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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国瑜 || 古滇国

 滇史 2022-06-09 发布于云南


在云南各地区,开始了有人类,就逐渐发展着经济文化。但在原始时期,各部族间的接触还很少,发展也不会平衡,究竟各地区的原始情况如何,没有见于纪录,难以臆测。最先见于纪录的是“滇”的事迹,云南历史时期,从此开始;但“滇”只是一个不太大的区域,不能以此区域概括全省。这里要提出:云南古代史要避免统一观念,因为古时各地区自为部族,没有统一,“滇”的事迹有着区域的限制,而不关涉到其他区域,所以就全省来说,这是省境一个区域的事迹,是历史的开始,但事迹没有包括了全省地区。在过去有不少的人认为以云南全省作为一个政治单位,自远古就是如此,而没有留心这是历史发展的结果;以此叙述各地区古史,与“滇”事迹纠缠不清,如洱海区古史传说与“滇”事迹看作朝代改革,彼兴此灭,这样揉合的结果,把各地区的历史真象反而模糊不清,要区别开来。

“滇”的记载,据《史记·西南夷列传》说:“楚威王时(公元前339~328年)使将军庄蹻将兵循河上,略巴蜀黔中以西;庄蹻者,故楚庄王(公元前613591年)苗裔也。蹻至滇池,池方三百里(下池字通行本作地,从百衲本改),旁平地,肥饶数千里,以兵威定,属楚;欲归报,会秦击夺楚巴黔中郡,道塞不通。因还,以其众王滇,变服从其俗以长之。”这是有关云南历史最早的纪录,两汉书·西南夷传》《华阳国志·南中志》都记载这件事,只有些字句不同而已。

先解释关于庄蹻的几件事情:

庄蹻的名字,《后汉书·西南夷滇王传》作“庄豪”,《汉书·人表》作“严蹻”,《文选》卷四十三《邱迟与陈伯之书》注引《史记》作“庄缟”用字不同;按:蹻、豪、缟三字古音读舌根破裂声母、萧豪韵母,如“么”,音相同,可通用,杜佑《通典》卷一八七说:“庄豪即庄蹻也”;倪蜕《滇云历年传》卷一把庄蹻和庄豪待作二人,是错误的。又称严蹻者,庄字避汉明帝讳而改(如《史记》庄熊,《汉书》作严熊)

又楚国有两个人同名庄蹻,其中一个被称为“盗”(见《韩非子·喻者》篇,《吕氏春秋·孟冬纪》高诱注,《盐铁论·诏圣》条),与“盗跖”(亦作足庶)并称(见《慎子》佚文,贾谊《吊屈原赋》,《淮南子·主术》训,又《齐俗》训,《史记·游侠列传》,《盐铁论·力耕》条,《论衡·本性》篇),是反抗统治者的领袖,又一人为将(见《荀子·议兵》篇,《商子·弱民》篇,《吕氏春秋·季冬纪》,《韩诗·外传》四,《史记·补礼书》)与唐蔑并称(蔑字亦作眛),是捍卫楚都的军事首领,二人在楚国统治势力之下的表现是不冋的,但《史记·西南夷列传》司马贞《索引》说:“庄蹻,楚庄王弟为盗者”,把两个庄蹻误为一人,其实《史记》说:“庄蹻者,故楚庄王苗裔也。”不能是楚庄王弟,从楚庄王时,(按:庄王卒于周定王二十六年,公元前519年)到威王时(按:威王卒于周显王四十一年,公元前328年),相距约二百年,司马贞的错误是很显然的,王应麟《困学纪闻》已有一条辨庄蹻有二人。天启《滇志·搜遗志》说“正德间巡抚议祠庄蹻,或言蹻与跖并为盗遂止”,这也是没有考证先后有二庄蹻而误。来到滇池的庄蹻是后一个。《荀子·议兵篇》说楚国:“兵殆于垂沙,唐蔑死,庄蹻起,楚分为四参”;这是在楚怀王二十八年(公元前301年),齐、韩、魏三国大败楚兵于垂沙杀唐蔑之后,庄蹻离开楚都,把楚国政权弄得零落不堪了。

