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州轻工业大学中韩文化研究所) 原载《汉字汉语研究》2022年第1期 提 要 宋代的金石学研究取得了巨大成就,自清末以来,人们对于宋代金石学形成的原因做过不少探讨和总结。近几十年来,考古发掘中出土了不少可与宋代学者著录的青铜器铭文相比照的新材料,使得宋代著录的青铜器越来越成为研究热点。但是囿于时代、资料、考释方法,宋人考释金文出现错误在所难免,本文在全面考察宋代人对金文考释情况的基础上,从六个方面分析宋代人考释金文出现错误的原因。 关键词 宋代 金文 误释 王国维(2019:159)说:“考证之学,亦至宋而大盛。……近世学术多发端于宋人,如金石学,亦宋人所创学术之一。宋人治此学,其于搜集、著录、考订、应用各面,无不用力。”宋代之前,青铜器的发现寥若星辰,在宋代,青铜器的出土日渐增多,众多学者对古铜器的研究促进金石学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这是宋代学术的一大成就。 宋人考释出了600多个商周金文,成就是巨大的。因此,受到当前学界的关注。但是由于时代及其他方面的局限,宋人释错字也在所难免,由于宋代没有专门考释青铜器铭文的著述,而且今人的研究更多是从史的角度来探究宋代人的金文成就,因此准确了解宋人误释字原因也不大容易。本文拟在全面研究宋人释字的基础上,力图对其释错字的原因进行探究,从而客观地认识和评价宋代人的金文研究。 综合考察宋人考释金文错误的原因,约有以下数端: 1.拘泥于《说文》,误释文字 宋人读铜器铭文,主要是通过《说文解字》(以下简称《说文》)所收的字形去释读金文,凡铭文的某字与《说文》所收篆文、古文、籀文等的某一构形相同或近似即认定某一金文即《说文》某字,然后加以隶定,进而通读铭文,写成铭文释文。① 宋人在运用此法的时候,常常拘泥于《说文》,对于其中所无之字,牵强地与《说文》中某个字形相近的字对照,造成误释。 表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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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人释为嗣。《说文》中本无此字,宋人拘泥于《说文》,嗣《说文》作,金文中作,盖宋人将之所从“”与“”结合起来,与“嗣”所从之“司”像,而释为嗣。 ,《说文》所无,宋人释为奄。刘心源:“案《考古图》、薛氏《款识》有字,其文不可读,而皆释奄,然正是,宋人不谙篆法而往往耳食。释奄者,不过弇,古文作” (申),《说文》所无,宋人释疃。《考古图释文》上声缓部:“《说文》作,从田,童声。禽兽所践处。《诗》曰:町疃鹿场……以东,童省也。从声也。”②今从裘锡圭先生(1992:422-427)释为“申”的本字。 此外,释椃为據、释为盡、释为寘、释为癘、释为寅、释为師、释为名、释卌为臼、释为寰、释为祭、释为位、释为卣、释为盦等情况与此类似。 早在清代,刘心源就已指出宋人由于不谙篆法,误释文字。陆和九先生(2003:215)再次提出:“吕薛诸人不谙篆法,遂致训诂失矣”。对于那些在《说文》中不易找到正确篆形对照的金文字体,宋代学者选用了与之形似的形体对照,释错之处在所难免。 表1-2-1
