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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常好物:苹果

 吕俐敏 2022-05-30 发布于北京

没想到一个家常好物的话题,引发了写下水文的兴趣,才女妈妈们纷纷出手,跟孩子们分享自己的经验。散文的价值,就在于这种独特的人生体验吧。贵银是生在苹果堆里的幸福女孩,拥有一双儿女一个幸福的家庭。她的先生,又为她在一座山上种下了满山的苹果,这个春季,苹果花盈满山谷,山谷里还有鸡们、羊们、猪们……追逐打闹。她的女儿小可可在微风中,阳光下,戴着哥哥为她编织的花环,比当年的妈妈得到更多的爱与照护。


家常好物:苹果

李贵银

说句一点都不夸张的话:我是在苹果堆里长大的。上个世纪90年代初,村里的果园搞承包,当时身为果树技术员的父亲不顾家人的反对承包了小组的果园,签了十五年的承包合同。从此,我们家的生活就以苹果为中心。春天,父亲修剪树枝,妈妈就带着我们捡地上的枝条,捆成捆,留着当柴火烧。读博士时,有一次莲莲带着我们去新疆会馆吃果木烧烤,当我拿起用果树枝串的肉串,心想,原来我小时候日常吃的每一餐都是果木烧出来的呀!

在我看来,世间最好看的花是苹果花,那白中透粉,一朵朵、一蔟蔟绽放在枝头,花朵繁盛,意味着一年的好收成,那是一家人全年收入的来源,是生活的保障。抛开这个不讲,山坳里,五六百棵苹果树,一齐绽放着它们的花朵,该是美得多么让人震憾。可是,那时的我们,没有闲暇去欣赏漫山遍野的苹果花,因为有干不完的活在等着我们,要稀花、稀果,打农药、上肥、除草……

果园里的活实在是太多了,父母整天在果园里忙碌,我们姐妹三人也都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一年里,果树要打几次农药,这是最累、也最需要人手的活。那时候还没有现在的机械化设备,主要靠人工。父亲负责举着喷枪喷洒农药,母亲负责压喷雾器。大姐和二姐负责抬水,我在她们累的时候替换一下。当然,我们姐妹做得最多的活是拔草。那草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场雨过后,又一片绿油油的草长起来。那时的我,自然是痛恨极了那些生机勃勃的野草,想着能有什么办法让他们灭绝,再也不生长,我就不用每天蹲在地上拔草,弄得满手黑黑的,洗也洗不掉,手上磨起了泡,结了茧子。每当我们抱怨时,妈妈总会说:“千年草籽,万年鱼籽”。现在我在城市里生活,春天最盼望、最期待的就是汇报春的气息的小草吐出新芽。易地而处,曾经的痛恨和厌恶也可以变成期待和美好。而现在终于有了能让人来高的草几天就烂掉的除草剂,那些从未施过除草剂的土地倒成了最稀缺的资源。于是,我们又开始担忧食品安全。有哪些植物是在没施过除草剂的土地上生长的呢。可能只有荒山上的草木吧。

童年的我最喜欢夏天的果园,苹果在枝头已经不大不小了。在那个物质匮乏、自给自足的时代,压根就没有买水果的概念。苹果园简直就是乐园。有一些品种的水果是夏天成熟的,称为伏果,有海棠果、祝光、黄魁等。那时的我,就变身为巡视员,每天观察着哪树苹果见红了,哪树苹果可以吃了。当然,也会迫不及待地亲自品尝。没熟透的苹果,味道酸涩,咬一口不好吃,就丢掉,那么大一个果园子,还差一个苹果了。伏果里属祝光最好吃,酸甜适中,脆脆的,但是夏天温度高,不及时摘下来,苹果在树上就会开了花,长裂了,口感面面的,就不好吃了。成熟的苹果散发着浓郁的香气,鸟儿们飞来啄食,它们是浪费的家伙,有的咬几口就不吃了,最多也只能咬掉小半个,往往被它们啄食的苹果,都在枝头,充分吸收了阳光雨露,个个又大又红,味道最佳。我们就摘下被鸟儿啄食过的苹果,一边抱怨好苹果被鸟儿糟蹋了,一边佩服鸟儿们的眼光。暑假里大把大把的时光抛掷在果园里。我力气小,看果园的活就落在我身上了。我就像那个看守蟠桃园的孙猴子,在果园里窜来窜去,看看哪个树上的果子好吃,哪个枝杈躺着舒服,百无聊赖时躺在树杈上吃树上的苹果,连摘都不摘。看电视剧《西游记》齐天大圣看守蟠桃园,我特别能体会那种寂寞。空旷的果园里一天天的只有我,有时我在父亲搭在山顶上的窝棚里俯瞰整个果园,拿上几个破盆锅盖啥的,用棍子敲着解闷,真有点“令众山皆响”意思。