庄蹻来滇的路线,《史记》说:“将兵循江上,略巴蜀黔中以西”(《汉书》无蜀字),《华阳国志·南中志》说:“沂沅水,出且兰以伐夜郎”(《后汉书》同),这是不同的两条路,如果溯江而上,那是由荆州上航到重庆,再向南进发;如果是溯沅水,那是由常徳航行到镇远登陆,两条路在贵阳相会,夜郎在贵阳西平坝、安顺、普定等处,不论从那一条路来,都要过夜郎再到滇池,所以庄蹻先到夜郎的话可信;但楚都郢(即荆州,今江陵)庄蹻原驻守楚都(见《吕氏春秋·孟冬纪·立介》篇),且巴楚交涉频繁(见《华阳国志・巴志》),庄蹻出兵循江而上的可能性较多,若趋沅水,就要折道洞庭湖,迂回路远了。王崧《道光志钞·滇世家》,既说循江上,又说从沅水,并釆两说,是不对的。两说歧异,未必有不同说法,而由于文字有讹误,即常志之“沅水”为“延水”之误,《汉书·地理志》牂牁郡鄨水入沅,洪亮吉《贵州水道考》以为“沅”即“延”字之误,郑珍《巢经巢文集》,鄨县问答详之。延水即今乌江,在涪陵入于长江,庄蹻即溯此水而上,并不可能是溯沅水。

庄蹻来滇的年岁,《史记》说在楚威王时(《汉书》《华阳国志》并同),《后汉书》作顷襄王时,二说不同,杜佑考订年代说得很对,《通典》卷一八七《边防典》载庄蹻来滇事,说:“楚自威王后,怀王立三十年(从公元前328~299年),至顷襄王二十二年(公元前277年),秦昭襄王遣兵攻楚,取巫黔中郡地,若庄蹻自威王时将兵略地,秦陷巫黔中郡道塞不还,凡经五十二年,岂得如此淹久?或恐《史记》谬误,班生因习便书,范晔所记详考为正。”从年代考订是很对的。据荀子《议兵篇》“唐蔑死庄蹻起”文句,唐蔑死在前,那时庄蹻还在楚都,《史记·楚世家》唐眛之死在楚怀王二十八年,所以庄蹻离开楚国应在楚怀王二十八年以后,隔两年怀王被秦国诱俘而去,顷襄王嗣位了。《通典》说楚顷襄王二十二年秦取巫黔中郡,是根据《史记·楚世家》,又见《秦本纪》,事在昭襄王二十七年,当顷襄王十九年,早着三年,但距楚成王死后四十九年了。《后汉书》所载事迹,大致与《华阳国志》相同,只有《华阳国志》作楚威王时与《后汉书》异;但许多书里引用《华阳国志》原文作楚顷襄王时(如《史记·西南夷列传》正义,《汉书·地理志·牂牁郡》注,叶梦得《玉涧杂书》,《北堂书钞》卷百三十八,《艺文类聚》卷七十一,《太平御览》卷百六十六,又卷七百七十一,《蜀中广纪》卷六十七),大概唐宋时期。《华阳国志》本子作顷襄王时,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二四说:“史记楚威王时,《后汉书》《华阳国志》俱作顷襄王时,而后来被改作威王时。常璩作书,很多是根据巴、蜀古代纪录,或故老相传,所以与《史记》不同的记载,也多有可取。”

楚国在威王时期,国势还算振作,到怀王屡战败,以致被执入秦而死,已经是衰落时期,何以分兵来侵略黔滇?这是令人疑惑的。但另一方面,当楚国强盛时期,志在问鼎中原,不屑侵略西南夷,到了衰败时期,又想到寻找退路,庄蹻出兵,先占黔滇预为地步,这是可能的。不料他的任务完成,就要回报,路已不通了。楚滇的联系,不是从庄蹻才开始,《史记·西南夷列传》司马贞述赞说:“西南外徼,庄蹻首通”,并不如此,在庄蹻以前,已有交通了。丁山著《吴回考》,列举荆楚文化所受印度影响,例证颇详,说楚印文化交通,至晚当在公元前六世纪以前(载齐鲁大学《国学季刊》一卷二期),这条路线经过滇池,楚滇间之交通早已发达。丁山所举例证,有许多解说是适当的。又1953年北京历史博物馆主办楚文物展览,陈列长沙出土战国文物,有“琉璃珠”,有人推测琉璃是中国发明,非自外来;但在北魏以前,还没有中国自造琉璃的明白记载,并且战国时期已发明,不至汉时重视外来的琉璃作宝物;所以战国楚墓中的琉璃,外来的可能性多,而且经过滇池运到楚国的可能性也大,楚滇间早已有交通,庄蹻不是贸然而来的。