良,宋人释高。良金文作,“良字构形,诸说难定。疑良本象屋有廊庑之形,为屋室,两为屋与屋之间的走廊,当是'廊’字初文”③。字形到小篆时已发生讹变,变为从畗省,亡声的。因宋人摹写的金文形体不易与小篆形体对照,但其形体却与相似,宋人拘泥于《说文》,误释为“高”字。 讯,宋人释为奚。《说文》“讯”作,而金文中此字作,从系,从口,很难与相应小篆字形对照。但是“奚”小篆作,从大、省聲。两字形都有,宋人误将“讯”所从人形分解为从爪,从大,误释为“奚”字。 夺,宋人释为雜。可能是宋人认为从隹,从衣,而此形正与雜的隶书写法(孙膑160)相似,与之对照,误释文字。 荣,宋人释艾。《敔簋》作,也是与艾的隶书笔法相对照,误释文字。 2.忽视字形“小异”,造成误释 《考古图释文》序言:“乃知古字未必同文”“故古文笔画非小篆所能该也”④。换言之,宋代学者已初步认识到金文的构形和小篆的构形并非完全相同,而是“小异”,因而没有完全被小篆写法所束缚,而是多考释出了一些字,这是一种贡献。但从另一个角度讲,宋代学者在考释这些字的时候,又往往忽视这种“小异”,造成误释。 表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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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滑动查看表格 叚,宋人释辱。今释为叚,“叚,西周金文作(克钟),从,石声。……春秋金文作(曾伯),其讹作形。战国文字承袭春秋金文。《说文》:',借也。阙。(古雅切),古文叚。,谭长说叚如此。’(三下九)小篆右上从乃形之讹变。谭长所引右上从则之演变,尚可见爪形,与西周金文吻合。两手相付以见借义。典籍多以假为之”⑤。孙诒让(1989:20)先生说:“辱字于形稍近,而于义无取。”金文字形作,宋人可能认为此字从辰,从寸,所从爪仅仅与字形小异,可以忽略,误释为辱。 諴,宋人释缄。《考古图释文》下平声咸部:“此器文从戌,从系,从言,与说文颇同,但古文言与口互用,反左右为异尔” ⑥。 埶,宋人释執。執,金文中作(秦公鐘),之所以将此二字都释为執,可能是看到二字都从丮,对于“埶”所从与“執”所从未细加分析,从而将两字误释为一字。 ,《说文》所无,宋人释卣。《考古图》:“按此器三耳必有提梁,今不存。其文作,上从㫃,从从下字。从卣,从比,未知何字,推其义当作从卣,所加于比,未详。……诗书所称卣,所以盛赐鬯也。《尔雅》曰:'卣,中尊也。其制大于彝,彝亦盛鬯’”⑦。字本不是“卣”,宋人也注意到形体与小篆“卣”不同却忽视这种小异,释为卣。 氒,金文有氒、乃二字,宋人均释为乃。因为金文中氒作与乃作字形很像,宋人认为这种小异的存在可以忽略,就释为一个字。 尸,宋人释卩。卩金文作(《邵簋》邵作),像人曲膝跽跪之形。而尸金文作,两个字形很接近,宋人误释是难免的。即使在今天,假如我们不就字形本身客观分析字形,也会犯类似错误的。 爰,宋人释受。吴大澂:“,旧释受,非,古文受从舟,……此当为爰。”宋人忽略了从舟与从于的小异,误释“受”为“爰”。 ,宋人释赓。“”作从贝,从商。大概是因为此字从商的部分与庚作(中觶)有些像,宋人即误释为从贝,从庚的赓。 畀,宋人释里。“里”小篆作,宋人很容易把像长阔箭头之形的(金文畀)与从田从土的“里”对照,而忽略了字形存在的小异,从而误释。 释酓为韵,释羞为對,释辥为薛,释害为周,释冋为同,释为熹等情况与此相同,兹不赘言。 如果顺着“小异”观念不好的方向走下去,其结果必然与科学考释背道而驰。这一类的误释,可以说是宋代学者给后代的研究所提供的一个颇有价值的教训⑧。 3.误摹造成误释 就材料来讲,摹本可以说属第二手材料,摹写之准确与否,与摹手的水平关系极大。