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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那日芳玉与保儿自梅府中逃出，自北向南寻工活以谋生，一路走来，过去半月，所携干粮几乎无剩。所遇却或是梅府生意往来者，或是梅府仇人，或是要男小厮不要女丫鬟，更未听闻关于梅虔呈一行人马的消息。 芳玉与保儿原是北方四大望族之首梅府的家仆，芳玉姓戈，保儿姓郑，二人时年九岁，保儿较芳玉略大五个月。戈、郑两家同年进梅府，十几年来相互照应，保芳二人更是一出生就一同玩耍取乐，感情自是比旁人浓厚。 寻工无果，二人只得继续南行。这日抵达神京，听闻荣国府常年招仆人，忙一路寻来，只求有个安身之处。 站在荣国府大门前，身后是繁华街市，两侧商户兴旺林立，过往行人络绎不绝。身前是三间棕红色兽头大门，门前徘徊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门侧蹲着两个大石狮子，门匾上大书“荣国府”，金黄色字迹如飞檐之凤，金光威仪。 “常听老爷谈及南方四大家族，当属贾府为鼎盛。所处地段之繁盛，本府外围之宏伟，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保儿转头看着身边的芳玉，不禁忆起往日时光。 芳玉亦转头看向保儿，身旁似曾相识的府邸，和一直陪伴在身边的保儿，都让她的心为之一动。细雨飘落在发丝，晕开两人的轮廓，半月前的日子又浮现眼前。 “娘，我回来了！”春光明媚，芳玉拉着保儿穿过梅府后廊，并肩走进家门。“回来啦，保儿也来了。”母亲郭枉正在房中整理日常衣物，听到女儿声音便从房中走了出来。 “戈姨好！”保儿看到郭枉，咧开了嘴角，两个腮帮子似苹果红彤彤。他最喜来戈家，年幼丧母，家中只余父亲一人，郭枉母女给了他家人之欢。戈郑两家非大富大贵，却自有一番喜乐。 “来来来，戈姨去集市买了些果子，正打算让芳玉捎去给你，你来得正好。”郭枉将木桌上的果盘推到两人面前，两人各自拿了一个果子吃。 “谢谢戈姨，真甜！”保儿大口大口吃着手中甘甜的果子，坐在一旁的芳玉看到保儿朱红的唇沾着果子汁水，通红的面颊随着嚼动而一颤一颤，炯炯有神的圆眼仿佛晨露，干净无暇。偶然间一对视，仿佛要看到她心里去。 保儿抬头撞上芳玉的视线，她细长的丹凤眼一眨不眨，左眼下的一颗泪痣看来楚楚可人，衬得那柳叶似的眉毛愈发柔嫩，只教他想轻轻触摸。想着，不由得也心神荡漾。 “看甚么这么认真，一动不动的。”郭枉起身走到两人身后，抚了抚二人的发梢。回过神来，二人本就通红的脸颊更是烧红了整张脸，薄薄的汗贴在二人的发鬓上。 “刚刚去后山放风筝，可还愉快？”梅府在后山有一片天然的园子，几个婆子轮流打理，郭枉便是其中一个。“可漂亮了，波光粼粼的湖水飘着几片落下的绿叶，好似一个穿着金色披风的女子在泛舟。”芳玉侧脸回道。保儿接着说道：“戈姨，今天天气很好，我们还能看见成群结队的小鱼儿！” 芳玉想起园子上方的万里晴空，云卷云舒，奔跑在青青草地上的保儿扯着风筝的线，心情又是一片激荡。“今晚府里要一同去庙里的游园灯会，定又是热闹非凡。”郭枉看着两个孩子打打闹闹，也止不住笑意，三个人笑成了一团儿。 “哟，笑得这么开心。走在后廊可就听见了，说来也让我这个老头笑笑。”戈列一身蓝色粗布衣服走进家门，手中提着两壶白酒，同样一脸笑意。 “爹爹，我和保儿刚刚去后山放风筝去了。”“有道是：'江北江南纸鹞齐，线长线短回高低。’好啊好啊，要抓住盎然的春意，享受这大好时光。”戈父在年少时读过一些书，常在闲暇之余和芳玉论诗词歌赋，芳玉被文章中的情感与思想所吸引，一番理解之后，心思自是比他人细腻。 “保儿也来了，你爹呢？”戈列随意放下手中的酒瓶子，拿起桌上果子吃了起来。“戈叔，他今天帮老爷送货去江家了。”