滇区域在滇池附近,可以无疑,《史记》所说滇池方三百里,就是现在的滇池,庄蹻故事就在这里。滇地以滇池得名,《说文》“滇,益州池也”,何以称为滇?左思《蜀都赋》刘逵注引谯周《异物志》说:“滇池在建宁界,有大泽水,周二百余里,水乍深广,乍浅狭,似如倒流,故云滇池。”《华阳国志·南中志》郡宁郡作:“所出深广,下流浅狭,状如倒流,故日滇池”,《史记·西南夷传》正义引《括地志》作:“其水源深广,而更浅狭,有似倒流,故谓之滇池”(《册府元龟》卷九五七同),若此解释,以颠声训,但滇池水似倒流,没有这种现象,只是望文生训的解释。袁嘉谷《滇绛》卷一说”庄蹻由楚沅水溯流而南,及最高境,因号曰滇池”,又以巅为声训,《文选·上林赋》李善注引文颖说“颠,益州顺县,其人能作西南夷歌”,颠县即滇池县,同音鼻写,可通用。滇池地势,海拔一千八百九十米,附近水源,分向四面流,成为金沙江,南盘江、礼社江诸流的分水岭,地位是高;但古人旅行爬山越岭,即上又下,还不至有测量的知识。其他还可以说:如先零羌的大长名滇良、滇吾,羌族有以滇为名号;又庄蹻字《广韵》读照母,古音当读端母,与滇音近,以庄为号,后写作滇。但若此之类,妄作揣测,毫无根据。总之,“滇”字当是土语译音,并不必从字面附益解说。

至于“滇”的区域,当初只会是一个部落的名称,后来部落联盟,用此称号,而区域扩大。《华阳国志·南中志》说:“庄蹻留王滇池,分侯支党,传数百年”,《史记·西南夷列传》说:“滇王者,众数万人,其东北有劳浸、靡莫,皆同姓相扶”,那是后来与滇部落为主发展部落联盟,应比当初的区域扩大多了。

在这区域的社会经济文化,当庄蹻来时的情况如何,不详见于纪录,不过说:“旁平地,肥饶数千里”(可能为数十里之误),似已开辟相当广大的农田,又说“变服从其俗以长之”,似已有相当的文化。当然,楚的文化比“滇”要高得多,其所以变服从俗,是由人口数量多寡的比例,不得不如此。庄蹻率众有多少人,不见纪录;但为用兵而来,想来都是男子,不会有眷属随来的,他们既回不去,要在滇池住定下来,就与当地土人结婚,第二代就混血了。后来过分强调庄蹻来滇事迹,说在滇池建立“小楚国”,如《史记·西南夷列传》赞:“太史公曰:楚之先岂有天禄哉,在周为文王师封楚,周之衰,地称五千里,秦灭诸侯,唯楚苗裔尚有滇王,汉诛西南夷,国多灭矣,唯滇复为宠王”。把滇待作第二楚国,只能说楚国统治者后裔有滇王,滇的人民就不同于楚的人民了。又如桓宽《盐铁论·论功》条说:“今西南夷楚庄之后”,楚庄即指庄蹻;《新唐书·南蛮传》说“自滇池夜朗以西,皆庄蹻之裔”,未免张大其词。在庄蹻来后,从种种方面来说,不容许这批楚人孤立起来,保持他们固有的形式,当然要融合在当地土人里面,所以庄蹻率领了很多楚国人民住在滇池,并且他们都有后裔,当是事实,但过了一代,在滇池找不着楚人而都是滇人了;所以强调庄蹻故事,还要指出后来的哪些人是庄蹻后裔,这一定是错误的。

