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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怒诗集《转瞬》第一辑之八(12首)

 置身于宁静 2022-06-11 发布于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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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林湖记

我们说话时湖那边

的凉意尚未传到湖这边。

波浪送它过来。其作用

尚不为人所知还常常被

一艘船或不停换位置的

垂钓者打乱(湖的横切面

始终保持静谧未受影响。)

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非

经过过滤不可:风中凉意

和从湖底逐渐抬高的湛蓝。

幽暗在清澈中有棱有角并非

单纯依附水生植物所致。

我们在新老话题间没话

找话说只是不想停下来(我站在

湖边比站在别处更显安静但此刻

肯定有什么刺激了我。)

学黑掌鹅我把一只手放在

湖面上五指放松看它们漂浮摆动的

样子。实则这样放松的时候并不多。

(2019)

鸣鹤镇记

九月中只要有

东西填补心中的空白不管

它的性质。树木的外形

已变换多次还在变。

诸种芬芳只剩肉桂。

小河流淌的速度赶不上从前。

(描述它们——“隐隐的”

——这几乎是一种本质。)

在感知方面我不如别人生来

如此后天也未曾努力现在才

有了一丝主动但迟了(身穿

裙子的女孩比牛仔女孩

更能体会我说的一切。)

丹顶鹤的鸣叫粗广得让人

想哭显然不是一只而是

很多只一起发声的那种。

(这么多人的到来也是。)

一并归于:亲爱的喜悦。

(2019)

晃荡不止

两个人抬着一个铁箱子来到

一棵大树下把它吊起到树干上。

他们开始用一个铁球撞它。撞不开。

声音却洪亮传出去很远。

我想帮帮他们他们不让。

我想知道里面是什么他们不说。

忙活了半天我知道了铁箱子撞不开

的原因是因为它晃荡而当我伸手

想扶住它时他们又不让。

铁球晃荡不止铁箱子晃荡不止。

直到他们放下铁球一个人对

另一个人说“刚才这一下比

上一下声音好听”时我才似乎

明白了他们的目的但也不一定对。

(2019)

移情说

不安时去捕捉几条

鲜艳柔软的毛毛虫把它们

放入阔口盆中养着或者把面团

放入密封罐中等着发酵这么

转移思绪。我说过“我是个

热爱新鲜事物的老人”自然也

包含了这种新的移情方式尽管

这说法有些过河搭桥的

意思它本身也在等着蜕变和发酵。

(2019)

驾驭对象

出现在我们视野中

的鸟兽虫鱼我们有必要

划分它们吗把它们当作

一次娱乐中的猴子狮子?

组织一场马戏表演设计一些

违背其本性的动作倒立翻滚互相

驾驭(颠倒驾驭与被驾驭的关系)。

如同一个孩子需要一个球抱着睡觉它是

布质的或硅胶的而你需要一个

更大的世界性的东西:你与她。

(2019)

盛夏记

时令已八月。荷叶已圆满。

关于荷花我们该听听植物学家怎么说。

诗人怎么说是不重要的一如

为荷叶所缚的露珠的滚动是轻佻的。

天黑下来时去池塘边的干泥地上坐一坐。

屁股冰凉于是乎浑身舒坦——就这么直接。

(2019)

问题所在

我常从一位画家那儿得到灵感去写作。

他是个抽象画家他画一朵花的轮廓时

只见几根线条他画树时也是几根线条。

他画所有的物体都是几根线条只不过

线条弧度不一样。我的诗也是这样子。

我写花和树时你看不见花也看不见树。

我是个诗人我不为你们解决视觉问题。

(2019)

识别

路经一个邮局以前我

在那儿寄过信。开头的问候语和

结尾的祝福语我还记得。在生活中我

很少使用它们但在诗中我经常引用。

诗是那样一种东西它善于表达在一个人

的脸上看到以前恋人的某种表情的惊奇。

在街头当你与她擦身而过在一瞥

之间。而后你想再次确认。追上她。

她朝你笑。那表情已走样甚至消失。

(2019)