保儿回道。“这样子，那大概晚上游园灯会前就会回来。” 听闻戈列所答，郭枉母女二人皱了皱眉头，看着桌上搁置的白酒瓶，不禁一阵寒颤，戈父什么都好，就是嗜酒，醉酒后又爱洒酒疯。“又可以和老郑喝上一杯了，畅快。”戈夫和郑父都负责厨房事宜，喜在无事时喝上一杯。 “少喝点酒，三天一小喝，五天一大喝，孩子还在呢。”戈母想起不得安眠的深夜，念叨了一句。“知道了，知道了。就喝一点。”戈父又拿起一颗果子，摆了摆手，提起酒往外走。 郭枉看着芳玉，撇了撇嘴：“每次都说就喝一点，还不是都烂醉如泥地回来。”芳玉看着母亲皱在一起的眉头，瘪了瘪嘴，内心也隐隐不安，看向保儿时自是双眼微红，叫人心疼。 正月十五，华灯初上，梅府大老爷梅虔呈带着几位夫人儿女来至观音庙。只见，红的蝴蝶，粉的蜻蜓，绿的荷叶……各色各样的灯笼垂挂在游廊两侧，一眼望去，目不暇接。 游廊两侧有叫卖的小贩，郭枉母女和保儿三人也盛装出游，此时，芳玉正扯着郭枉衣袖，娇滴滴地缠着要买糖葫芦：“娘，我也想要吃一根，你看，保儿也想吃。” 保儿和郭枉对视了一眼，郭枉知道保儿并不喜爱吃甜食，两人呵呵一笑。“买买买，我的小公主。”郭枉一手牵着芳玉，一手牵着保儿，继续往前走。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芳玉心满意足地吃着，只听到风中吹来远处戏班子的唱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寻着声音而去，只见庙里的正中央搭建了戏台，看戏的男女伸长脖子一层层围着观望。“娘，娘，我要去那里看戏。”芳玉喊着，就往前跑去。 明亮的声线越来越清晰，芳玉心里跟着唱戏人默念着，“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只觉这曲词回味无穷，心中不知为何一阵空落落。松开母亲的手，芳玉钻过人群，到达了戏台前，只见一旁的保儿也钻了出来，两人相视一笑，便盘腿坐着，认真听了起来。 回到家中，戈列还未见踪影，母女二人迅速将家里收拾干净，洗漱完便躺到芳玉床上。芳玉蜷缩在郭枉身旁，只觉暖和至极，可是，还未归家的父亲却让她绷着一条神经，未能放松入睡。 郭枉一晚上没见戈列，也暗自烦恼。清醒时相安无事，怕就怕喝醉酒的人不知道能出什么幺蛾子，害人害己的。每次和老郑喝酒，老郑都只是脸颊微红，神志清醒，戈列却是喝得胡乱撒泼。 “娘，爹什么时候回来呀？”芳玉轻声问道，生怕扰了这寂静的夜。“娘也不知，你先睡，娘就在这呢。”郭枉轻轻安抚芳玉的背，同样细语道。 大约一个时辰过去，只听家门传来碰撞的声响。郭枉翻身下床，打开虚掩的家门，只见戈列满身酒气，半歪着身子靠在雕花门板上，嘴巴里还断断续续骂着：“臭婆娘，还锁着门，不让我进去……” 郭枉靠近他，要将他扶进去，大半夜的，可不要打扰府里其他人安睡。“你，你不要碰我，嗝，喝，继续喝。”涨红的脸在暗黄灯光照耀下，只觉得吓人。“你小点声，又喝这么多。大家都睡了，先进去，别嚷嚷。” 郭枉拧着眉心，却不敢大力拉他。之前戈列喝醉酒，拉拉扯扯间郭枉伤到了筋骨。两人半推半就进了家门，郭枉朝走廊左右两边看了看，无人无事，就赶忙将家门锁上。 一转身，就听到戈列胡乱喊着：“芳玉，芳玉，嗝……”郭枉真想一棍子打晕他，气急败坏地说道：“别嚷嚷，女儿都睡了，你这么大声会吓到她。” 戈列站都站不稳，时不时左脚、右脚相互勾着，手指着郭枉道：“臭婆娘，不让我和女儿说话，嗝，我女儿，我就叫叫她怎么了？”“你这么一惊一乍的，等等又被你吓哭了。”郭枉很想直接搁下他自己在这胡言乱语，可是，他一直乱碰东西和大声叫嚷，会打扰到芳玉甚至其他人，只能赶紧冲泡桌上的茶水给他喝，希望他能快点解解酒去睡觉。 “酒，我要喝酒……芳玉！芳玉……”戈列忽高忽低的声音让这个夜显得紧张而慌乱，郭枉的呼吸都随着他的吼叫颤抖。 