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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水流淌着春、夏、秋、冬 | 庞培《旧事记》· 故纸留香

 置身于宁静 2022-06-02 发布于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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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编说

栏目第八期推出的是庞培的长篇散文《旧事记》,该文首发于《钟山》2010年第1期,后与早年创作的《低语》选章和《五种回忆》结集为散文集《与身体相疏远》由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6年5月出版,“在近似独白的讲述中能够感受到文字内里的张力与气场。旧房子,故人,童年往事一切如影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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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刊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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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培,1962年生,诗人,散文家。早年曾在江南各地漫游。散文著作有:《低语》《五种回忆》《乡村肖像》《黑暗中的晕眩》《旅馆》《帕米尔花》《少女像》等。现居江苏江阴。曾获1995年首届“刘丽安诗歌奖”、1997年度“柔刚诗歌奖”、2007年“《滇池》文学奖”、2007年“诗探索奖”、2014年“张枣诗歌奖”等。近作《碗和钵》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3月出版。

全文首发于《钟山》2010年第1期

旧事记(节选)

文/庞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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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炸油条的香味沿街飘扬,即使你用一把梯子爬上房顶,你也仍旧闻得见。店门口一只大的黑铁锅子,盛满滚热的油。手指粗的一小根面棍儿放下去,滚几下,膨胀开油条初始的形象。黑的烟,灰烟、白烟分别从柴油桶大小的煤炉炉膛四周升起,熏黑沿街的积雪,熏黑了早晨的霜迹。烟的颜色深浅,这需视炉煤的质量好坏而定。有时一整个大饼油条店门口是大股大股的黑烟,连隔了一条街的茅坑厕所里,也能闻见炸熟的油条香,寒冷的冬日因此而使人胃口顿开。弄堂、旧房子的天井、石板砌的拱桥,这一切也被油烟刺激得食欲大振了,也酷似烧得很稀,汤一锅水一锅的早起头的泡饭,泡饭汤明显成为江南水乡人家的最佳征兆,住在弄堂里的人家,有时一辈子走到的地方,甚至还不及一大清早炸油条的烟雾飘得更远。重要的是水,泡饭的稀和稠,犹如河道和河岸两侧小巷人家的分布。大清早,弄堂口马路人多的地方,正是大饼店门口支起豆浆油条的摊摊所在。可以说,油条的香味无处不在。每当弄堂深处有户人家拎了炉子出来生煤球,他总感到石板铺的地面在微微颤动,远处,甚至远到遥远的天际,有一台鼓风机在耐心而无趣地持久工作,“嗡嗡”作响,这声音也连带着把店堂食物的香气传播到小城每一个角落。不光北门街,南门、东门、西门一带也有大饼油条店。你侧耳听清爽了一家(鼓风机),其它的几家也隐约地在朦胧清晨的各个方位加入进来,最后形成一个冬日里特有的和声,不光是冬天,其他季节也一样。所不同的只是,冬天里炸出来的油条,仿佛要比夏天或秋天头的油条,能让人吃到更多的实惠,人们在大冷天欢喜听浴室锅炉房声音,听煤柴哔剥的声音,包括用了鼓风机的炸油条声音。冬天头的空气太寥阔,太落寞了。远远望去,街市甚至显得比往日低矮狭小,暗旧许多,也沉闷乏味了许多。那一名拎了把火钳生炉子的居民不禁抬起头来,遥望一下小城的天空,仿佛看到了店堂门口鼓风机吹扬起的煤灰,以及搅和了寒流光线的漫天的尘埃。风把炉门口的煤灰吹走时甚至把煤灰的冷和热传递到了他拿着一把破蒲扇的手上,以至于他本能地弯下腰来,像是要去涎着脸讨好蜂窝煤眼里呼呼往上蹿的蓝色火苗。

冬天,生炉子时火苗上蹿的声音,很悦耳动听。

春晒头,到河滩上去洗韭菜,新割下来的韭菜,放到黄澄澄的闸桥河水里先掂一掂,再捧在手里一淘、一散,那个香啊,竹篾篮头的香、韭菜香,边上河滩上种的几垅开了花的油菜花香,全搅在一起,最后成了闸桥河两岸原生态的空气和水味道。韭菜叶子一根根碧绿粉翠,看得洗韭菜的小人肚皮里咕咕叫。