从前的叫喊

从前这个旧街区没有

路灯几乎也没有行人。

一个疯女人常在深夜叫喊撕扯着

喉咙。(总算带来一些生气。)

这儿居民少而且人们

对环境的要求有差别。

没有人理会她或去制止她。

如今这儿多了高楼大厦搬来许多

陌生住户夜生活嘈杂喧闹。许多人

同时叫喊便分辨不出谁在叫喊。

偶尔我还会想起她。我不

认识她更谈不上了解她也

从没有过主动了解的愿望。

(2019)

重新组织

你是否记得幼年时舌头被

热汤匙烫了一下第一次意识到

舌头的存在进而意识到身体的存在。

有时是咬下来的一块冰棒令你

打个寒颤。感到自己是有生命的且重新

组织过一次。有了新感觉的感官不复

原先的模样:一支行进中的队伍被

投下一颗炸弹倒下几个人它

朝四面散开又聚拢。队伍

恢复了但你的周围已换了同伴。

(2019)

飞去来器

有人出去一趟像换了个人。

(有人要跑出好几百公里才能换而

有人不出门睡前睡后便能换。)

穿上制服你嗓音变了走路也比

平日有力换家居服走路趔趄回到儿时。

明暗的作用也很关键。当天色

渐渐亮了屋内的黑暗呼呼往外

涌你的头抵着窗玻璃有一会儿竟

感觉穿过去了一眨眼又穿回来。

喜怒哀乐日日循环。像飞去来器

飞出去一眨眼又回到你的手上。

(2019)

压力容器

一种力注入另一种力你称为

注射。这身边的所收束的那远处的

——年轻夫妻间的亲密老年夫妻间

的亲密。属于自然过渡。(把发芽

的土豆种到土里去。过几日挖开来看。)

针管前面的针尖:某些事情在

不该停的地方停了例如照片中

多年前的表情你却责怪起时间。

“我不能忍受五个大气压:我是指

抑郁。”说到底你不是个理想的容器。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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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诗集《转瞬》及《物物铭六部》的几句话

1、诗集《转瞬》是《物物铭六部》的第二部。后者包括《蜗牛》《转瞬》《鳗》《喘息》《游隼》《耳鸣》等六部诗集,两两相对,风格相左,近1500首。除了《喘息》几年前写作了一部分,《蜗牛》已经完成之外,其他的都是我以后的写作计划。

这六部诗集是截然不同的或者说互斥相反的几个作品:铺叙与不言、宁静与喧嚣、清澈与浊重、悠长与短促、斟酌与即兴、节制与播撒、控制与失控、理性与反理性、有序与混沌,以相似性和差异性建立彼此的联系。几个月前,我已对各部诗集的语言风格、表现方式、容量、体例等进行了初步构思:其中《蜗牛》《鳗》《游隼》等以动物(客体)为题的诗有一定的行数的体例,结构也用心构筑,对应于自然的清晰,而《转瞬》《喘息》《耳鸣》等以人(主体)为题的诗的体例将不做限制,对应于欲望和精神的庞杂,越往后越混乱——《耳鸣》可能会“不忍卒读”。

2、詹姆逊在《文化转向》中将晚期资本主义社会秩序的内在真相指认为“拼贴和精神分裂症”,其实可以扩展指认,这是现代文明下一切社会的共同特征。《物物铭六部》将探寻这一特征的精神演变:从古典时代的理性、有序走向后工业时代的非理性、无度和混乱。从《蜗牛》到《耳鸣》,仿佛是渐进式的精神分裂史。

3、呈现人的存在,是写作的基点,这其中就包括人类的精神处境——任何时代的文学皆是如此。而“精神”,是一个被弄脏的词,一个被各色“精神贵族”挂在嘴边而不明其义的词,一个时至今日已难以被说出其实质的词。就写作者来说,在什么基础上我们方能言“精神”呢?如果不是在个体自由和质疑、反抗的基础上,那么高谈阔论“精神”,就不过是一种道德说教、欺骗或自我欺骗。而奢谈“精神”正是矫揉造作的古典主义者和现代主义者(实质上还是古典主义者)在为自身制作护身符。

