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海蓝·散文】千古绝唱大西厢

 施云南 2022-06-10 发布于上海
我听到了天籁。
   舞台上,站着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他穿着大褂,可是却留着与他的与他身上的传统服饰极不相称的黄色染发,还戴着耳钉,看着他打着太平歌词的点儿,唱着传统相声开场小唱中的《大西厢》,我不禁感叹,真是古典与现代完美的“串儿”啊。
   我是个挑剔的听众,但是,我依然觉得他的声音极其悦耳,声音流转、荡气回肠,他那独树一帜的唱功,真可称是响遏行云,绕梁三日,恐怕当年的秦青、韩娥如果听见了,也会自惭形秽、退避三舍呢。
   他首先唱的是一段《十不闲》:“一轮明月照西厢,二八佳人莺莺红娘,三请张生来赴宴,四顾无人跳花墙,五鼓夫人知道信,六花板拷打莺莺审问小红娘,七夕胆大佳期会,八宝亭前降夜香……”
   随着清脆的嗓音,我仿佛看见,《西厢记》中那一幕幕熟悉的场景,在我的眼前浮现,令我不禁浮想联翩。
   究竟崔莺莺是不是一个绝色的女子呢?这点我不知道,但是,我却知道,她的确是王实甫先生用他那鬼斧神工的如椽巨笔,为我们描绘出来的一位恍若天人的女子。
   在封建制度压迫下的王实甫,在政治尚显清明的大唐,设计了崔莺莺和张君瑞这样两位勇敢的冒险者。是什么促使张生这个文弱的书生大胆地通过跳花墙来寻找自己的爱人,又是什么促使崔莺莺这个大家闺秀会夜半三更在八宝亭前等待自己的情郎?
   是爱情,唯有爱情,这千古不变的绝唱。爱情这个神奇的玩意儿,在促使亚当和夏娃结合在一起,繁衍了人类之后,它又促使这一对故事中普普通通的男女互生情愫,驾着一叶扁舟,丝毫不畏惧暴风骤雨、折戟沉沙的危险,遥望着哪怕只是海市蜃楼般泡影的爱情彼岸,奋勇前进,不畏艰险。
   是的,再大的风浪也不害怕什么,即使有夫人挡在前面责难,又怎能阻止这两只相爱的蝴蝶,相互靠近,相互依偎。
   年方十八九岁的崔莺莺,针线女红,无一不精;诗词歌赋,无一不晓,她和她的母亲还有小丫鬟红娘,不得已寄居在普救寺中。
   才子张生命运多舛,书剑飘零。他虽然自幼囊萤映雪,学得了满腹经纶,胸有丘壑、笔有藏锋,可是,依然是功名难成,孑然一身。
   在普救寺的山门前,这一对旷男怨女只用的一个对视的眼神,便注定了彼此一生的眷恋。
   莺莺绝世独立的美貌,将张生的生命微光点燃,从此,他终于认命于这五百年前的宿缘。只为了崔莺莺那临别时的回眸一笑,秋波暗送,世上一切曼妙和绚丽都黯然失色,从此,张生的眼中,只能看得见莺莺的芳菲一瞬。
   舞台上的小伙子轻轻敲打着御子板,佳音妙曲就在他的口中缓缓流出,流入我的心窝。王实甫的元杂剧《西厢记》,这本是多么高雅的艺术,可是,在这个相声的舞台上,在这个大俗的舞台上,却有一位小伙子,也唱起了《大西厢》。这是俗与雅的结合,这是艺术迸发出的火花,西厢,这个流传了千古的爱情故事,将把灿烂的烟火,投放到新时代的今天,绽放出更加绚丽的光华。
   “姐儿在房中绣香袋,绣出西厢各色人儿来,这一边绣得是崔小姐啊,那边绣的是张秀才……”舞台上的演员,轻轻摆动着手臂,一只手做出了绣花的姿态,很难想象,这样一个挺拔的男生,能做出如此妩媚的姿态,他的另一只手,依然没有忘记击打着节拍。