吴大澂《说文古籀补》(1988:8)序言中指出:“自宋以来,锺鼎彝器之文始见于著录,然吕薛之书传写覆刻多失本真。”最典型的摹写失误是《成鼎》(宋人称《穆公鼎》),其摹本郭沫若《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考释》收录,后来出土了一件同铭之器,郭老在此铭下注“此器全文作废”。宋人由于不了解笔画的来龙去脉,误摹了一些字,造成对字的误释。 表3-1
壶,宋人释高。宋人摹作,与小篆高作对照,释为高,其实宋人已经据壶象形释出壶了,但由于此字摹写有误,其所在文例为“用作朕穆考俊仲尊丨”,后人据器形及文例推定,“丨”绝不会是高,而是摹讹,实为“壶”。 壬,宋人释为王。王字《说文》作,铭文字形作(师秦公鼎),壬,《说文》作,商周金文作(员尊),而宋人摹作(雝公諴鼎),摹写讹误,释错是难免的。 长,宋人释马。宋人摹作(敔簋),与铭文中“马”作(小臣鼎)形似,与“马”《说文》作对照,误释为马。 释“者”为“必”,释“厚”为“镐”,释“卅”为“山”的情况与此类似。 4.注重从文献中推求,忽略字形结构,误释文字 唐兰(1981:24)说:“这种方法(推勘法),不是完全可靠的。”“推勘法只能使我们知道文字的一部分读音和意义,要完全认识一个文字,总还要别种方法的辅助。”宋人识字时,可能孤立运用了这一方法,造成误释文字。 宋代著录的青铜器铭文中有些文例与传世文献典籍中的相同,诸如“用祈眉寿”之类,还有些人名见于传世典籍。同时,宋代金石学以“证经补史”为目的,文字考释是为了通读铭文,通读铭文则主要是为了明确其史料价值,因此,宋人在释读铭文时,遇到形体略奇特的金文,在《说文》中又不容易找到合适的篆形与之对照,就会注重从文献典籍中寻找。 表4-1
冟,宋人释冕。《考古图》:“司服所掌五冕,无虎冕,先儒释毳冕之章,宗彝为首。宗彝有虎蜼,故谓之毳。是以考之,虎冕即毳冕也。如荀卿云:天子山冕,山冕即龙衮也。有山龙之文,故或曰山冕或曰龙衮,皆举物以名其服。”⑨宋人已释出“虎”字,文献中又有关于“虎冕”的记载,因此就释此字为“冕”,而忽略了字形。实际上,此字很容易与小篆的“冟”作对照的。 蔡,宋人释尨。薛尚功《历代锺鼎款识法帖》(以下简称《法帖》):“尨,乃其名也。郑有大夫公子尨,周鼎亦有尨生鼎,公子尨者尝为大夫,而此敦册命尨作宰司。”⑩因为文献中有关于尨此人,而铭文此字作,不易准确分析其形,宋人就释此字为尨。 戌,宋人释成。《法帖》:“《博古录》云:……宋自徽子有国,二十世而有共公,固成又一世而有平公,成又七世而有剔公,成则所谓宋公成者,不知其为谁也。”⑪此字铭文作,对照《说文》,很容易看出是“戌”字,但是宋人注重与史对应,忽视了字形,误释此字为“成”。 兄,宋人释括。薛尚功《法帖》:“右三器皆南宫中所作,南宫,其氏也,中,其名也。南宫为氏,在周有之,如《书》所谓南宫括、南宫毛是也”⑫。与“括”小篆作在形体上没有联系,因为典籍中出现“南宫括”其人,而又不易在《说文》中找到相似字形来对照,故释此字为“括”。 謌,宋人释茎。薛尚功《法帖》:“夫历代之乐,颛帝曰六茎,帝喾曰五英,黄帝曰云门,尧曰大章,舜曰大韶,禹曰大夏,商曰大䕶,周曰大武,夫䪫字与茎字通用,则茎鐘者是谓颛帝之乐。”⑬此字本来已有残讹,宋人从文献中推出此字为“茎”,忽略了字形本身的写法。 5.偏旁分析错误造成误释 偏旁分析法“是把已经认识的古文字,分析做若干单体——就是偏旁,再把每一个单体的各种不同的形式集合起来,看他们的变化;等到遇见大众所不认识的字,也只要把它分析做若干单体,再合起来认识那个字”⑭。宋代偏旁分析法尚处于创始阶段,但已经有意识地在运用此法,在运用过程中,难免有失误。 表5-1