郭枉冲泡好茶水，看戈列已经半靠在椅子上，说了声“早点去床上休息。”戈列的眼睛已经呈半眯状态，“哼哼”了两声，便往房间的床走去。 郭枉看戈列躺下了，便朝芳玉的内间走去，她可不想和酒鬼躺一起。一拉开帘子，芳玉果然被喊醒了，此刻正曲腿靠在床头。 “娘，爹去睡了？”芳玉眼含泪珠，从她有记忆开始，戈列便常常饮得烂醉，如果问，戈列是个好父亲吗？他是，教她诗词歌赋，教她人情世故，给她买各种好吃的。他又不是，总是不知节制地饮酒，在本该安眠的夜里弄得她和郭枉不得安心，每每碰到什么值得庆祝的佳节，开心之余却要提着一根神经担忧回家后的情况。 “嗯，去睡了。我们也快点睡。”郭枉脱下袍子，拉着芳玉躺下。“你们明天随老爷外出江南数日，这也好，爹爹就无法喝酒了。”芳玉叹了口气，钻入郭枉的臂膀，今晚的状况算是好的，喝醉酒后只是叫了几声就去睡了，之前还有动手打郭枉过。 “恩，明天我们走后，你和保儿要相互照顾，娘在柜子里给你们放了几天的干粮，实在不够，就拿枕头下的银子去采买。”郭枉亲了亲芳玉的额头，天快要破晓，母女二人终于熟睡。 只闻鸡啼鸣，无风无雨无阳，打开房门便是燥热和湿润的触感。梅府大门前，数十辆马车排列成一长队，车夫都已在旁等候。随行婆子和小厮也纷纷背着行囊，在街道等候梅虔呈上车，即可启程。 “戈姨，我和芳玉会照顾好自己的，您放心。”保儿和芳玉几人站在一块，宿醉后的头晕让戈列整个人看起来面色不佳，带有倦意还有愧意，余光偷偷瞄着郭枉和芳玉。 郭枉一夜未睡好，同样有淡青色眼圈。她蹲下身抱了抱两个孩子，说道：“一切小心，乖乖等我们回来。进去吧。老爷出来了，我们也要准备出发了。” 郭枉三人看着两个孩子走进府里，在大门口回过身，芳玉大声喊道：“爹，娘，我们在这里等你们回家！”保儿大力挥着手，双眼含泪，之前也有婆子小厮随行的情况，但从没有一次要耗时如此之久。 不知不觉过了两日。早饭后，芳玉携着元宵那日偷偷摘抄下的《西厢记》，走到后山一处薰衣草丛底下坐着，这是郭枉告诉她和保儿的秘密基地。如若不是整日在园子里打滚，绝难发现此处薰衣草丛下这一密洞，洞里有一大石，还有淡淡流水从洞隙渗出。 展开薄纸，细细赏阅。正看到“因丧事，幼女弧儿，将欲从军死。”只听闻一阵乌鸦叫声随一阵阴风吹进洞里，空寂的密洞残有回音，似是临死之人最后一口气的呼唤。 又是一阵冷风灌进洞中，只见保儿拨开薰衣草丛，屈身钻进了洞中。“芳玉，这是我刚刚去厨房拿的红糖馒头，还热乎，给你吃。”保儿将几个红糖馒头从衣服中拿出，递给芳玉，芳玉将薄纸递给保儿，接过馒头，二人便一边看一边吃了起来。 细细咀嚼着纸上字句，“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读来只觉如痴如醉，又想到家中无人，父母皆外出，二人不禁点头自叹。 却说梅虔呈一行人日行数十里，过江至南方，彻底离开梅府势力范围。行至一竹林深处，忽见数十个黑衣人从竹林中飞身而出，手执长剑，黑色面巾上方的眼直直盯着梅府马车。未给梅府侍卫反应的机会，便马步一踩，挥剑刺人。 “有刺客，保护老爷！”侍卫头领高声扬道，同部下迅速成阵，对抗黑衣人。一时间，穿林打叶，黑色和白色身影交织在层层竹叶里。双方人马不留余地的直击对方要害，黑衣人马更是剑锋凌厉，剑剑直逼胸口，即使没有命中要害，剑上之毒也让所划之口在短短半柱香内冒黑色血液，一炷香之内便毒发身亡。 越来越多黑衣人不断从竹林深处加入混战，有的骑马，有的拿弓。戈列和郭枉被一剑刺中，倒在了一块。郑父则被飞箭所中，面朝下而亡。 梅虔呈早已和几个夫人下车躲在了竹林的几块大石头后面，两股战战，就要屁股尿流。“这这这，这怎么会这样？”他的手刚伸出，就怕吸引黑衣人的注意，又立马缩回袖子里。“平时的关系可都打点到位了，这这这都是哪家派来的？” 梅虔呈想着平日送出的银两和财物，发青的唇胡乱喊着：“你你你们知道我是谁吗？