   在年轻人那如玉珠落盘的清晰吐字中,我仿佛看见,在那遥远的时代,一个女子低垂着头,轻轻巧巧地为心上人缝制着香袋。可能是相思之心实在太盛了,她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和心上人的形象,也绣制了进去,并且满心欢喜地,等待着两人能够缔结佳缘。
   爱美是人的天性,审美则是文化的体现,崔莺莺为什么会爱上张生呢,为什么她爱上的就不能是雄霸一方的孙飞虎呢,恐怕就是因为,崔莺莺的爱,是发自内心的纯爱。
   这恐怕是孙飞虎那样靠野蛮和掠夺来获取美色的人,所永远都不能理解的。
   于是,崔莺莺惹祸了,这不怨她,要怨,就只能怨恨花太香、花太美。崔莺莺的美,足以让所有人为之疯狂。
   她可以对才情横溢的张生对她的欣赏,表现得不卑不亢、仪态万方。但是,面对鄙视用心不纯的孙飞虎那种贪婪而充满肉欲的目光,她则选择本能地拒绝和逃避。她的美,比露珠浸透的春花还要鲜艳、还要水灵;她的美,比空中飞翔的燕子更加婀娜、更加多姿。凌波微步,流风回雪,她的美,足以让诗经、楚辞、唐诗中所描绘的所有美女,更加风韵独存。
   所以,她的祸事到了,她惊动了那个野蛮的掠夺者孙飞虎。
   舞台上,缠绵的唱腔陡然一变,变得刚硬,好像在控诉崔莺莺遭到的不幸,呼唤着一位英雄能够挺身而出,相救玉女。
   “二月十五把债放,塌天惹下了祸一场。占山为王的孙飞虎,他要来,抢这个姑娘做新娘……”
   挺身而出的这个英雄,居然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张君瑞。此时此刻,这个柔弱的书生,他所体现出来的勇气和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英雄气、豪杰气,足以让所有自诩为男子汉的人,为之汗颜。
   普救寺巍峨的建筑,依然耸立着,无比辉煌。和尚们曾经用暮鼓晨钟来警示众人要宁神静息,可是孙飞虎的大军压近,却将这本应清净的佛门境地成了众矢之的,所有人坐困围城、进退维谷。
   是张生,用了一个缓兵之计,稳住了孙飞虎,然后写了一封信给自己的八拜之交杜确,让他派兵前来,打退了孙飞虎。
   于是,普救寺前,留下了残破的甲胄和破空的箭镞,也留下了一个智慧和勇敢者不屈的身影。
   如果说,在之前的时候,崔莺莺很可能还只是对张君瑞表示了一下自己的好感的话,那么如今,崔莺莺的一颗芳心,应该就完全被这位勇士而征服,从而芳心暗许。
   然而,权力,永远是道貌岸然者追寻的东西,在权力面前,曾经许下的誓言,皆可以轻而易举地就放弃。崔莺莺的母亲,也是这样一个人物,作为一个在上流社会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的人,她深切地知道,女儿需要的,不是纯洁无暇的爱情,而是权力与婚姻的结合。于是,她残忍地想要把这两个知心恋人分开。
   “红娘借书往外走,轻移莲步到西厢,人人都说西厢好,话不虚传果然强……”演唱者的歌声如泣如诉,仿佛在诉说着两人的不幸。
   红娘,是《西厢记》中又一个光彩照人的女性形象,她的美,已经超越了普通意义上的女子之美,不是什么沉鱼落雁、不是什么闭月羞花,也与倾国倾城之类的完全无关。她的美,来自于她天真烂漫的个性。她因为追求人性的解放,而将自身的形象,变得光艳辉煌。
