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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乐园—邓家井铁铺

 新用户2939kDsc 2022-06-01 发布于四川


消失的乐园

邓家井铁铺

从邓家井黄葛树往东二十来米,街边南侧一栋木房是铁铺。

这栋木房虽然只有一层楼,但是屋顶高度却比临近两侧民居两层楼还要高出一截,临街门面宽幅也是近乎两户人家的宽度,中间两扇单门长期敞开着,整个铺面显得格外空阔。那些年,小镇街面上的铁匠铺曾经有过好几家,它们大多小型规模仅有一个炉膛,局促零星散落在街道比较僻静的拐角处,而邓家井这家铁匠铺算是生产规模最大、技艺相对高超的。

铁铺里面的操作人员一般都是成年男子担任,一口炉正常情况下需要三到四人,一人添加煤炭拉风箱控制炉火温度,一到两人抡大锤,最重要的就是把控器具火候和质量的大师傅。这些师傅和学徒们吃喝都在铁铺,几十米距离的邓家井黄葛树下,那栋陈旧黑漆的小木楼是他们的临时借住点。也许是因为素来没有适合女人的工种角色,铁铺里缺失女人的收拾打理,而男人们忙于手艺生计,这里除了常年高温,靠火炉的墙上随意挂着新旧长短不一打制完工或者等待维修的各种成品半成品铁器,墙边散乱堆积的煤炭垮塌下来无人清扫,还有火炉铁墩周围地面到处堆积着铁屑,整个房间都弥漫着煤炭、铁屑、铁水的混合烟雾气息,甚至从铁铺门前十几米范围内的街道上都总有凌乱带着煤炭铁屑的黑色迹印。

记得铁铺内近街面的左右侧墙角各有两个连接一体的开放式火炉,炉台由火砖黄泥混合堆砌成一个整体,两两相对。两个炉膛之间只用几块砖石简单分割,炉台右侧都包裹有四方的木柄风箱,台面炉膛里堆积着四周黑漆中央通红的散煤燃烧着。这个炉膛,还是铁匠们一日三餐的加工点,他们经常在劳作的间隙里,匆忙用方形的铝饭盒装上一点点的大米和大部分的红薯或是土豆,加上水就直接搁放在炉膛砖块上方,借着炉火蒸煮,饭盒外面都已经是黑色,只有里面还可以依稀看到丁点铝质的本色。说是一日三餐,其实他们为了赶工经常忘记或者是根本没法保证正常的餐点,往往是忙完手上的活计才能仓促的煮食过点很久的午饭或者晚饭,所以,经常的,当他们端着饭盒在铺子对面的街檐吃饭时,周围的街坊们已经在准备下一顿的饭食。

炉膛里除了顺带着蒸煮米饭、烤埋红薯土豆,更多时候用于加热烧制铁料,生冷坚硬的铁料需要加工时直接被夹放在炉火最旺的煤炭中间。随着风箱的伸缩拉动,箱体内的风被挤压着扑进火炉,炉膛里的火苗势头随着风箱杆的推拉反复、风力的强弱变化而起伏跳跃变换,而一直放在火炉正中原本黑漆的方的扁的圆柱的各种形状的铁料逐渐被烧得通红膨胀。这个时候隔着一段火炉距离抽烟的铁匠师傅出场了,经验老道的师傅只需眼神远远一瞄就知道火候是否足够合适,然后快速夹起通红的铁料,放到一旁齐胯高的铁墩上,乘着铁料的红热,一个或两个徒弟便抡起大铁锤锻打。师傅们一般用左手握铁钳根据徒弟锻击部位和力度翻滚调整铁料,同时右手会握着一柄小铁锤,用行业内某种特殊的暗号在铁墩边沿敲击指挥着徒弟锻打,他们间或在徒弟抡锤肩上的空隙时间点用小铁锤修整铁料关键部位,有时候还要把铁料重新放回火上,来回加热锻打,最后放入一旁的水槽中淬火,滚烫的铁料被骤然降温喷出一长串白烟,同时发出滋滋的滚水声。

一周,一个月,甚至或许半年,在这反复的加热、降温、锻打敲击中,曾经敦实粗糙坚硬的铁料按照预想变尖、圆、方、扁、长、粗,再经过进一步打磨等系列加工终于变成了人们需要的犁、耙、锄头、镰刀、铁镐、铁锹、扁担钩子等生产工具,当然,还有一些外形不是特别精美略略显粗糙笨重但是绝对锋利耐用的剪刀、菜刀、水果刀、锅铲、汤勺等家用日常生活用品。那些年,家家户户、村社乡队和机关单位,购买和使用的生活生产器皿工具大都出自镇上铁匠铺,人们习惯了排队预定耐心等待某一件铁器从一块生铁加工成自己想要的物品,人们真心喜欢并依赖着铁匠铺。