秋天成熟的苹果种类很多:有黄元帅、小国光、吉冠、印度等。我母亲曾说,苹果是最好的水果,不同种类的苹果有不同的味道,没有哪种水果有这么丰富的味道。黄元帅的果皮黄里透红,果肉黄色,酸甜适中,芳香浓郁,将就牙口,是我最喜欢的苹果。这个品种很适合给幼儿做辅食,了了和可可刚加辅食的时候,我就拿个小勺子,弄破一点黄元帅的果皮,用勺子刮果肉,苹果汁液就出来了,不等氧化变色,就用勺子送到孩子嘴里,比榨汁机榨出来的要新鲜美味。小国光是一种老品种的苹果,当年很流行,出口海外,如今已经不常见了,只有些老年人还在这个被红富士、寒富、乔纳金等霸占的苹果市场上寻找这个旧时的味道,遇到就是惊喜。吉冠苹果红通通的,酸味实足,难以入口,奇怪的是老外很喜欢,这个苹果一直都是出口的品种。

我们拿吉冠苹果做冻苹果。冬天,把吉冠苹果装到袋子里或箱子里,扔到空房子里,放上个一两个月,经历了几番冻了化,化了冻,冻得透透的、硬邦邦的,想吃的时候拿到屋里“缓”,就是放到盆里,放上凉水泡着,过一会儿再看,盆里已经结上了冰,成了一个冰块,冰块中嵌着几个苹果,冻苹果已不是红彤彤的颜色了,而是变成褐色了。等苹果化开了,果皮轻轻一撕就撕开了,里面露出多汁的果肉,咬一口,软糯多汁,酸甜适中,再不复是酸得让人难以下口了。还专门就这个现象请教了生物学家胡钟睿的爸爸,因为水果冻了之后会产生一种物质,淀粉会分解成糖,才会变甜,这才解了从小到大困惑多年的谜团。

说到苹果的吃法,除了冻着吃,还可以蒸着吃。我的母亲是个很节俭的人,自然不会拿好好的苹果去蒸着吃。蒸的苹果都是我们从地上捡的落地果。夏末秋初,苹果要熟没熟的时候,最怕风雨,一场风雨过后,地上一层掉落的苹果,不能卖钱,吃也吃不完,扔掉又着实可惜,我们就把苹果洗好,装到一个大盆里,放到锅里蒸,蒸熟的苹果,果泥软软的,入口即化;果汁酸甜酸甜的,比罐头还好吃。现在想来,我的童年吃了多少绿色无添加的食品啊。

秋天苹果采收完,堆在场院里,上面盖着草帘子。出口的苹果要经过筛选装在纸箱里。筛选很严格,拿着卡尺来卡大小,同一个型号的放在一个箱子里,每个苹果都被固定在自己的小圆格子里,每层中间加个隔板。内销的苹果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它们被装进果笼子里。果笼子是用油条编织而成,有缝隙,为了防止苹果被硌伤,在果笼子里铺上稻草,笼子上再加个盖子。我的两个姐姐都会编盖子,如果买的话要五角钱一个,那个笼子要五元钱一个。我最怀念的童年时光就是在烛光下,躺在炕上,一边看着父亲母亲编果笼子,一边央着父亲给讲故事,那是一家人在一起最幸福的时光。后来有了电视机,幸福的时光就是,一家人躺在炕上看电视,临上炕前拿上几个苹果放到被窝里,一边看电视,一边啃苹果,早上起来叠被子时,看着苹果从被子里滚出来,姐妹们还互相取笑。奇怪的事,姐姐们的牙齿居然都很好,没有龋齿。

