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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行山血曲(魏伯 碧野)

 思乡远梦 2022-06-07 发布于北京

       1938年3月,魏伯化名穆毅,在西安考入卫立煌的“战地工作团”,“工作团”的负责人是卫立煌的机要秘书赵荣声,成员大部分是平津流亡的进步学生,卫立煌希望“战地工作团”能作他的助手,开展军队中的抗日宣传工作。

  同年6月,魏伯受工作团委派,到高增级的独立第5旅任宣传队长。同年10月,武汉沦陷,碧野到山西垣曲找到魏伯,两人经常一同骑着马,亲自到战地采访。他俩共同创作了中条山抗战的短篇小说《五行山血曲》。

  这篇小说,描写一支从忻口战役退到中条山的队伍,经历了无数的失败、屈辱,在极度饥饿和疲劳的情况下,接收艰巨任务,从山路抄到敌人后方,牵制敌人的火力,以十一个人对付三百多个敌人,最后全部壮烈牺牲的故事。

五行山血曲(魏伯 碧野)

  

  敌人的炮依稀地像巨人的足音一样,向赵家岭打来,弹落到那郁郁的生满杨树槐树柏树的村庄时冒起一阵烟,接着是一下响亮的房屋或是石块被炸毁时嘶叫的声音。但也许是因为两下对峙了几天,连射击手也疲倦了,炮弹往往被无目的地放射出来,有的响也不响,便像年老的哑巴人一样沉默地横在刚收获过的田野里了。

  战场还没摆脱完夜的荒落与寂寞,深秋的风饥饿地从山隙里往外面扑。村庄里一个人也没有了,没一丝能跳能叫的东西。黎明缓慢地带着灰色的光从森林上面往这里爬。黄河还是在挤开着两岸荒芜的大山,用万马奔腾的凶势忧郁地向下冲击。徐排长跳出阵地,由山凹里向黄河瞭望,脸上的泥巴衬托出几天的疲劳,而皱着的眉头却告诉人他难言的沉重的愁苦与忧郁。

  黄河的淤泥一样沉着的浑厚的声音,很有节奏地传到这面来,像是告诉我们一些发生在原始时代的野人的故事,接着几个人影一步一步地从山崖那边闪过来,河里现出一只张着灰白的破帆的逆流而行的渡船,那是要驶过对岸去的,上面坐着几个押船的人。逆着黄河的意旨的船只是这么触怒着黄河,它冲激它,用浪打它,用吼声去惊骇它,用各种方法去阻止它的前进,恨不一下把它吞下去。但它艰苦地行进着,半靠着风,半靠着人力,这样配合着在山里进行着敌我血的战争,河傍也有一幅力与力搏斗的大画。一切都是艰苦的哟,死亡与毁灭躲在你一千次慎重中的一次疏忽里。

  作战来,天没好好地晴朗过一次,每个山层里都有无尽止的云层垂在低空,把地球一层层裹起来,谁都不能想动它一动,久雨未收的谷穗、绿豆、荞麦都发霉了。

  一个炮弹落在沙滩里,一阵荒沙的飞腾。敌人是想毁灭这只船的,但船仍迟迟地行进着。

  风静止了一下,马上又倒转过来了,河增加了威力,山里的森林也在嘶鸣着。在刚要入山的时候,力的均衡被打破,绳被扯断,船迅速地顺着波涛往下流,像发疯的水怪一样狂暴。拉船的船夫发出尖锐的充满着惊惧的狂叫,在沙滩里回转头来向着船狂奔着。

  徐排长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但那只失去本性的船还是无可救药地冲向那块耸在河里的青石块上,在一个短促的冲击之后,它便可怜地解体了,帆倒在河面上,板子很快地淹没在水里,船上的人有的在泅水,有的被黄河卷到它的肚子里。河还是像原来一样若无其事地流着,怒吼着,分开群山,向着辽远的地方……

  “啊!