铁匠铺因为工种的特殊要求,需要炉火始终保持燃烧状态,再加上经常锻打铁器飞溅出的红色铁屑,即使房屋主体高架空阔房门开敞,但房间内的温度甚至炉膛一侧街道上的温度都比周围任何地方高很多。所以,铁匠们一般在铺内都裸着上身,有时候上半身会系着一条拖到膝盖的皮围裙,下身只着一件裤衩,他们年复一年浑身黝黑着在重体力劳作中挥汗如雨,即使严寒的冬天也时常如此。能做铁匠的大都是贫苦人家出身,他们无一例外的来自小镇周围的乡村,为了一家老小的生活,他们不得不离开各自的家,长期借居镇上某个狭窄的阁楼,靠着一手技艺和一身的劳力淳朴艰难营生。这个行业,普遍带给他们的,除了需要忍受远离亲人的孤独寂寞,还必须能够吃苦耐劳耐高温,更得具有超出一般人的力气劲道耐力才能频繁持久地抡起几十斤重的大铁锤。

即使对火炉的火、锻打铁料时的叮当声音、风箱拉动时发出的各种声响兴趣十足,我们这些当年的小孩们还是很少进入铺子里,因为里面黑漆高温的环境总让人觉得憋闷,还有那炙热可以四下飞溅到街面上的红色铁屑一不留神溅上皮肤会粘黏着刺痛难受很久。所以,顶多,我们一群小孩会躲得远远的在街心对面石阶上观望,偶尔的,疲惫不堪的铁匠们休息时候,在他们的默许下小心翼翼踏过门槛,拉拉风箱杆感受一下风至炉火强弱变化的神奇,还有就是用小磁铁接近地上的铁屑,原本静默的铁屑像受到强力召唤一样从地上飞跃而起紧紧包裹住磁铁,费力抹干净铁屑后再靠近,又有铁屑争先恐后的扑吸上来,这也是铁匠铺里难得的一种游戏了。

而附近的街坊们,倒是经常光顾这里。他们带来自家损坏的常用铁质器具,交给铁匠师傅查看审视,心悦诚服地倾听着师傅的修补建议,商讨着交付时间,还有些突发时候,比如大清早因为自家煤火熄灭或者中午回家临时开伙,为节省重新生火的时间和种种麻烦,索性用自家火钳夹着一块蜂窝煤前来借火,与铁匠们十来分钟的家常闲聊中,放在火炉中间的蜂窝煤底部慢慢红亮透出圆孔,街坊小心翼翼的夹着煤离开,铁匠们丝毫不会因为这些插曲懈怠自己的手工作业,他们在炉膛周围有条不紊的做着该做的一切。

在很长一段以农业手工制造业为主的计划经济时代,这间铁铺里经常人来人往生意红火异常,为了赶制完成预定的各种器具,铁匠铺里叮叮当当的敲击声经常彻夜通宵回荡在西街的方井周围。那些年,铁匠曾经作为一种传统手工制造技术的手艺人被人们普遍尊重并依赖,而其中的甘苦也只有他们才能真切感受。但后来,随着工业机械化的盛行以及商品经济改革开放时代的到来,铁匠铺的生意被外来精巧实惠的各种材质器具成品抢夺了市场。虽然记忆中那几位铁匠伯伯叔叔为了适应变换的世道曾经也尝试着购买增设过电动锻压机,但乡人们对于费工费时的传统锻造工具已经丧失了耐性和坚守,大家倾附并快速的喜爱上了那些掏钱就可以直接选择购买到的器皿和工具。作为当年规模最大的铁匠铺,在经济市场变幻里受到的冲击影响最明显,从最初几台炉膛同时燃烧逐渐变为减少数量到所有炉膛完全熄火,房间内多年高温降下来的同时,铁匠们在突然而至的清闲中困惑不安焦虑重重但又无力回天,最后不得不被迫解散人员彻底关闭铺门。离开的那一天,还记得已是中年铁匠伯伯沧桑脸颊上的湿润泪痕触目惊心,在一片叹息沉重的氛围里,他们黯然告别熟悉的街坊,重新返回乡下务农或是改行另谋生计。

小镇其他的铁匠铺,在这场经济发展导致的浩劫中命运完全相同,它们或早或晚的倒闭于市场无情的冷落淘汰中,一个纯手工的行业就此萧条消失,成为遥远记忆里逐渐模糊不全的片段。

铁铺在倒闭空荒一段时间后房子被拆除,在原来的地基上又建起砂砖房,听说是食品加工厂。因为那里有道小门经常关闭着不能随意进入,里面的情况无从知晓,只是路过时那里经常飘出烘烤饼干糖果的浓郁香气。临街小门旁边还有一排连贯折叠木门的铺面,赶集的日子那里会摆出各种各样的饼干糖果零食销售,吸引着过往的小孩缠着家长逗留驻足购买。而有些长大的我,在铁铺消失很久的某些夏日午后或者某个深夜,还经常把井台周围担水铁钩的撞击声误听成大小铁锤叮叮当当交替敲打铁料的清脆声,甚至,恍恍惚惚的把街坊中谁家正在烧猪皮的焦香气味当成了慈祥善良的铁匠伯伯夹着铁器淬火的冒烟气息。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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