韭菜炒螺蛳肉,韭菜炒鸡蛋,炒笋丝,炒莴苣片,白的白黄的黄,全是江南百姓一年到头欢喜吃的,那时候一整条闸桥河也跟着节令跑,一年四季不同的季节河滩上分别丢下来不一样的笋壳壳,莴苣叶子,白菜边皮,蚕豆壳,萝卜缨,冬瓜皮西瓜籽……河水流淌着春、夏、秋、冬,滩滩码头上一看,就晓得一条北门街上,七七八八人家吃的是啥个。上河滩下河滩的人,喜悦之情溢于眉眼,“韭菜?”一个说,另一个答:“嗨,莴苣!”仿佛韭菜莴苣是他们家刚进门的亲戚名字一样,匆匆的只是石码头上夕阳下的足音。

农历三月,桃花开,槐花落,一河沿的花瓣弄得岸上歪长的桃树仿佛到河里寻过死一样。

早起还有雾呢,岸对过是看不清的,谁晓得一河床春潮是什么时候涨满了?雾沉沉的水面,俨然一派缥缈仙境,要不是桃花红,梨花白得可以凭空点染,人真的不会明白自己突然到了哪里,来到了哪个人家河滩上。

我刚才说的是黄昏头,忽然又说到早晨。

黄昏河滩上碗筷头声音,一听,蚕豆肉香,洋锅子盆子竹篮头端来端去的忙碌,有的人家,临临吃夜饭,还把一只煤球炉子拎来拎去去“过火头”呢。“过火头”,借人家烧旺的蜂窝煤做底煤,省得自家再花功夫劈柴爿。

烧旺的煤炉子一拎过去,骤然之间麦苗就往上一蹿,菜花也开得更旺,更加茂密了。

那时河滩头不少人家种的自留地,一垅垅。

我五岁就学会独立上河滩,也许四岁。总之一开始陪着妈妈哥哥,一样一样,看在眼睛里,记熟,背牢,青菜怎么掰开,鱼怎么刮鳞,米怎么淘洗清爽……然后是倒过来,妈妈陪我上河滩。一只放菜的竹头篮子,姆妈拎篮头的一边,我拎篮头另一边,小小年纪,努着脸用劲,到了河滩上,学会看潮水,涨潮还是落潮,鞋子要不要湿掉?再把要淘洗的么事拿出来,一样一样,有条不紊落水。

姆妈看我会了,再三叮嘱了,就放心让我去了。

孵河滩头,主要是身子转动自如,你占的位置,不要跟别人争抢,一只石码头,正常情况孵三四个人,大人三个,加个小人,勿要紧。另外当心屁股,不要仓促立起身,屁股撞到再上一级码头,人就可能掉落河中,无端端跌到河里的故事,闸桥河边上每年都有。

我很小就爱上帮家里,帮姆妈做事体,全靠这条美丽的大河。家里向人也晓得河滩对我的诱惑,我乖头乖脑的沉迷,故一开始也很注意,一般洗大点的东西不让我单独去。要喊我了,也只是简单的淘米,洗洗山芋啊青菜什么的,再就是做个帮手,帮姆妈去汰衣裳。

衣裳在水里搓好,下河拽两拽,堆在码头石沿上揉,再用捣衣裳棒头拍打——一整块一整块的青石沿,麻石沿上,全是两岸的妇女百姓搓洗衣裳留下来的光溜印痕啊!

岁月也同样淘洗我,至今仍在同一河滩上(小桥头河滩、小港口河滩)用夕阳的光照我,以春晚的柔风拂我的脸蛋……

小辰光家家弄堂,人家屋厢,都有放碗橱,萝卜干味道的角落。副食商店,糖烟一门的门市上,再没别的东西可卖,萝卜干总还是有的。通常店里有所谓“咸辣柜”,半人高的瓮坛,一只装萝卜干,一只装面酱,其余依次排列,就是酱油、黄酒坛子。柜台身底,面酱味道酸酸的,黄酒有糠秕发酵过后的酒香。冬天头还有辣酱味道,也特别好闻。但一年四季,最寻常的味道,就是萝卜干的腌咸气、五香粉味道。有时你走到码头上,连闸桥河水也有不知何处飘来的萝卜干味道。