  他像是得了启示一样,半天才从深心里透口气,背着手迅速地来回走动了几步,然后又咬着嘴唇,锁紧眉头,陷入沉思里。难言的耻辱和冤枉在他身上火把一样燃烧着,但由于他天生的温和的性格,他总吼不出声,这样反使他更苦恼了。想起去年忻口退却时,乱山丛中一营只能成一行在夜色里摸索着行军,因为前面张连的掉队,他这一排和别的几部分都被拉下了。在一星期后重找到队伍的时候,营长见面就申斥,他要当着众人把他枪毙掉。

  “总要有那么一天的。船是勇敢的,毁灭在抵抗黄河的暴力的斗争当中,人也应该……”

  敌人一个炮弹落在战壕前的山坡上,一块石头被炸得粉碎,他随着这可怕的声音爬下去,随即侵入阵地。使他生气的是班长在炮声响过后又在靠着战壕的掩体打盹了,用力踢他一脚。

  “还要这样干下去吗,他还想活不想活啦。

  但给他骂醒的不止班长一人,同样的疲乏同样的饥饿的十个没有血色的脸一齐向他望望,用手托起自己的枪来,无力地望一下敌人的山头。

  他感到一种重压,灵魂像是给潮湿掉了,猛一回头,滴下几滴泪来。已是三天了,爬山过河到处奔波,没吃过一次饱饭,没睡过一次响觉,但换到的只是脱也脱不下的为人所不耻的屈辱——

  “噫!

  二

  一个人滑倒了,两腿朝着十几丈深的料峭的山崖,两手用尽最后的力气,把指甲抓着滑得发油的地皮,张着大嘴发出一个人在生命要毁灭时特有的恐怖的骇人的惨叫。在他前后走着的两个人慢慢地手扶着草,两只脚试探一样,半天一步地挨近他,把他搀起来,大家才轻轻地呵口气。

  上面的山峰插在阴森的浓云里,下面的山崖埋在不知多深的黄河里。雨把附近的山林、村舍、河流蒙上一层雾,使它和人们的视线隔离了。生长了几千万年的黄河!是一丝不放过它的机会的,无情地冲击着山崖,波涛鼓荡着,旋转着,发出大地在崩溃时的狂吼,威胁着在半山里不满一尺宽的崎岖的小道上行进着的十一个人的小队伍,使他们每一移动心脏的各叶便厉害地发起抖来。

  每个人身上都背着一只枪,几十发子弹,几个炸弹,和一条满是泥巴的军毯。雨把他们的衣服都打湿了,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身上。深秋的寒冷逼着这群战士耸动肩头,但他们得强打精神,红粘土的地皮落雨后是像油一样滑哟,底下黄河正挺着胸膛狰狞地等着你。

  前面有一个窑洞,里面尽是马粪和马尿臭。走在前面的一个人进去了,后面的跟着,并没有徐排长的命令;奇怪的是徐排长自己也进去了。窑洞对他们真有不可思议的魔力和甜蜜,他们愿意坐在马粪上,把生命了结了。有的从怀里掏出假风车牌香烟吸起来,有的只用手拿着烟卷,还没用火柴点着的时候,头一摇一摇地已经发出粗憨的鼾声入梦了。

  从皋落退却到现在已经三天了,整天爬在战壕里,被连绵的秋雨浸着,两腿埋在水里,入夜时秋风刺骨,逼着人揪成一团。甜蜜的睡眠对他们只成了传说,他们是能在阵地里打盹,但敌人的炮弹往往逼着他们睁开眼望望。敌人不时的进攻,又逼着他们壮起精神把身上的手榴弹掷出去。三天从后面只送来一次馒头,余下的只有把阵地旁边几棵番薯扒吃了,但那合起来还饱不了两个人。在一次反攻里,六个同志牺牲了,换到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山头。

  徐排长也坐下来,但他只挨了一下地皮,就又站起来,用两手揉一下满是眼屎红筋高涨着的眼睛,看一下表,已经快一点了,他恐惧地强打起精神来。

  “同志们,快起来!命令是要下午一点叫我们到达旅部,现在你瞧只差七分了,我们却还有五里地。

  他一个个把他们拉起来。除了落雨的声音和黄河的吼叫,山里再没一些声音。大家起来看一下天色,伸了一个懒腰,便走出窑洞,像骆驼一样迟缓地前进了。中间没有一个人发出一声响笑或是像野牛一样乱嚷乱骂,这些对他们这群战士都是多余的。

