,得了一种干眼症,不能长时间地看屏幕,手机和电脑都不能盯着看,时间一长就流眼泪,还头痛。看过很多医生,也在吃药,效果都不好。他来做心理咨询,我们就分析了一下这个症状给他的生活带来了什么改变呢?——那就是没有人可以逼他看手机,省了很多事。因为现在通知很多事情都是在群里,他不看手机嘛,所以就不用回。当然如果有特别重要的事别人就给他打电话,但其实读研究生也没那么多重要的事(笑),群里的通知就是开个会啊,接个龙啊,布置些杂活什么的,你们当中有正在读研的可能有体会,反正辅导员在群里@一声,大事小事你都必须回应。只有他能不回,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眼睛不好。
他是因为不想回消息,故意生这个病吗?当然不是。但我们可以说,在这个病治好之前,他可以从这个不幸的症状当中找到一点好处,用它拒绝掉一些可有可无的工作。——其实这个好处也不小了。这个学生甚至有点高兴,说怪不得自己可以整天整天地去图书馆,读文献,从来没受到什么打扰,说不定是沾了眼睛的光。他甚至开始有点担心,说万一眼睛治好了怎么办(笑)。我当然就出馊主意了,我说治好了,你也可以继续假装还没有治好,不要让他们发现不就行了。
他说不行不行,我没办法骗人,除非我把我自己都骗过去,我自己都相信这个病是真的没治好。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好像想起来什么,说:有没有可能,我现在就是在自己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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