孩子们嘴馋,实在没有东西吃,就偷偷在衣袖管里卷几根萝卜干,上学路上,课堂上,饿了,咬几口解馋。这在我上小学阶段,几乎是普遍现象。

再回到商店的咸辣柜。坛子里的萝卜干,一般咸萝卜是五分钱一斤,大头菜八分。后者因为闻名遐迩,取料精,吃口甜,酿造厂做时一定放了很多糖,看相是拳头大的一只只,黑黑的,常年浸泡在地方优质酱油里,充分吸收到了酱汁水分。这种大头菜,吃时还有桂皮八角香,一般北门街上的人家,很少舍得买,仅仅相差三分钱,大头菜遂成为市井酱菜中的贵族。左邻右舍,必定要是挣两份工资的双职工家庭,或稍有点钱的没完全打倒清理净尽的大户人家,才偶尔购买。大头菜,简直就像酱菜中的红烧肉!

此外,每年夏秋之交,有相当的街坊人家,开始腾出自家的瓮坛罐头,按各自口味做起自家的萝卜干、腌咸菜来。我家里也做过,妈妈动员全家人,先用箩筐到菜场买回一大筐红皮白皮的萝卜,然后分工,洗的洗,切的切。晚饭过后,再揉入缸中,一层层撒盐,撒五香粉。五香粉是稍后几年的事。妈妈用脚盆端来一盆水,替我脱鞋,洗脚,比往常多搓洗了几遍。说:“待会要看你出力气了。”我腼腆!因为怕自己脚洗不干净,同时又骄傲,兴奋——那:全家吃一个冬天的酱菜,味道好歹,这光荣的任务就落到你肩上啦!那一年,门口已听得见秋风了,我在老屋15支光的电灯底下,开始挽起裤脚管踩压坛里的萝卜干,自小到大,我的脚仿佛从未像那天晚上那么兴奋、体面、开心过,脚变成了滚烫的脸面一样的部位。夜风一阵紧似一阵,撒到萝卜条块表层的细细粗粗的盐粒,全被我花力气踩成了汁水……临睡,还美美地听着坛子“咕咕咕咕”的声音。

第二天出门,一条北门街由东向西,家家户户房顶上,竟全晾晒的各种萝卜条,各家都用竹盘篮盛好,赶在第一阵霜降之前,把萝卜的水分晒出来吹干,那样肉质、口感,才更加香脆……阳光下,市井里弄竟一改往常的灰暗,变成了一幅幅色彩鲜明巨幅的木刻……

街路上拉板车的苦力,大多欢喜呷几口(土烧),早上一顿,基本全是咬几口萝卜干过日脚。更有夜饭没什么钱,也是几根萝卜干下酒的。我们这些小孩,中午夜饭桌上没什么菜,萝卜干搭搭,照常也吃得喷香。饭连下两海碗,肚里越发没有油水,饭量越大。记得有那么几年立秋天气,或者节气交了白露,家里罐头里有新做的酱菜。明明晚上已经上了床,想想总还少做一件事体,嘴巴淡淡的,睡不着,突然想到是萝卜干作的怪,立即赤脚跳在泥地上,蹑手蹑脚,去碗橱偷吃一根。末了,过半小时,忍不住又下床,这时,一轮秋天的满月已经升到房顶上,外面是数不清的槐树、梧桐影子,闸桥河里水声潺潺,大概长江里的晚潮,终于追赶上了皎洁的明月……

29

冷天吃面筋塞肉,放白菜粉丝,切一把肉皮,如果有新鲜(像妈妈一分钟前刚做出来的)肉丸放进砂锅,味道会更加鲜美。我们这里把这只菜,这只端上桌热气腾腾的砂锅叫“总笃”,笃汤的“笃”,听起来像是“总督”。

素菜,冷天要吃塌菜,又名黑塌菜,实际上是青菜的一种。经过十二月霜打之后,春晒头看上去嫩齐齐的青菜竟然变种成如此,外貌看上去像一把伏在地上没有伞柄的伞形。颜色油碌碌,黑汪汪,过年辰光炒时放一把百页丝,有人家放切成半只的油坯,味道肥厚鲜美,无法形容。