4、在我看来,现代美学(我们真正向往的是一种与我们的精神状态相契合的“后现代美学”,也就是说,“后现代美学”才是真正的“现代”美学,而不是由象征主义、“纯诗主义”等以“现代”之名构建的伪“现代美学”)与古典美学的分野不是美丑、善恶(高尚与垮掉)之辩,更不是语言(比如口语与书面语)和叙述方式(比如叙事与表“情”)之辩——这些只是表象的相异,而是秩序与混沌、控制与自由等精神意义上的最终区分。后现代主义有一个重要的特征就是“去中心化”,这是现代主义所缺乏的,是二者的分歧所在。“去中心化”的混沌符合世界的真实,也是人的自由的最高境界。

5、如果《蜗牛》的受欢迎是人们误读的结果的话,自《转瞬》往后的写作将不会招致相似的结果;《物物铭六部》就整体而言是抵制古典美学和时尚美学的。“自绝于读者”一直以来都是我的追求,无论我的诗表面上看起来一会儿是这样,一会儿是那样,美学的妥协是令人无法忍受的。诗人当自觉地远离市场。

6、 《物物铭六部》中的这些作品与年龄和人的变化无关,而是在于我对语言与世界,语言与言说的关系的认知。在写作中,我们面临的问题永远不是,我们使用什么样的语言,而是什么样的语言显现了我们。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对于写作,语言是重要的,同时语言又是可以被忽略的。

7、 我的诗观:所见皆诗。我们眼中的所有事物,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具有着诗性,皆可作为审美对象。人类制造出来的那些事物:摩天大厦、高速公路、桥梁、飞机、宇宙飞船、钟表、电脑、易拉罐、丝绸、纸张,等等,同“依依杨柳”“霏霏雨雪”“春江花月”等一样,都是世界的一部分和可供欣赏的对象;没有高低“贵贱”,同后者一样可唤起我们同质同阶的爱恨悲喜。

8、《转瞬》第一辑由10行或20行左右的短诗,间或夹以四行诗(只有一首稍长的80余行的)构成,共124首。第二辑是几组由若干首三两行短诗加一首长诗构成,比如四组三十首短诗加一首长诗(30+1),与第一辑一样一共也是124首——这样,《转瞬》最终也是与诗集《蜗牛》一样,248首(这数字没什么神秘,只是我个人的偏好,你可以将它看作是作者的一个怪癖)。第二辑的技法与第一辑有一些不同,包括语速、节奏、空间感、清晰度以及语义图式。短诗加长诗是为了阅读时劳逸结合——我的劳逸的感觉可能与读者相反,对于我,短诗是劳,长诗是逸,短诗费脑子。因体例中途做了改变(《物物铭六部》的计划在写作时一直在不断地修正),2018年写作的、后来被剔除出《转瞬》的两个长诗《我们的清单》和《碰撞记》重新被纳入其中,略加修改。无他,主要是想偷点懒。

9、在《转瞬》中,破坏了点儿语法。语法遮蔽了我们对世界的体验。语法没什么大不了,神圣吗?习惯耳,对此不必捶胸顿足。想想现代语法与古代语法的不同,中国语法与外国语法的不同,只是感受物和视物的角度还有世界观不同而已。现代汉语的语法形成是近百年的事,其间受到了西方语法的巨大影响,与普通话的普及抛弃了很多方言词语一样,现代汉语的语法规范也抛弃了很多口语用法,一些用口语或方言描述的感觉和认知在规规矩矩的现代汉语中遗失或被篡改了。语法(其实整个语言系统)都不是仅仅为了交流的目的,而是为达到语言集体的同一性而设,这一点恰恰是与文学性相悖的。

10、有人问我为何将六部诗集总题取名为《物物铭六部》,说明一下,它来自庄子,“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

(2018-2019)

余怒诗文公众号:shouyeren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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