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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育秦:收麦的记忆

 故乡万荣 2022-06-06 发布于山西

种前夕,天气渐热,去参加外甥女的订婚宴,沿路看到麦梢变黄,一浪一浪翻滚汹涌,我仿佛畅游在醉人的麦田里,闻到了泥土的芬芳、麦穗的清香。芒种前后麦上场,男女老少昼夜忙。时间像转动的翻盘,眨眼之间过去了半个世纪,收麦的岁月如水般缓缓流进心田。

那时候还没有实现机械化,小麦收割、载运、碾打、晾晒全靠人力。麦黄秋黄,绣女下床,只要有劳动能力的,都要投入到这场龙口夺食的人民战争中,就连我们小学生也要放麦假参加夏收,干不了重活干轻活,真可谓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

在布谷鸟“布谷——布谷——(快割——快割——”的催叫声中,迎来了一年一度热火朝天的麦收时节。队长天蒙蒙亮就敲响了挂在老槐树上的大钟,社员们穿件老棉袄,戴顶旧草帽,一手提着凉开水,一手拿块冷馒头,边走边吃,向麦田进发。

割麦子的时候,一般都是五人一组,每人一垄(一垄三行),品字排开,合理分工。最快的那个人割中间一垄,叫拱行子,右手拿着磨得锋利无比的镰刀,左手握住沉甸甸的麦秆,割几刀,手满了,把镰刀夹在腋下,将一把麦子在手中打结做捆绳,再把割好的麦子放在上边,两边的人依次放上,最后一个人割完了放好顺手一拧,一个麦个子就捆好了。

中午的太阳像30来岁的少妇,热情得似一把火,能把人晒得脱层皮,在烈日下弯腰割麦,汗水一溜溜地往下淌,用手扯下脖子上的毛巾,擦擦额头的汗珠,伸伸酸痛的腰背,望望长长的麦垄,又弓着腰,埋头往前拱。割到地头,捧起瓦罐“咕咚、咕咚”地喝起来,那才叫一个酣畅淋漓!现在想来,割麦很有可能燃烧脂肪,谁要再说减肥难,那就让他弯腰撅腚去割上几天麦子试试。

割麦那几天生产队都会临时起灶,吃饭前有人专门回村担饭,早饭和午饭就在麦田就餐。人们顾不上细嚼慢咽,只想赶着天气好快快割完。休息时,人们一手用毛巾擦汗,一手用草帽来回忽闪着,看到麦茬地上的麦捆像一个个士兵一样并排站立,心中满是欢喜。听到有的孩子喊累,马上会招来大人的唠叨:“不累,哪来白面馒头和葱油饼啊!好好鏺,分了新麦就磨面给你蒸白馍!”一想到白面馒头绵软香甜,葱油饼氤氲的香气,立马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汗流浃背接着干。被汗水浸透的湿漉漉的背影一点点变小,消失在汪洋的麦海里,田野里流动着一顶顶蘑菇似的草帽,一阵阵激昂的歌声响彻麦田。民间有“小满赶天,芒种赶刻”、“夏收要紧,秋收要稳”之说,“四月芒种鏺一半,五月芒种不见面”,那场面真是“龙口夺食”。

所有的打麦场经过泼水,碾压,晾晒等几道工序,都打理一新,硌好的麦场像迎娶新娘的新炕,表面光滑而坚硬。“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生产队那两架马车和几匹最好的骡马派上了用场。车上的麦个子码放得像小山,缚得结结实实,车把式鞭梢甩得叭叭响,穿梭在尘土飞扬的马路上,把一车车小麦送进打麦场。

麦子进场了,我们又投入到另一场战斗——拾麦。上工的钟声一响,就雄赳赳、气昂昂地跟着定五伯向麦地出发。十几个孩子一字儿排开,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上散落的麦子就拾干净了。几天下来,腿沉得像灌了铅,走路都挪不动步。第二天早晨,尽管困得睁不开眼,还是得早早爬起来。休息的时候,定五伯就会给我们讲故事,他讲过高玉宝和周扒皮的《半夜鸡叫》以及妖魔鬼怪的故事,有时也讲笑话,做个戏剧里娄阿鼠的动作,把我们笑得前仰后合,暂时忘记了身体的疲乏。