而且刚炒的塌菜,要趁烫热时吃——大筷儿往嘴里捞,要有嘴巴好像要被烫脱一层皮的劲头。

塌菜蚌肉,自古也是江南名菜。

汤里向放血(猪血、鸭血),放弄清爽的肠肺,汤笃出来是白的。

为了改善伙食,我们小辰光都跟大人学过怎样弄肺、灌肠,把肠头子翻出来洗。也就是说,一只猪的猪肺,如何清理浸洗到可以进厨房做菜。

红烧肉自然不用说,家家都会做。小辰光弄堂隔壁左邻右舍,看来看去,每户全是烧红烧肉的高手,煤球炉子上把握火候,肉总炖得糯烂。有入口即化型,也有吃起来有咬嚼,瘦肥分明的。酱油一放,整个天井院子里连冬天头的太阳也显得油汪汪暖意十足了。江南苏锡常一带,包括杭州湖州,红烧肉的口感全特别好。

有的人吃肉,口味偏甜,糖醋为佳。有的人偏咸一些。于是红烧肉里放笋干,放百页结。夏天,红烧肉烧海带;冬天就是放百页结。海带和百页,分属两个不同的季节。

冬天,有人家山芋(苕)烧红烧肉。山芋、芋艿、萝卜、菱藕,都可以红烧。

有一段时间街坊邻居买不起肉,全风行买一种猪身上的大筒骨,大骨头,买回来冷天熬汤吃,热天放冬瓜,冷天放白菜,味道也格外肥美。这里,冬瓜白菜,又代表了寒暑两重天。

这种大骨头笃出来的汤,简直跟牛奶一样浓白。有人家烧得吃辰光,先是味道格外香,比一般笃排骨汤,空气里香的成份,要浓得多了。那种味道格外馋人。味道馋人之外,汤吃起来,也特别鲜浓——可惜骨头上的肉不多。

当年猪肉是六角七分一斤,后来是七角一斤。慢慢再涨到一元、一元八……我记得特别清爽,猪筒骨,也就是大骨头的价格是三角八分。

1970年全家过年,大年三十除夕夜的菜谱是:

四只冷盆,四只热菜。两炒,一砂锅。

冷盆:芹菜拌豆芽,皮蛋,猪肚,肴肉(自己家做)。

热菜:红烧鱼,红烧肉,面筋(油坯)塞肉,豆腐海带。

两只炒菜,一荤一素,荤的是大蒜炒猪肝,素的是塌菜百页丝,或塌菜油坯。

砂锅就不必说了。

一家四口,这一天里每一秒钟,每只菜,全恭恭敬敬。一般性说虔诚,实际比虔诚还要庄严隆重得多,父亲偷偷到床背后烧一柱香,磕一磕头,妈妈再用筷儿到芬香扑鼻的红烧肉锅里翻一翻,让里面的油坯、笋干再充分浸到肉汁汤里——我和哥哥俩人,简直从下午二点就肚皮饿得“咕噜咕噜”叫了。此刻早已忍耐得几近于昏厥。——大年三十,中午一顿头饭是故意少吃的,本来吃得也不赖,小年夜剩下的馄饨,热热,中午管饱。可是,从小到大,每年一到除夕这一天,胃神经,胃部的知觉就异常发达、膨胀。胃里向仿佛要游出来一条张牙舞爪的章鱼,把家里所有的年货吞噬净尽。我们除了跟肚皮打架,帮家里洗菜打扫,整个人几乎不说话的,因为脑筋里一直在想吃食,吃这吃那,一直空不过来。小孩子大年三十这一天,很少有外出闯祸的,全都表现出异常的乖巧听话。全部身体的功能,都集中在胃和眼睛上。用眼睛紧张地盯视,用胃部做深呼吸,操练,想像,只待天色一黑,嗨!好汉们赤膊上阵,嘴巴似蛟龙出海。