胡乱犯上，我大女儿可是当朝贵妃，皇皇上饶不了你们……”飘忽的声音被碾碎在混战中。身旁左右藏匿的几个夫人早已吓得花容失色，雍容华贵的礼服沾满竹林尘土，花枝招展的头饰也在拉扯中变得东倒西歪。 突见几支飞箭从竹林中直直飞来，三位夫人正中胸口，随即倒下，一位夫人正中膝盖，一位夫人正中大腿，随即跪下，胡乱求饶：“我什么都没做，放过我，放过我。”爬行中，渐渐毒发身亡。只是片刻，梅府仅剩梅虔呈和贴身侍卫梅韦一人，黑衣人却还源源不断，直接将二人围成一个圈。 “梅虔呈，我可终于等到今天了。”只见梅府二老爷梅梁歆从黑衣人后方骑马而出，“梅府在你手上，也是迟早败光，不如交给我，你就和你的几位夫人地府里继续享乐。梅韦会为你们多烧些纸钱的。”梅梁歆扇了扇手中的折扇，眉宇间是难掩的杀气。 “梅梅梅韦，杀杀杀了他，他造反了他，他……呃，你……”梅韦拔剑直刺梅虔呈眉心，在两眼爆裂下，梅虔呈直倒在地，没了呼吸。“二爷，属下任务完成，恭贺……呃，你……”只见梅梁歆指尖的飞刀直射梅韦喉结，一刀毙命。“你能背叛他，就能背叛我。你死，才是最让我安心的结局。”梅梁歆环顾四周，梅虔呈一行人马无一人生还。 与此同时，“血，怎么会有血渗进来？”保儿抬头，只见洞口渗入黑紫血水。听闻此话，芳玉亦起身细细察看保儿所指方向。“诶，别碰，这血不寻常。你听，外面似乎有打斗的声音。” 保儿抓住芳玉伸出的手。二人悄悄掀开覆盖洞口的薰衣草，只见，府内乱成一团，有婆子大声尖叫，有小厮四处逃窜，几位少爷和小姐已经倒在地上，面目全黑。七八个黑衣人浴血奋战，所过之处无一活口。 保儿紧紧捂着芳玉的嘴，二人眼里皆是恐慌的泪水。还好有厚厚的薰衣草掩盖住他们，只要不出声便不会惹人注目。 不多时，府里便一片寂静，只见所有黑衣人聚集到一处，只听有人发布号令：“搜查全府，不留活口。”“是！” 不消片刻，竹林处，一黑衣人飞马而至，“报！”“说。”梅梁歆大手一挥，右脚在梅虔呈胸口大力踩下，直踩得梅虔呈嘴角黑血直流。“梅府原班人马已经全部肃清。”“很好，你带几个人将这里处理干净，其他人启程回府。”“是，恭贺二爷！” 保儿和芳玉躲在洞里，不敢出一丁点声音。二人惊魂未定，紧紧靠在石壁，生怕被外面的人马搜查到。躲藏在密洞里，靠保儿从厨房带来的馒头度过两日。就在馒头剩最后一个时，保儿悄悄掀开薰衣草丛，未见有人在这后山，只有府里隐隐约约传来欢庆的饮酒声。 “芳玉，我们不能一直呆在这里，就快没粮食了，必须尽快出去。”保儿拉着芳玉的手，盯着她的眼。芳玉泪眼朦胧地看着保儿：“我们出去，还能找得到爹娘吗？他们，他们说，'梅虔呈一行人都被处理干净了’。我……”“芳玉，你听我说，我们只有先出去，才能想办法去寻爹娘，这样耗下去，只是耗费我们的精力。” 保儿抬手擦了擦芳玉的眼，泪痣在她憔悴的面容上，显得更加脆弱。“爹娘，爹娘，爹娘会希望我们好好的。芳玉，我们今晚就走，趁他们在饮酒。” 从黑暗却熟悉的小路逃出梅府，二人一路走来，没有得到任何关于梅虔呈一行人马的消息，遑论见到他们的人。细雨在风中摇曳，湿了二人的眼和心。一路上彼此相互安慰，终于走到了贾府面前。 门口的婆子听闻二人是来府谋职，赶忙进去通报赖大，适逢赖大正在堂前与王夫人和贾母汇报新一年的工作安排，王夫人便令婆子将二人带进来一同看看。跟随婆子走进西边角门，步行一射之地，转弯再走十来步至一牡丹垂花门。 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置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插屏，三间厅后是后面的正房大院。五间上房皆雕梁画栋，黄山、黄鹤楼、雷峰塔等古迹栩栩如生镌刻其上。 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画眉、鹦鹉等鸟雀。