傍晚,等我们称完拾下的麦子,麦场又成了天然的游乐场,杈把、扫帚、木锨,都是我们的玩具。拿大扫帚捂“蜻蜓”;一个小孩蹲在木锨上,另一小孩拉着跑;模仿杂技里的动作:下腰、劈叉、打车轮……游戏的开心冲淡了一天的劳累。那时,麦假至少要放两个星期,有时遇上阴雨天还要延长。等我们回到学校,每个同学都晒成了小黑孩,一咧嘴就会露出白白的牙齿。

此时生产队的打麦场异常繁忙,全队的劳动力都集中在这里,把麦个子抖散均匀地摊在场上,晾晒之后开始碾场。老牛拉着石头碾子一圈一圈地碾压,等带皮儿的麦粒脱落下来,用叉把上面一层麦秆挑起翻过,接着再碾。要起场了,年轻人推着推杈穿梭来往,把一堆堆麦杆堆成一个个小山似的麦秸垛,近看像似“蒙古包”,远远望去,又好像平坦的大地上长出一朵朵放大的蘑菇。

扇车像一位大佛被抬到了麦堆房,旁边的年轻人脚踩挍把,坐在扇车上的女人手摇簸箕,前边有经验的男人用木掀把麦子均匀地搭进簸箕里,踩呀踩,搭呀搭,摇呀摇,扇车唱着欢快的歌……待到月上中天,颗颗饱满的麦粒已被堆在了麦场上,人们喜笑颜开,手舞足蹈,那份欣喜就像捡到了金子。一边拍打着身上的麦芒,一边叼上旱烟袋吞云吐雾,谁都没有倦意,把那双沾满泥巴的布鞋垫在屁股下,谈天说地,讲鬼话狐,那笑声,回荡在山谷,冲击着月色,好一派热闹非凡的场景!一场又一场,直到把所有的麦子打完,最后把晒干了的小麦收进生产队的仓库里。

公粮交完了,队长用钟声吆喝大家分麦子,小孩撑起口袋,大人将晒好的麦粒用簸箕或者木锨装进口袋,一袋袋再用结实的麻绳系好。邻居帮母亲把自家分的麦子用木推车推回家,晾晒在院子里的苇席上,不断翻晒,倘若不小心有麦粒掉到席子外面,就会吆喝我们一颗颗捡回去。割麦、收麦、拉麦、碾麦、晒麦,每道工序都极其艰辛,真是“粒粒皆辛苦”。

村民们一年到头忙忙碌碌,最盼望的就是风调雨顺、庄稼丰收、颗粒归仓。六月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不争分夺秒,遇到下雨天麦子就遭殃了。1956年麦收时遭遇了连阴雨,运回来的麦子垛在场里,全都发芽,没收割的小麦,颗粒也已发霉。那一年,我们吃的都是出芽麦面,不管怎么蒸,馍都像没有熟,吃着很黏,要多难吃有多难吃。

我印象中最苦最累的农活是背麦。当年我家有一亩自留地,农活全靠肩挑人抬,我就是一个踽踽而行,奔走在背麦路上的乡村孩子。我和母亲一镰一镰收割,一捆一捆背麦,烈日炎炎,麦子在耳边呲啦呲啦地响动,汗水潮水般流淌,让人觉得如浴热汤。麦子压在肩上、背上、脸上生疼生疼,但不能喊疼和泄气,生怕身体失重一骨碌滚下坡。麦子特别怕揉、怕压、怕摔,只能背在背上,甚至抱在怀里,任麦秆和麦芒肆意乱扎,汗水渗入后,那种疼痛,让人难以忍受,如今想起来仍心有余悸。

阳光和雨水支撑起家乡人的沧桑命运,他们曾祖祖辈辈以种麦为生,收麦绝对是一次是用痛、用累、用血、用汗去成全不容闪失的收获和集体的献祭。贫穷和苦难是压倒他们的大山,但没有压坏他们追求幸福的肩膀。如今机械化代替了人力,那艰苦的日子也一去不复返了,但许多人记忆中受难似的经历或悲天悯地,或惊天动地,或感天动地,足以刻骨铭心,终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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