因为在苹果堆里长大,我自然也就练就了挑苹果的本领。什么样的苹果好吃呢?看色泽和果蒂,判断皮的薄厚,皮薄的苹果好吃。这全凭在果园混迹多年的经验来判断。我们也清楚地知道果园里哪棵树上结的黄元帅最好吃。虽然是同一个品种,在同一个果园里生长,果子的味道真有差异。最好的那棵树上,枝头的果子最好吃,我们就会摘下来,单独存放;在大堆的苹果堆里凭经验挑选一些好吃的苹果装在笼子里,存到地窖里,一直能吃到来年的五月。等到那时,灯笼果、草莓、樱桃、杏、桃、李、葡萄、夏天的苹果啊就陆陆续的下来,一年四季都有水果吃。

冬天时下菜窖取苹果是一件很刺激的事情。菜窖一般是秋收后在院子里挖的,春天就平了种地。这可能是东北人特有的一种储存蔬菜水果的方式。那时候市场经济不发达,农村靠自给自足。秋天挖菜窖储存上大白菜、萝卜、土豆、苹果等留着冬天食用。菜窖只有半间屋子那么大,口很小,只能容小孩进出。大人弄根绳子绑在小孩的腰上,把小孩顺进菜窖里。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进菜窖,既紧张又兴奋,当双腿落地时,在感到安全的同时,也闻到了菜窖特有的味道,那种混合了白菜气、萝卜气、苹果气还有地下室的泥土气的味道。等装好了东西,先把装东西的筐拉出菜窖,再把小孩拉上来。重回地面时,心中既有重见天日的安全感,又有参与家庭生活的成就感。

因为苹果,我也在本该无忧无虑的童年过早见识了人性的卑劣。父亲因为承包果园成了村里最早的“万元户”。家里从家徒四壁(因弟弟超生被罚款)到彩电、录音机、洗衣机电器齐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万元户”,真是让人羡慕嫉妒恨。村民们想着这财富得均沾啊,于是上演了撕毁合同的大戏。我亲眼见到他们开大会,把父亲围在中间,撸胳膊挽袖子,唾沫星子满天飞,罗列父亲的所谓“罪状”,为分果园提供种种“正义”。那些人中有的是父亲的叔伯兄弟,有的是父亲的表兄弟,有的是交情深厚的邻居。他们一个个罗列着这个家庭的罪状,争先恐后。父亲是隐忍的,不与他们正面冲突;父亲是倔强的,不甘心自己的果实被人窃取,于是走上了法律维权的道路,大概经过两年多的法律程序,果园被分成为事实,给父亲保留了一百多棵果树,赔偿了若干钱款。果树分到村民手里后,因为不懂技术,很快果树就死去了,大片的果园变成了玉米地。只剩下父亲的果树依然挺立着,一年年结着累累的果实,树龄现在已有六七十年。当时,母亲告诫我们:孩子们,你们要好好学习,苹果树可以被人分掉,知识学到你们自己的肚子里,别人想分也分不去。

这一切已经成为陈年往事,后来渐渐的,跟村民的关系又恢复了,仿佛那一页从不曾存在过。父亲作为一个老党员,当了小组长,给小组挖自来水、修各种公用的设施,收医疗保险,发粮食直补,红白喜事帮着张罗,又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年轻的我很不理解,人怎么可以这样反复无常。如果他们一直不理我们,我反倒佩服他们。父亲跟我讲:人三穷三富活到老,邓小平还三起三落呢。我还挺感激那些分我果园的人呢。如果不是他们分了果园,后来苹果几毛钱一斤,承包费又逐年增加,肯定要赔钱。父亲颇有几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达观。

如今的苹果种植技术发生了变化,花一落就套个袋子上,于是,苹果就被幽闭在一个暗无天日的空间里。等到秋天,揭下袋子,接受阳光照射,为了光照均匀,还在地上铺上反射阳光的锡纸板。这些从未经过风吹日晒的苹果一下子暴露在秋日的艳阳下,有的嫩嫩的皮肤被晒伤;如果不幸来了一场冰雹,更是要被打伤。幸存下来的苹果,柔嫩的皮肤上渡了一层浅浅的粉红,就像打了一层淡淡的腮红。现在的超市里充斥着这样娇羞的苹果,人们贪图她的好颜色,买回家里,老人家吃起来会觉得现在的苹果怎么味道越来越寡淡。相反,那些老方法养植的味道浓郁,经过风吹日晒,皮肤不柔嫩、颜色不美好的苹果,反而难登大雅之堂,只能在城市的某个街头的小货车上临街叫卖,还要躲避城管。

苹果啊,多么寻常,又多么不寻常,如果有人专门研究一下苹果的种植史,可能也会发现我们这个民族的精神发展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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