  旅长住在法家山底下的一个窑洞里。对他们的迟到半个钟头他并没有见怪,只像兄弟一样慰问他们,检查他们的枪支和子弹的数目。当听到他们讲三天还没吃过一餐饱饭的时候,他马上令副官给他们造饭。

  前天因为某支队员缺乏战斗经验,敌人用强烈的炮火压迫我们,由大山上退下来,只凭着一个小山和它对抗。班家河的水从未有过地暴涨着,大部队伍都给水隔在对岸。三个老百姓试探水性,结果都被水卷着冲进黄河里去了。旅长只率着第三连、第五连、迫击炮连和一部分游击队在正面支持。一个旅长的卫士讲旅长这几天没睡过一眼,有时往往独自一人跑到赵家岭村头那所大瓦屋里。长官过度的辛苦与身先士卒的精神,像一把火一样把他们从极端的疲惫里燃烧起来。

  饭做成了,是金黄色的玉蜀黍糊涂。老百姓都逃到深山里去了,班家河那边又没法子送东西过来,就连旅长也是天天靠着玉蜀黍过日子的。这群饥饿的战士嗅到糊涂从锅里发出的香气时,大家再也安静不下来,便拿起刷牙缸子喝起来,情形全和饿了几天的凶狼一下捉住一个山羊在狂吞时一样。

  敌人的重机关枪和山炮直向我们的阵地打来,旅长用电话指挥黄河对岸我炮一旅的炮兵连还击。但局势还是非常危险,因为敌人有三千多名的战斗员,我方却一共合计起来不上六七百人。

  在旅长的命令之下,这个转战数天没有得到休息的一支小队伍,便由徐排长率领着重新加入阵地,人配备得非常稀落。敌我的阵地对峙形势是太悬殊了,我们可以仰着脸看到对方的机关枪掩体。五行山五个山头,敌人已占了三个,我们现在扼守着的还是小的。

  敌人的炮弹落到左面的阵地里,那里一只步枪的主人永远长眠了,另一个由担架兵抬出战壕,头上的伤痕被雨水冲击着,红色的血水在阴天里非常暗淡。

  “同志们,我们应该当心,后门是旅部,法家山后面又是总部,责任是非常大的。疲劳吗?你看打旅长数起,谁还不是一样?

  徐排长的话使他们振作了一下,中间有一个弟兄拉下枪栓,做着射击姿势,把枪拖起来,但向哪里瞄准呢?对面只是一座生满乱草的山,看不见一个鬼子的影子。地势把他们限制着,使他们只能耐着心扼守和防御。

  郑营附打发传令兵送给排长一个命令:敌人有进攻企图,我们应竭力防守并抵抗,除非万不得已,不能退却。

  黄昏在战场里降落了,群山和战士一样都穿上夜的衣裳。雨停了,天刮着风,黄河凶猛地流着。敌人警戒的炮火透过夜色在长空里划条红线,落在荒野里。

  排长恍惚听见谁在打鼾,他跑过去巡查,没有一个人是挺直腰的,这位熟睡的士兵像中了魔术一样头上下摇晃着,夜色里还能辨认出他的枪是笔直地放在战壕的上面。他揪一下他的耳朵。

  “死鬼!

  战壕里死一样的沉寂被冲破了,大家都揉一下眼睛站起来,风掠过群山,卷着夜色向这里扑,人们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天空的云隙里有几颗米一样大小的星星。

  “报告排长,我们什么时候交班呢?

  “鬼也没有一个,谁来接你的班?

  “可是,报告排长,三天没合一眼……”

  “谁不一样!

  这几句交谈都是非常低而沉着,大家的话里都有点不耐烦。三天来他们已被过度的疲劳俘虏了,生命成了一滩黄河边上的淤泥,再没有一点筋骨,再没有一丝力气,像是如站在平原上就要被风吹倒的醉鬼一样。

  营附又派人送来一道命令:小心敌人摸营,看看阵地里是不是有睡觉的。

  他感到一种痛苦。平素在连里他是像哥哥对待弟弟一样对待士兵的,他想尽办法为每一个士兵解决痛苦,不使一个人受委屈,一个人滚一滴伤心的泪。他和他们像血肉一样亲密地生活在一块。这几天他和大家一道受着责任和生命的威胁,一次次战胜疲劳提起枪来,和敌人苦斗,但生命的活力是有限的,他们都已疲惫地像上了年纪的老牛,鞭子和危险对他们都已失去了作用了。