只见，茶几左侧坐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茶几右侧坐着一位慈眉目善的夫人。几位穿红着绿的丫头站在其身后笑意盈盈。 见到二人，王夫人问道：“你们从何而来，叫什么名字？”保儿和芳玉对视了一眼，“夫人，我叫小晴，他叫小良。”为免节外生枝，芳玉作假回道。 “夫人，我俩自北而来，无父无母，因原府邸克扣工钱，便一路向南寻工活。听闻贾府常年招仆，但求您能留我们在您身边，定当全力侍奉。”保儿和芳玉跪在贾母与王夫人面前，保儿轻声哀求，几日未吃饱饭的声音更觉无力。 “既然如此，小晴，你跟在我身边，以后就叫鹃哥。” 贾母看芳玉水灵灵的，一颗泪痣因为瘦弱更显可怜，只想收在身边用着。王夫人看贾母欣喜，想着厨房又是缺人手，便顺势将二人都收下了：“小良，你就到厨房里帮忙，以后就叫黎杜。这样可好？” “谢二位夫人赐名。”二人秉手一拜，自此正式入府。 因在梅府耳闻目染丫鬟对老爷夫人的侍奉，芳玉对侍奉贾母一事倒也顺手拈来，更何况贾府比梅府更为铺张奢靡，光在贾母身边的大丫鬟便有八个，节庆好事，众丫鬟皆有赏赐，平日里无事倒也过得顺快。 只是，一时间，双亲尽失，芳玉在无人处常晃神自艾，贾母见其未和其他丫鬟打闹，只是默默做事，在召唤她时又能对症下药，自以为芳玉本性如此，朴实内敛，遇到问题却又聪明伶俐，心中更是喜爱一分。 至于保儿，往日常到后厨寻郑父，厨房自是其一片乐园。只是在赶路途中，常常只吃一两分饱，将干粮都留给芳玉，心中又因痛失父亲而郁结成疾，进贾府一个月仍时不时咳嗽。只当感染了些许风寒，不提。 这日清晨，二人无需值班，便相约贾府后园桃花底下见面。一阵凉风吹来，保儿咳了几声，进了贾府衣食无忧却不见其有所圆润，颧骨愈发突出，眼睛下方愈发青紫。“保儿，我们去外面找药铺子看看吧。” 芳玉和保儿依偎在一起，在贾母的看重下，芳玉的日子如鱼得水，未有甚么烦心事打扰她，从前因为戈列喝酒而紧绷的神经也在贾府讲究排面，不拘小节的豪气中松弛下来，渐渐地也从悲伤中走出来。 虽然，在夜里独自对镜梳妆时，仍会想起往日郭枉为她梳妆的温情，在整理书房时看到陈列的书籍，会忆起戈列教她读书写字的场景，但是，她将往日都埋葬在了心里，所谓“莫负月华明，且怜花影重。” 在闲暇时，她将心中之话一字一句地说予保儿。她想，她会努力和保儿好好活下去，那些无法与人诉说的往事，与他诉说便足够。 “无碍，芳玉，管家的有将药给我，无碍，你不要担心。”保儿自知身体出了毛病，吃着管家的药，却不见效，前些日子里瞒着芳玉，独自去贾府后街的药铺子看了下，只说感染风寒，抓了些药，只是吃着亦没有多大效果。 “我可只剩你了，你可不能有事。”芳玉平日无言，在保儿身边，却回到了从前的娇滴模样，略有长肉的脸颊愈发可爱动人，见保儿精神不太好，看着看着眼泪又要滴下来。 “咳咳，没事的，芳玉，贾母如此喜爱你，以后定将你许给好人家，或是将你赐给一位好小姐。'为一个不酸不醋风魔汉，隔墙儿险化做了望夫山。’不值得不值得。做那红娘，与你那崔莺莺，方是良辰美景的佳话。” “说什么”望夫山“呢？我才说你是那望妻石！”芳玉红着脸，拈了拈头发，恰似桃花粉嫩嫩。风一吹，吹下几片桃花瓣，保儿的脸也微微红润，只想紧紧抓住这大好时光，永远陪伴在芳玉身边。 “鹃哥，醒醒。”隔日清晨，鸳鸯在芳玉床边，急声叫着她。“怎么了？”芳玉醒来，额头还微微冒着冷汗。“黎杜他，你赶快去看看他。” 鸳鸯素知保、芳二人一同进府，感情不同一般人，只是也喜得人间真情，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芳玉看鸳鸯脸上出现从未有过的紧张，便即刻从床上坐起来，披上袍子，直奔保儿房中。 一进房门，便见保儿面色苍白躺在床上，迷离的双眼没有往日神采。芳玉的心直直地沉到谷底，眼泪直直地掉下来，“保……黎杜，怎么会这样？” 