但可以推测:庄蹻来了以后,“滇”区域的经济文化,一定受到很大的影响,因为楚人都参加了劳动生产,生产工具和生产技术应有改变,生产力得到提高,这是必然的。不过提高还是在原有的基础上,不可能一跃而变为楚国那样的经济文化,这也是必然的。究竟有了怎样的提高?从汉朝初年的纪录,在滇池区是部落联盟,所以推测庄蹻未来之前的氏族社会,受到楚人影响,进入部落联盟,提高了这样一步,所以《南中志》说庄蹻来后分侯支党,就是进到部落联盟,历史实际可以从历史发展过程作如此推测。

远古西南部族的分布,不可得而详,全面记载,始见于《史记·西南夷列传》,虽然简略,而很得要领,由此推上而下,都得到很好的依据。在司马迁时期,汉朝刻意经营西南,一般的了解西南情况,当较正确,而且司马迁本人“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筰、昆明”,也参与其事,他一定知道得很清楚,所以他的纪录比较可信,兹先引《史记》文:

《史记·西南夷列传》说“南夷(原作西南夷,《汉书》无西字,李笠《史记订补》有说,)君长以什数,夜朗最大;其西靡莫之属以什数,滇最大;自滇以北君长以什数,邛都最大;此皆魋(《汉书》作椎)结,耕田,有邑聚。其外,西自同师以东北至叶榆,名为巂、昆明,皆编发随畜迁徙,毋常处,毋君长,地方可数千里。自巂以东北,君长以什数,徙、筰都最大。自筰以东北,君长以什数,冉駹最大;其俗或土著,或移徒,在蜀之西。自冉駹以东北,君长以什数,白马最大,皆氐类也。此皆巴蜀西南外蛮夷也。”

在这一段话里,把西南部落的经济文化,分作三个类型,一是以农业经济为主的夜朗、滇、邛都;二是以牧畜经济为主的巂、昆明;三是半耕半牧的徙、筰都、冉駹(不言白马属哪一类型)。从政治生活来说,所谓君长以什数某最大者,就是到了部落联盟阶段,只有巂、昆明无君长,是散居的氏族,比较落后;而所有的政治结构是与经济基础相适应的。至于这七个区域的种族说“皆氐类也”,氐就是羌,古代纪录往往氐羌二字连用,如《诗经·商颂》“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周书·王会篇》“氐羌以鸾鸟”;《史记·匈奴列传》“西接氐羌”、《汉书·贾捐之传》“西不过氐羌”与单称氐或羌没有什么分别。散居在西南的,大都是氐羌支系,在上文已叙述过。但其中夜郎不是羌族。此外汉初经营巴蜀外蛮夷,只是高山盆地区域,没有到峡谷区域,以此没有叙述到,但不能说在峡谷区还没有人类,这也是要附带提出来的。

在这七个区域,汉朝的政治军事势力不断侵入,先后被征服设置统治机构;夜郎为牂牁郡,滇为益州郡,邛都为越巂郡,筰都为沈黎郡,冉駹为汶山郡、白马为武都郡,又巂、昆明在西汉设县隶益州郡,东汉为永昌郡,这七个郡就是在原有的部落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也就是说原来的一个部落联盟区域设为一个行政単位,所以部落区域不详见纪录,可以后来的郡县区域对照,每一部落联盟区域,大概如此。

有关云南史事,西汉初年才有明确的记载,考古发掘的资料也还很缺乏,所以远古史的叙述还不可能。但从历史发展可以推测云南境内的居民是由四面迁来的,约可从地理环境之不同和近代各民族语可以寻找迁徙的方向和路线;大体推测:自北来的氐羌语族,自南来的泰语族,自东来的壮语族和苗瑶语族,白西来的蒙克语族和泰语族,是比较多的,他们都选择适宜的环境住定下来,劳动生产,战胜了自然环境,发展社会经济文化,各族劳动人民互助合作的结果,推动云南历史,有了辉煌的成绩。

除上述的几个族系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开辟了环境,也有其他族系人口迁徙而来。见于记载的,首先是楚人到了滇池区域,对于云南历史发展,起一定的作用,与后来更多的汉族回族等人口不断迁来,起了进步作用是一样的。

摘录自《方国瑜文集》(第一辑),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63~7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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