  可是在这种我军处于极不利的地带的情势底下,敌人确实有时间向我袭击的可能,冲破一环是要全数歼灭的,这样每个岗位都关系到几百条生命的存亡,关系到全线的进展和溃退。

  “由我自己来吧。

  他靠在战壕里张大眼睛向前面的敌人阵地瞭望着。他要让大家睡一会儿,自己独个担当起警卫的责任。在发见敌人确实向我进攻的时候再叫醒他们。

  但他的体质是不比任何他的弟兄好一点的,疲惫也毫不放松地俘虏了他。眼睛里再没有一丝光油的水液,干得像抹了辣子一样发痛,边瞭望边就闭上了。但责任心又把他从梦里抛出来,他再上前面望一下,打一个呵欠,可是一切像全已失去他的掌握,他又滥醉在瞌睡里了。

  直到天快明了,他才被一个炮弹惊醒过来,看看自己是在阵地里,不禁急得抖起来。

  “多么侥幸!

  他走过去挨着一个个叫,有的睡得可真像死猪一样昏沉。他忽然像被谁抽了一鞭子一样跳了一下,他用眼睛仔细地向阵地那边望着,轻轻地但着急地喊着,可是没有一点应声。

  “他们向哪里去了?

  “报告排长,不知道。

  “你们的班长呢?

  “报告排长,我——睡着了。

  敌人一个燃烧弹打进赵家岭的村子里,一棵大槐树被烧着了,给黑夜投下一堆可怕的火光,附近的黑暗被撕得粉碎,整个阵地都一时被照亮了,大地穿上红的衣服醒过来,战士们都用两手托着自己的枪。

  就在这个时候,徐排长看见六个人影由后面走过来,那正是他要找寻的弟兄,每一个人挟着自己的枪。

  “你们是怎么一回事呢?”他发气地问。

  他们都笔直地站在那里。

  “看枪弹打断你们的腿!

  他们迅速地侵入阵地,他拉着班长的衣服。

  “快讲,谁教你把弟兄们带下去的?

  “报告排长,……弟兄们请求……”

  “徐金鉴!

  他猛回头看见营附已走下战沟来,声调里充满从未有过的愤怒。他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

  “徐金鉴,我问你,是谁给你命令说是哪里打哪里退?

  “报告营附……”

  “你说,队伍要都像你这样,我们还打不打仗啦,想退就退,战线动摇了要谁的头!作战不比平日,你这样吊儿郎当可真是拿我营附的脑袋耍着玩!营长命令,如果这里有好歹,就先拿你枪……”

  “报告营附,旅长有电话!

  营附走了半天,班长和那五个弟兄才万分委屈带着衷心的羞惭喃喃的说:

  “报告排长,该枪毙的是我们,我们对不起排长,我们撒谎,实在瞌睡,饿,报告排长,我们……”

  排长和他的十个弟兄都低下了头。

  三

  康副官给徐排长带来旅长的命令:在上午十一时半率便衣队从山南沟里绕过去,到敌人后方攻占高高山核桃树下,扰乱敌人后方,牵制敌人前进。

  敌人的火力网非常旺盛,几十架机关枪十几门大炮不停点地向我们阵地射放。赵家岭的房屋继续在倒坍,山上几十丈的石块都被炸裂。整个阵地左右的群山和山野都在火力下失掉原有的平静,慌乱地喧荡着。

  像是天空某一块裂了口啦,雨毫无节制又狂妄地落起来。康副官传过命令后,就沿着山根往回走,很快就消失在白茫茫的雨足里。

  排长又一个人站在山凹面向着黄河,一只船正刚由河底村离岸,满载一船受伤的弟兄到对岸去。他想起早上给黄河吞蚀了的那只船,脸上激动地浮出一种微笑。

  “是时候了,像那只船……”

  但脸上的微笑很快地给收敛回,忧郁又锁住了他。他接到的是要拿生命去完成的任务,而他只有二十八岁,在他前面还该有一条遥远的有浓厚颜色的多变的有趣的路,他现在方走了一个开端。闲暇时,他曾幻想过自己六七十岁时的世界和情景,希望是一条很长的金线,而现在这条金线就要给斩断了。从民国十七年入伍到现在,在十一年的军队生活中,他结交下许多生死与共亲同骨肉的朋友,大家的生命连在一块过着,现在他却要被抽出来了。平素的长官待自己是多么好哟,大家相处像一个家庭……

  “可是我已变做弱怯的化身了哟!