左右滑动查看表格 每,宋人释妥。大概认为此字从爪,从女。摹本有些像爪,释此字为妥。 盨,宋人释为簋。《考古图释文》上声部:“《说文》簋作,从竹,从皀,从皿。古文虽有不同,皆从皀从皿而已。”⑮ ,宋人释为琱。因为宋人已经将害误释为“周” (薛尚功《法帖》第14卷中“宰屖父敦”中“害”释作“周”⑯),在释此字时就将左旁定为周,右旁定为王,从而误释。其实此字左从害,又从夫,是很明显的。 释熏为煉、释簋为敦、释弭为弡等情况与此类似。 6.附会造成误释文字 对于宋人的金文考释,王国维在《金文编序》中明确指出:“自王楚、王俅、薛尚功之书出,每器必有释文,虽字之绝不可释者,亦必附会穿凿以释之,甚失古人阙疑之旨” ⑰。 表6-1
左右滑动查看表格 舀,宋人释忽。忽小篆作,宋人大概认为此字上从,象勿,而下部不从心是很明显的,但估计宋人为了附会上下文意,就认为从心。误释为“忽”。其实此字乃“舀”。 闻,宋人释敬。字形做,与“敬”字小篆作无丝毫可对照之处,之所以释“敬”,大概是此字在《说文》中不易找到相对应的篆形,在宋人著录的铭文中,其文例为“毋敢有不,嗣百工”,“”释为“敬”,附会上下文意。 释襄为夔、释为、释訇为、释为綴的情况与此类似,大约都是附会释出。 ,宋人释为华。这样释大概是受“华”《说文》小篆作,因为《考古图释文》中已经释出从食从的字,但此处又释为华,有些蹊跷。 此外,对于族徽符号,诸如释为析子孙之类,也未免过于局限。 尽管宋人识错了一些字,但释对的字还是占大多数,不会影响到宋人的总体识字水平。 总之,宋代是一次大规模地搜集、摹印、著录、考释金文的时期,宋人的考释由于时代所限,还处于草创阶段,但其筚路蓝缕,功不可没。正如王国维对宋人考释金文评价:“既据史传以考遗刻,复以遗刻还正史传,其成绩实不容蔑视也”⑱。 注释 本文是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东周盟书字词合编”(19BYY153)的阶段性成果。 ① 赵诚(2003:17)。 参考文献 陈初生(编纂) 曾宪通(审校) 2004 《金文常用字典》,陕西人民出版社。 傅 杰(编校) 1997 《王国维论学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何琳仪 2003 《战国古文字典》,中华书局。 陆和九 2003 《中国金石学讲义》,北京图书馆出版社。 裘锡圭 1992 《古文字论集》,中华书局。 容 庚(编著) 张振林 马国权(摹补) 1985 《金文编》,中华书局。 孙诒让 1989 《古籀拾遗》,中华书局。 唐 兰 1981 《古文字学导论》,齐鲁书社。 王国维 2019 《大师讲堂学术经典:王国维讲考古学》,团结出版社。 吴大澂 1988 《说文古籀补》,中华书局。 吴镇烽(编著) 2012 《商周青铜器铭文暨图像集成》,上海古籍出版社。 汉语大字典字形组(编) 1985 《秦汉魏晋篆隶字形表》,四川辞书出版社。 赵 诚 2003 《二十一世纪金文研究述要》,书海出版社。 中华书局(编) 2005 《宋人著录金文丛刊(初编)》,中华书局。 (本文据作者原稿推送,引用请据正式出版物) 编辑丨王赫岗 审核丨秦丹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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