   这种美,不是那种在深宅大院的芙蓉花、芭蕉叶底下隐藏着的羞羞答答;这种美,不是那种被金幔玉帐和神秘面纱所遮盖起来的欲说还休;这种美,不是那种用千般风情、万种柔美去蛊惑人心的狐媚之美。
   这种美,应该是豪爽,应该是豁达,它如惠风,吹开了冰冻千年的河流,吹绿了岸边的杨柳,这就是红娘之美,人性解放之美。
   终于,台上的演员仿佛也松了一口气,在红娘的帮助下,老诰命终于松了口,但是条件是张君瑞必须考取功名。
   “早哎登程,早哎登程,琴那童说话欠点哎聪明,那功名好比浮萍的水,美貌地佳人火化冰呀……”
   于是,早已发誓只爱美人,不爱功名的张君瑞,为了心爱的莺莺小姐,决定再次去考取功名。
   在封建社会中,爱情往往遭到了无情地扭曲,美色,往往只是被人们随意利用的工具。谁说不是呢,比如四大美女,哪个不是权力和感情漩涡中挣扎的可怜之人啊。
   西施和貂蝉,这两位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女间谍,她们被人利用着,设下了美人计,身陷虎穴,曲意承欢,在痛苦和折磨中终其一生;昭君出塞,名垂千古,可是说白了,只不过是为了安抚少数民族的王,作为一个和亲的小棋子,依然摆脱不了自己任人摆布的命运;杨玉环,归为皇后,可依旧只是衰朽的老皇帝幽囚在金丝笼子里的一只小小鸟,想飞,却不能张开翅膀,她只是一个玩物,最后还免不了在马嵬坡香消玉殒,难逃红颜薄命的厄运。
   如今,这样的不幸,降临到了崔莺莺的头上,而将其推入火坑的,正是她的亲生母亲。
   幸运的是,崔莺莺遇到了一个真心爱她的男人,这个男人,为了她,可以去做一切事情,面对敌人的长刀短矛尚且没有畏惧,求取功名,这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其实,张君瑞对于未来所要面对的艰辛,还是有充分的思想准备的,你听,那年轻的艺人皱着眉头,仿佛自己已经化生成了痛苦的张君瑞,面对着两难的境地,思忖着,犹豫着:“不该来借宿就在普救寺中,来至在花园我们两个两相逢,这也是前世前因安排定呀,说话之间,谯楼起了更……”
   是的,如果说,这是一段前生已经定下的孽缘,那么,要错,就只能继续错下去了,说什么“不该来借宿”,那只是张生自我调侃的语句罢了,其实,他从来都没有后悔过,是啊,他为什么要后悔呢,能够遇见崔莺莺,应该是他一生的幸福才对啊。哪怕眼前会有什么风浪,会有什么坎坷,这个骨子里如苍松劲柏般倔强的年轻人,也一定会倔强地站立,顽强地挺过去的。
   果然,演员涨了调门,他的眉目中也带着喜悦,张君瑞,向着自己的目标勇敢地进发了,只听他唱到:“次日清晨辞别了老诰命哪,普救寺僧人都来送行啊,扳鞍认蹬我上了白龙马啊,一心赶考够奔东京啊……”他唱着,手势也变得异常果敢而刚劲,也许,演员在心里,早就默认了自己就是那个张君瑞了,他暗地里在使劲,为了他心爱的姑娘,他将再次奔赴京城。
   我的心,也随着那欢快的曲调,好像跨上了骏马,恨不得马上得中状元,“一日看见长安花”。
   “走过三里桃花儿店啊,又来到五里杏花儿营啊,桃花儿店前出美酒啊,杏花儿坡前女花容啊,花美酒美留也留不住啊,一心赶考够奔东京啊……”
   此时的张君瑞,早已经没有心思再观赏沿途的风景了,他心中只剩下一个唯一的信念,那就是,一定要高高得中,荣耀地归来。
   “奔东京走了这张君瑞啊,十里亭撇下了崔莺莺啊,要这夫妻能重相见啊,除非是赶考中了头名啊。好男唱的这叫西厢记啊,愿诸位招财进宝福寿康宁啊!”