  另一个思想又像把利剑一样在他脑际里放出银一样的光芒,他感到刚才的想法是像女人一样弱怯充满着羞辱的,会带他到深不可测臭不可闻的罪恶的深渊里,成为永远为民众为朋友所不齿的罪人,他将连乞丐不如的为人唾弃,生命成了一个污点,怕死成了他的符号……

  摆在他面前的路是狭的,但可以走上无上的光荣?生命剩给他的也许只有一点钟了,但那是最光荣的一点钟。生命也许就要灭绝了,但那将是永生的开端。他会活在战友的心里,千百万人们的心里。他一个人的牺牲,将换得无数同志的生存,他们将会接着他奋斗。一扫昨天班长假造自己命令退却的耻辱,自己将满身光彩遍体无瑕地站在那里为他们称颂。

  “人究竟为什么活着呢?我是一个军人,应该感谢长官给我这么一个好的机会!

  他掏出自己的记事册,用头遮着雨,给长官们写下了一封遗书,挥笔时脸上浮出一种微笑。

  三连派人来接他这一排的防线。他把十个兄弟集合在左面的山谷里,给每个人一卷纸烟,看看表离十一点半还差二十分。

  “弟兄们,休息一下吧,迟一会我们有大的任务。

  “报告排长,昨夜实……”

  “过去的事提它干什么呢?我们现在已有新的任务,这会雪去我们昨夜的耻辱。这次抗战当中,我们当军人的不成功便成仁,咱徐金鉴跟大家在一块已好几年,咱们都是在一个锅里耍稀稠,一条线上拼命的好朋友,现在长官命令咱们去绕道抄敌人后路,咱们谁也不准恼。

  “报告排长,我们什么时候去呢?

  “马上,咱都是男子汉,人活世上图的就是一个好名气,能替大家做点事情,夹尾巴狗活着可不胜死了干净。这次任务长官教咱们担负,是长官瞧得过咱。咱们可一个不能马虎。

  “报告排长,咱随排长吩咐。

  “报告排长,咱不恼,可是我家是驻马店的……”

  一根烟卷帮助每个人挣断疲惫的锁链,年轻的心又像熟练的车夫驾驶他的马一样掌握了自己。血在他们身上流着,生命要开花,眼睛突然呈现出从未有过的山泉一样明朗的光泽。大家都认清了自己的路:拿自己的生命去毁灭敌人的生命,拿自己的生命去捍卫同志们的生命,牺牲小我去光荣地保存大我。

  这支转战数日被饥饿与疲倦俘虏过的十一个人的小队伍又由徐排长率领着出发了。每一个人一只步枪,子弹袋被塞得鼓囊囊的,腰间带了一圈手榴弹,连一点最小的力气都用出来了,把没有活完的几十年的精力都提前集中在现在的身体上。在他们身上有自己生命的结晶,中华民族优秀文化的结晶,人类伟大的理想的结晶。满身的精华,却没有一丝废料,任何人在梦里都没见过这么洁净的有宗教的光泽的光芒四射的队伍。他们发出一种微笑,而那微笑也只许在他们脸上出现。

  雨不停地落着。山上面是敌人,山下面是人一看就要发昏的深谷。这条小道上只能容下一个人走,路还是油一样滑,而这队伍却迅速地勇敢地由此地挺进。他们得不使自己的枪因为碰着石块发出一些响声,他们不准交谈,不准咳嗽——一个同志因为要咳嗽了,就自己拿一块泥吞下去压住它。敌人随时都可发现他们,用机枪和大炮把他们消灭了。而他们却巧妙地机警地闪躲着。

  排长忽然停下来,令全体趴下,大家都托着自己的枪准备着应付当前的事变。排长在迅速地判断之后,就马上命令两个弟兄去把那躺在前面的一块石头底下的敌人用刺刀刺掉。但视察的结果,那却是一个被我军几下山坡的死尸,大家都轻轻地呵口气。