芳玉直直地扑到保儿床边，保儿的手颤了颤，芳玉一把握住，往日温暖的手没有余温，只是冰凉。旁人退到房外，将空间留给二人。鸳鸯也赶快去通知贾母保儿将死之事。 “芳……芳玉，对不起，我……我陪不了你了，”借着芳玉的力，保儿的手贴着芳玉温热的脸，泪珠滑过泪痣，沿着指缝，坠入掌心，烫了他的心。 “保儿，是你说要一直陪着我的，没有了爹爹和娘亲，再没有你，我要怎么办？” 芳玉泣不成声。“你一定要好好的活着，带着我们所有的爱……”话未完，保儿的手便直直滑落了下来。“保儿，保儿！” 芳玉紧紧抱着保儿的身躯，却再没有人回应她的话。 贾母带人进来房中，按府中规矩将保儿移出，看到芳玉哭得心痛如绞，追加了二十两银子葬了保儿，放芳玉两天假收拾心情。 夕阳西坠，月影朦胧，芳玉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屋里，靠坐在床头，眼睛却无法聚焦在眼前的事物上。“生和死，孤寒命。有情人叫不出情人应。为什么不唱出你可人名姓？似俺孤魂独趁，待谁来叫唤俺一声。不分明，无倒断，再消停……” 忆起数月前与保儿共听的戏曲，千愁万绪，千思万想，刺心的疼。又想起爹娘皆不在身边，从此无依无靠，心下愈发凄凉，如辘轳一般，眼泪直直地淌下，连叹气都只觉无力，晃神间和衣倒下了。 不知不觉，只见戈列和郭枉走进贾府大门，穿过大堂，朝后院走去。芳玉和保儿正在院子的桥上看桃花自树上飘落水中，随波逐流向前流去。“保儿，芳玉，回家吃烧饼咯！”戈列朝不远处的两人晃了晃手中提着的烧饼，高声唤着。 “来啦！”芳玉急忙从桥上迎面跑来，保儿在后面跟着。“保儿，去叫你爹也来吃。”“好的，戈叔。”戈列一家走进屋里，芳玉便围在桌边翻着烧饼，阵阵肉香，扑鼻生津。 “在门口可就闻到香味了，有口福呀今天。”保儿父子走进屋里。“吃吃吃，这里还有薄饼，正月十五的集市，人是一个多啊。”戈列吃着烧饼，眉飞色舞道：“贾老夫人今晚还组织了游园会，大家可要准备好灯谜。”所有人围在圆桌旁，边吃边聊着。 “爹，听鸳鸯说今晚贾老夫人的幼女也要回来过节，我和保儿还没见过呢。”芳玉转了转眼珠子，说道。郭枉抿了口茶，说：“她可是老夫人最疼爱的女儿，我曾见过几次，削肩细腰，举止言谈超俗不凡。可惜……”“可惜，可惜什么？” 芳玉停下咀嚼的嘴，很想一探究竟这位未曾相识的女子。郭枉面有难色，但还是说道：“可惜她身骨子不太好，据说贾母一直想办法给她请太医，吃了不知多少名贵药品。她回贾府时，我还煎过她的药膳。” 郭枉看芳玉一脸好奇，叮嘱道：“可不许在外人面前谈论这些，有钱人家啊最看重寿命之长了，何况是这鼎盛的府邸。”未等芳玉回答，戈列接着道：“不知今年她会不会带其女儿回来，未曾见过，听说自有一段风流态度，还和这宝二爷年岁相仿呢。” 郑父滋滋有味一边吃着烧饼，一边说道：“若是回来，老夫人必定爱屋及乌地疼爱，只是这混世魔王就不好说。”“宝二爷整日在女子堆里流连，可温柔了。”保儿拉了拉芳玉的衣袖，示意烧饼渣粘在她的脸颊上。 芳玉一个颤抖，自己斜倚在床头，伸手摸了摸脸，只有干涸的泪痕。原来只是一场梦，已故之人怎么会出现在贾府，梦醒了，一切都散了。一时只觉无情无绪无所寄托。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芳玉的话比从前更少，无事时对着天空一阵阵发呆。 一声杜宇春归尽 ——《红楼梦前传之紫鹃》创作手记 一、《红楼梦》线索 通读全书，紫鹃在《红楼梦》一百二十回的篇幅中，出现了四十五回，是书中重要的丫鬟之一。 她原本是贾母身边的二等丫鬟，在黛玉进入贾府后，贾母将她给了黛玉。作为林黛玉身边的大丫鬟，紫鹃所有故事都是围绕黛玉展开，并没有自己的主体故事，从没听过紫鹃诉说一句自己的喜怒哀乐，从没见过紫鹃跟别的丫鬟打闹玩耍，甚至连背景、容貌和交际等纯个人的特写镜头都没有，这是她和其他人最大的不同。 