家里全部是白菜味道,年糕味道,菜油味道,猪油渣味道,粉丝味道,油坯味道,猪大肠味道,肉皮味道,水芹菜味道,酱油味道,咸鱼咸肉味道,酸醋味道,切菜刀味道,生姜味道,黄酒味道,红烧肉味道。全部是水汽、鱼腥汽、蒸汽、煤烟汽、馄饨汽、皮子汽、木柴汽、面粉汽、碗筷汽、锅盖汽、蒸笼汽……天亮开始,一直到天黑进入神圣的除夕夜,全家整个屋子里一直烟雾腾腾,热气缭绕。父母在这热气中忙前顾后,进进出出,真是不亦乐乎。有两年他们从中午开始已经把年初一的新衣裳试穿在身上,到明早天亮可以显得更加自如熨帖一些。因而除了丰富的菜肴,大年三十这一天家里还隐约飘出新衣裳体面的布料味道,慢慢到来的年味,于是变得更加地清新。

新衣裳穿在身上,妈妈显得缩手缩脚,爸爸也拘谨了些,都生怕不小心菜汁把衣裳弄脏。

要晓得,一年四季,他们俩几乎从没有过过一个休息日的,除了生病以外,每个星期礼拜天都是加班,想再赚上些加班工钱呀。

过年,成了他们一年中唯一一次名副其实的假日。而且双双休假,并肩替家里置办年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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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米一角四分钱一斤。街上的这个米价,多少年都没见任何涨跌,这米价精确地丈量出饥饿年代中国的老百姓对日常基本生活的承受力,及忍耐程度。跌一分不可能,高出一分,也绝对行不通。

一般家庭,若是两个儿子,长子政府照顾了,进工厂分配工作,次子必定听从国家安排,到农村插队落户,也有的家庭是长子当农民,次子当工人。进厂是做三年学徒,第一年基本学徒工资是每个月十三元。第二年拿到每月十五元。到第三年,拿十八元钱。三年学徒期满,做正式工人,工资每月有两种,一种二十五元,一种是二十八元。显而易见高工资的那一种是技术工种,例如做钳工、车床、电工、机修等。小青年熬到学徒期满,拿正式工资,就可以寻媒人讨老婆了。

1976年,当年婚宴的桌头菜,平均每桌十五元,酒水不算。实际上那几年里酒都很便宜。虽有“十大名酒”一说,老百姓家却根本用不上,一般都用本地产的土烧、自酿的米酒、黄酒。啤酒那时还没听说。大约1985年左右,中国人才吃到味道古怪的国产型啤酒。

结婚,女方考究点的陪嫁里向会有一架“蝴蝶牌”缝纫机,这买缝纫机的钱,有时也会由男方家支出。问题在于,缝纫机都要到上海托亲戚买,而且每买到一台都要凭内部派发的券。那时这种手表,缝纫机,脚踏车的券,比人民币还要值钱,还要难弄,不是说靠出卖体力就可以挣回来,而要靠关系和人情。每个县城、小镇,每个季节也有一定的紧俏商品的份额,例如一个月里,分派到一个乡镇上两架“蝴蝶牌”缝纫机,为了眼热这两张券,镇上大大小小(职务)的人都要打破了头。

“蝴蝶”之外,尚有“永久”牌缝纫机,也是上海产的。

小城里,有专做“媒婆”的妇人,巧舌如簧,尤善进人家门察言观色。也有在社会上立足的名分。一般都打扮得干净体面,身上有当时最时尚稀缺的化妆品香气。

无论哥哥和我,都有过媒婆上过我家的门,都是妈妈正襟危坐地接待。

我之所以还记得媒婆上门来的事情,是因为每一次,家里都拿出最好的点心招待他们。吃茶,用茶叶末末。饼干筒开出来,不够的话,立即吩咐哥俩中的一位上街称桃酥,有时还隆重地削只苹果。记忆中,我哥和我嫂的婚姻,就由正式的媒婆上门说亲(提亲),攒合而成了。这在1976年的中国,是被社会普遍认可的一种明媒正娶。

媒婆在1980年之后,不知何故,就忽然从江南市井中神秘消失了,这是当代社会里最早销声匿迹的一种古老而又神秘的职业。很多年以后,有过这近似经历的人才会恍然回忆起,当年媒婆上门来时的紧张和庄重。