  他们又冒着雨向前进发。敌人的炮火还是雨点一样不分个地向我阵地射击。

  已过高高山到核桃树下,由这里爬到山上要经过好几层梯田。他们已听到上面敌人讲话和那笨重的牛皮靴在石块上走动的声音。排长招呼大家一下让每人当心以后,便绕着山根带着队伍往山上爬。

  由最后一层梯田,凭着一蓬蒿,排长清楚地看到山顶的情形:几百个黄色的部队就着凸起的山形向我射击,机关枪射击手两眼向前瞅着,两臂在不息地来回摆动。敌人的大炮架在最后的大山上,时时发出震撼山岳的野雷一样的声音;几个人扛着子弹筒由交通沟跑向前方了。隔河我炮兵连向敌人的炮兵阵地发了一炮,没有中,在半山里炮弹开花了。

  “王克成,赶快去占领那右边的低凹里,大家跟着上去,当心。

  但作战就像扑虎,当我们刚刚上到山上三个人的时候,这毒虫已经知道了。敌人的全线开始在像秋风中狂乱的落叶一样骚动起来,把枪口扭向里面。

  “爬下,射击。

  在这群战士准确而迅速的射击下,许多敌人应声而倒。每个人都毫不惊慌地瞄准着敌人,把手榴弹掷出去,敌人把枪支往空中一抛,惨叫一声长眠去了。

  这突然的像神一样玄妙的袭击,把敌人骇得再鼓不起勇气来。他们不知道究竟在这里上来了多少独立团的劲军,将来的战局要起什么变化。一个前敌指挥官想在败乱之中收拾局面,但被排长当心一枪击毙了。

  风在雨里呼啸,黄河更凶猛地咆哮着。在这祖国阴云密布千里无光的长空下,这群战士在完成他们光荣的杰作,无情地去扫荡这群可恶的退步的侵蚀我们祖国的毒虫,让敌人的血迹裂尸洒遍山头。

  “上刺刀!

  在上过刺刀之后,由排长喊一声杀,大家便向着敌人奔去,演着人生最光彩的一幕,拿出最后的一滴血去歼灭那些危害同志们的生命的恶魔。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血顺着刺刀往下流,眼睛已杀出火,臂膀好似具有了排山倒海的力量,凶猛地向敌人杀刺。

  敌人高山上的大炮和重机关枪,慌乱地向着着个神奇的肉搏之场发射,隔岸的我炮兵连也向这边排击。尸体狼藉地扑满山头,雨狂落着,满山都是敌人的红色的血水。

  十一个人对着三百多个敌人,战斗的场面这样被苦撑着,毁灭着。看着这群勇敢的子孙和敌人进行无情的战斗,祖国的大地骄傲地狂笑着在抖动。

  一个弟兄的刺刀由一个敌人的脖子里拔出来,刺进第二个敌人的腰间,刺刀被肋骨夹住,一时拔不出来,另一个鬼子赶上来,把枪刺向这位战士的胸膛时,他踢了最后一脚,把那个鬼子踢到地上。

  排长腿上中了两枪,头上给敌人刺了一下,满身是湿淋淋的发着腥味的血,但他发狂一样毫不痛苦地战斗。他奔向一个敌人,那是一个满有蛮性的鬼子,两个人用刺刀在对刺,突然一个子弹飞来,把两个人的性命都结束了。

  雨还在落着。

  “排长,排长!

  刘德怀这个尚未受伤的战士,寻个破绽找到排长的尸身,从他的袋中掏出一条手绢,一本记事册。忽然一只牛皮靴飞来,他被踢了一脚,连爬带滚坠下山去……

  (1939年2月16日《文艺阵地》第2卷第9期)

  魏伯,原名王经川。河南郑州人。中共党员。大学毕业。1936年曾在北京办《浪花社》,后在河南、山西从事统战工作,1939年入延安鲁艺文学系学习,后历任宜川《西线文艺》编辑,陕西省米脂县县长,中共牡丹江县委书记,辽阳市市长,第四野战军南下工作团教育科长,柳州市委书记、市长,武钢生产经理,中共中南局计委副主任、宣传部副部长,广东省计委经委副主任,国防工办主任。中国文联副秘书长。1931年开始发表作品。197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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