这种不属于丫鬟的内向与沉稳，像是经历过大风大浪后的沉淀。笔者由此思考，为什么在这个年纪，紫鹃能如此稳重，懂得将体弱的黛玉照顾得如此细微？她有什么别人没有的经历？ 然而，她又有其人物特殊性。曹雪芹赐名紫鹃，从其姓名便知其与众不同。“紫” 有神秘、高雅之意蕴，正暗含紫鹃高贵和典雅的品性。“鹃”兼鸟名与花名，这在自然界绝无仅有。 杜鹃花的火红又象征了紫鹃对黛玉的热情与体贴：她是贾府中，除宝玉之外，唯一一个真正理解黛玉并且精心呵护她的人，在众人想尽办法让宝玉娶宝钗的时候，用尽全力和全心支持宝黛爱情。 紫鹃对黛玉的体贴，像红娘一样对宝黛爱情的维护，就像是为了自己的爱情一样全心全意。 在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 慈姨妈爱语慰痴颦》中，曹雪芹给紫鹃的形容是“慧”，可见其点醒宝玉对黛玉感情的聪慧。她为了宝黛的爱情试探宝玉，质问宝玉，又没有奴性地劝黛玉，向薛姨妈请求支援宝黛爱情，甚至是像《西厢记》中的红娘敢于反抗老夫人。 笔者由此思考，为什么曹雪芹会认为紫鹃如此独特？除了不同普通丫鬟会嬉笑打闹，时刻想要维护自己的利益，她还有什么独特性？为何她会有不同于普通丫鬟的勇敢与追求真爱的经验？除了照顾黛玉，紫鹃最大的作用就是为宝黛爱情穿针引线，她为何能像是为了自己的爱情一样全心全意？紫鹃从前发生了什么事，能让她对男女之情如此心领神悟？又是有什么经历，能让她不同于其他身份低微的丫鬟？ 另一方面，“鹃”虽有真善美之味，但同样带有杜鹃啼血之悲，紫鹃之名为黛玉所改，间接预示着黛玉的悲剧命运。杜鹃啼血的故事以其凄苦哀婉经常被人引用，借以表达愁苦和坚贞。 曹雪芹将紫鹃放于黛玉身旁，其用意正是暗示黛玉的悲剧命运，“悲鸣”其泪尽身亡的不幸。最后，黛玉到死都不能回家，只嘱咐紫鹃扶柩南归，一滴滴思乡泪化作了声声“不如归去”的子规啼，又再一次表现了紫鹃和黛玉命运之间的紧密联系。 同时，也暗示着紫鹃自己的命运，紫鹃最后的结局是出家，宝黛的结局让她明白人并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必然得到悲剧的结局。黛玉死后，紫鹃所支持，追求，坚信的真爱彻底幻灭了，她认识到在这个没落的社会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是要遭毁灭的。这是经历沧桑后，看破红尘的觉悟。 笔者由此思考，为何是紫鹃能真正看破红尘？其他丫鬟都有不同的结局，为何她同宝玉、惜春可以实现真正的解脱？为何她能够看淡家族的明争暗斗和兴衰变化？为何在一切成空后，还能保持最初的善良？ 综上所述，紫鹃之名与紫鹃围绕黛玉的所作所为，让读者看到紫鹃作为丫鬟的体贴、沉稳、聪慧、多情及深思的人物形象。也因此奠定了紫鹃前传的内容。 二、内容设定 从《红楼梦》的线索，笔者将紫鹃的过去设定成一个与黛玉经历相似的故事。正是与黛玉相似的经历以及历经磨难后的平淡心境，让她义无反顾将自己的一腔热血倾注在黛玉身上，并在宝黛爱情上弥补自己过去的遗憾。 在背景方面，紫鹃过去生活的地方是一个富贵的府邸——梅府。亲身感受了梅府的兴衰变化和人性的狡猾虚伪，这让她之后在贾府能够处理好相关问题，并在人心浮躁中平静下来，在讲究利益的环境中好好生存下来。 在爱情方面，如同宝黛青梅竹马的爱情，紫鹃过去同样有一段朦胧的、美好的感情。他们一起长大，一起玩耍，一起读宝黛也读的《西厢记》，从梅府到贾府，都相互陪伴。 然而，保儿却还是不能永远陪伴她，在进入贾府不久后也去世了。她对宝黛爱情毫无保留地维护，正是因为自己的爱情幻灭，她将希望寄托在黛玉身上，那种追求真爱，能够感同身受男女之情的经历正是从自身实际经验出发的。她打从心底里，迫切希望宝黛爱情会冲破一切阻碍，有顺利和圆满的结局。 