   我不得不承认,故事唱到这里,就戛然而止,才是一个完美的结局,因为,它留给了听众无尽的想象和无穷的期盼。虽然,我早就看过《西厢记》这个故事,可是,我依旧为张君瑞担心着,担心他不能得中,担心老夫人再次反悔,担心他从此不能和心爱的崔莺莺白头偕老。
   我知道,我不用替古人担忧,他们的结局,是王实甫老先生早就安排好了的。这对小蝴蝶,最终还是躲过了孙飞虎的掠夺,战胜了权势熏天的郑恒的占有,最后张生高高得中,他不得不把自己打扮成是一个权贵的样子,然后回来,迎娶自己的新娘,完成这段金玉良缘。
   虽然,我相信,张生其实打心眼里,是并不在乎权力和地位的,可是,在爱情面前,他不得不做一些小小的妥协。我知道,他们的爱情依然是纯洁的,并不因为张生投身到权贵中去,就会变得不纯洁了,这段感情,依然干干净净,散发着清新。
   一曲终了,年轻的相声演员鞠了个躬,下台去了,场子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我也轻轻地鼓起了掌。也许,这就是所谓的艺术,都是相同的。为什么,我竟能从如此平凡而朴实的词句中,感受到王实甫先生那流泪、滴血的心呢。我鼓掌,不仅为演员精彩的演出而鼓掌,也为王实甫先生精妙绝伦的文笔而鼓掌,为那穿越古今的伟大爱情而鼓掌,为艺术而鼓掌。
   故事结束了,可是留给人们的回味,却是无穷无尽的。
   《西厢记》告诉了我们,什么叫真正的美,什么叫真正的爱。这首历经了几朝几代的千古绝唱,依然散发着它耀眼夺目的光彩,岁月的尘沙,从来都不曾将它那迷人的情韵抹杀。
   在现代社会,这样经典而又神圣的爱情究竟还有多少人会懂,还有多少人会追求呢?会有多少男子,还记得千年前那普救寺前的回眸一笑;又会有多少女子,还记得曾经有一位男子,为她倾尽所有?
   当有些人把爱情当做一场游戏,视为一场赌注的时候,我欣喜若狂地发现了,这首名叫《大西厢》的相声开场小唱。它完美地将浩大磅礴的《西厢记》浓缩在几个小小的曲牌中,用最简单扼要的语言,用最轻快流畅的曲调,像大家诉说了这样一个关于爱情的永恒的绝唱。
   我微微地合上眼睛,回味着那黄头发演员的唱腔。没错,他的造型的确过于时尚,他的造型确实有些嘻哈,可是,这丝毫不能掩藏掉,他眼睛中闪烁着的,对传统文化的希冀和渴望。
   于是,我知道了,传统艺术永远不会灭亡;关于爱的永恒的旋律,依旧有人会吟唱。听着耳畔震耳欲聋的掌声,我知道,还有更多的人,被这个年轻的小伙子而感动,被他那唱腔中所传递出来的传统艺术的魅力所倾倒,被《大西厢》中折射出来的永恒的爱的主题而感染。于是,我微笑了,绝唱不绝,因为,爱,永远存在。
   《西厢记》的美,是艺术的大美,不是小儿女的惺惺作态,而是那种美得能够倾覆王朝的绝美诗篇。它的故事,曾经在朱门绣户间流传,也曾在棚屋茅舍间风靡。它的美,能够使豪气冲天的大英雄、大豪杰,顿时把自己如百炼钢般的坚强意志,化为绕指柔的温情;也能够使自视甚高的书生秀士神魂颠倒、难以自持。
   经典的爱情,永远是那么神圣,不允许任何人亵玩。当梁祝化蝶的故事已经飘散在尘寰,当崔张的爱情绝唱已经曲终人散,我们依然在盼望,在等待,那永恒的爱情,是我们生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西厢记》才可用传唱千年,同时被改编成各种戏剧、各个曲艺,所有人,都为之疯狂,都为之倾倒,都为之艳羡。这就是艺术的力量。大西厢,不愧为千古绝唱。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