好像媒婆还坐在旧宅朝南厅堂的那张椅子上,正襟危坐着,穿着她仿佛古时候传承下来的特殊的制服。一家人无论长幼,全大气都不敢透出一声。

31

夏天晚上陪姆妈去上夜班,觉得一条黑黝黝的北门大街和头顶星空也没什么两样。那个时辰街路静着,而且是静了很久听不见一点声音的样子,侧旁是一条闸桥河静寂地流。有波光潋滟,闪烁明灭,河中心仿佛也有流星忽然迸溅,吓夜行人一跳,更何况此时的夜行人是一名小孩和他胆小的妈妈。那一夜姆妈不过快四十岁罢。星空与河岸,几乎是平行。星空疏朗,因为有一枚月亮的大的银盘,河面上阵阵波光,更映出旧街市自西向东的一长溜房屋。房屋的影子,跟黑黝黝的夜空,也一样透明幽暗着,仿佛是从我童年小屋里走出来的事物,即使我躲在被窝里拼命幻想,也幻想不出来这么完美的夜色啊!我仿佛就携着姆妈暖乎乎的手,在星空里行走。河湾尽头吹来的风,更使得这一幕显得恍惚、逼真。我沉浸在星星的旧檐木,旧的门窗屋瓦气味里。星星们也像睡着之后静了很久的北门街人呵,儿时,天上的星星就是我身旁北门街的居民。这绝不会错的。我看见星星的蓝瓷门牌号,我看见一个个神秘的数字,一扇扇房门隐没在弄堂深处。我和姆妈,和星星,和河流,一起快乐地走着。星星岑寂,终有一天我也会岑寂,而光耀夺目的童年也就在这岑寂中醒着,在黑暗中走着夜路,也搀着姆妈的手。

夜空因此有姆妈的体香,穿的的确良衬衫、干净衣裳的味道。这是一种很久以来我都无法忘掉的体面的味道。晚风习习,仿佛最古老的裁缝手艺呵。

我在河边上走,事实上在一个叫做“北门”的老街上走。我为什么会忘掉呢?

河流“吱呀!”一声,推开小巷的门。

我看看姆妈的脸,又看看月亮。

有偏头痛毛病的姆妈,也经常吃医治神经衰弱的药。

月亮,像北门街头的一家药房。药房里,柜台背后有数不清的考究而又神秘的抽屉,抽屉一只只被细心的店员们编了号。

除了月白风清之时,其余日子,圆缺不定的月亮亦有中药味道。

更多时候,月色如同街当中心某人(某居民)吐掉倒出来的一大摊药渣渣。仔细挑拣,里面有做药引的半只干蟋蟀,小半只虫骸。

闸桥河缓缓地流,转了一条弯,我就要看不见河了。因为前头河岸上一排房屋,靠河边一侧也有了弄堂房子,房子就是“澄北饭店”,再过去北沟弄口。这些房子把阔大的水面硬生生推开了。街道也像一条缓流的河,现在抛开了它的兄弟。河道转弯了。我顺着这人间的河道而下,再出去就是新北门,乡下头的田野了。姆妈上夜班的棉纺厂女工宿舍伫立在田埂尽头。一面沿着河,往后三面围墙全孤零零地沿着田野。那时候靠马路边的田野上还有村民深埋下蓄粪用的大缸,露天埋放着,天亮天黑都有人撅了屁股在缸沿上拉屎,这乡村的景致,都像是古代的遗址了。

我要走好久才能走到街路两边房子的北沟弄口。在这星夜的深夜,运河水和田野的气息交织在一起,似乎北门街黑黝黝的深处只闻得见店面排门的味道,年代久远的弄堂味道。其余全被凛冽夜风中的自然界取代了。看不见河了,但闻到木板房门的味道,真是又遗憾,又惊喜。

记忆从此置身于星空的深度,置身于宇宙音画和万物奥秘之中,几乎失去了自己的出发地。童年成了浩瀚宇宙中一个小小的发光体。我透过那道神秘的光源看着周围仿佛新生的世界。

我搀了姆妈的手,突然在那一小片空地上长大成人了。我已经回不去了。

我再也没能回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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