在性格方面，家人和爱人的相继死去，让紫鹃渐渐隐藏了自己的真性情，不愿在外人面前表露情绪，却能在黛玉忧愁时，感受她的心情，展现心底的真善美。正是小时候父母对她的爱，父亲教给她的诗词歌赋，母亲对她的精心呵护，让她的原生家庭是相对饱满的。 虽然，没有很富足的经济条件，父亲也常常喝酒，但是，大多数时候，整个家庭氛围是温馨的，没有富贵人家的尔虞我诈，这让她在经历人世间的悲痛后仍然能保留心底的天真和善良，没有像其他人有较明显的负面缺点。 在其他人物设定方面，郭枉作为母亲，给了紫鹃满满的母爱，这是紫鹃正面形象的基础。戈列作为父亲，不喝酒时有趣友善，喝醉酒时胡言乱语，这样一个矛盾的形象让紫鹃的童年快乐中夹杂紧张。 戈列也和宝玉形成对比，宝玉不喜读书，戈列却会教给紫鹃诗词歌赋。戈列对女子出言不逊，宝玉却对女子尊敬，认为女子干净无暇。 而郑父对保儿的照顾在文中没有体现，因为这样的男子在当时的时代背景应该是难以寻觅的，只能是一个美好的幻影。大反派人物梅梁歆杀尽梅虔呈的原班人马，也和《红楼梦》中，家里人自己相斗是一致的。 综上所述，紫鹃过去所经历的一切仿佛《红楼梦》中贾府的再现，那种在《红楼梦》中没有自己故事而更显得神秘和沉稳的与众不同，正是她对过往所经历一切的领悟以及经过磨练后的平淡心境。最终，她终于割断一切，出家为尼。 三、创作体会 听到苗老师的考核标准是写《红楼梦》中一个人物的前传，我还挺高兴的。我想，让我写一篇关于《红楼梦》的论文，我应该也很难再提出一个新的观点，但是，创作就不一样了，写出来的东西就是属于自己的，是全新的、鲜活的以及有趣的。 更何况，比起将论文存在电脑里，我更希望能借这个机会将所写搬到一本新书上，这绝对是我今年来南京大学交换学习的一大收获。 如果，你问我在创作的时候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其实，挺多的。 首先，在其他科目都是写论文的时候，我的笔锋很难从论文的精简和学术用语一下子转换到小说创作的描写和抒情字句中。以至于其他论文在1月9日前就写完了，这一篇小说拖到1月20日才写完。 其次，紫鹃的人物线索太过少，除了在名字和一些行动中归纳出她的性格，其实，没有什么具体情节或者说根据点可以倒推出一些事实，只能凭空想象出一个尽量合理化的故事。 再者，为了让紫鹃的前传和《红楼梦》不脱节，需要通过一些有联系的情节和事物让前后情节有所照应，于是《西厢记》就在此出现了，我认为，它的贯串会让这篇小说更加浑然一体。所以，这篇前传的创作难度还是挺大的，写完挺有成就感的。 如果，你问我写完之后感觉怎么样，收获到了什么。我会说，感觉自己仿佛完成了一篇大作，哈哈哈哈哈哈。 事实上，一篇好文章都需要改完再改，以前自己写文，也是花费了很多心思和时间，但是，这一次时间紧迫，身边了解紫鹃这个人和《红楼梦》全书状况的人又太少，没人能给我一些建议，自己写又不知道能怎么改，只能等苗老师之后让我改改改了。 每次写文最让我期待的都是有人能给我建议，让我恍然大悟地改原文，哈哈哈哈。不过，写完后，自己还是很满足的，毕竟是完全自己幻想出来的故事，看起来自我感觉挺合理的，哈哈哈哈，就是不知道节奏会不会过渡得太快，让文章看起来细碎。 总之，很高兴这次来交换学习能误打误撞进了苗老师的《红楼梦》课，之前没有特地去了解过老师和课堂内容，纯粹就是喜欢《红楼梦》就选了。上了第一节课之后，就不想走了。讲解真是太激情澎湃了，我真是太喜欢了，这让我在上了一天课之后提提神，赞！ 希望有机会能再跟着苗老师学习知识和进行创作，这个学期如果成绩也是满分，那整个《红楼梦》课程就都是满分了，哈哈哈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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