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初中开学报到的那几天 2019年11月中旬,我错失了四十岁前这个年纪一次很好的机会。一天中午,突然收到了香港国际书展的邀请函,参加书展现场的一个小型的个人签售会。那些日子,新书《两个人的谈判桌》刚刚在海外上市,蔦屋书店和Gibert Jeune几家海外书店陆续上线,国内的评论端口尚未开放,已经收到法语、日语和西班牙的翻译版权的确定,这一度让我激动不已。偶尔有中文读者买书,我也会第一时间收到他们给我发来的邮件。 在此之前,有一位出版评论人告诉我:如果你不打算审判你书里任何一个角色,那么也最好不以善恶、不以喜好来判断每个人的特点。当我因为某些原因拒绝了参加书展的机会,后来才知道我最喜欢的杜琪峰、李安等一众导演全都来了书展的现场。 那段时间,心情有点沮丧,不太想动笔,偶尔会写几篇专栏,毫无思想可言,晚上下班回到家,甚至在晋江上更新我的修仙小说用于打发时间,更了几天又觉得没有头绪,当年榕树下一帮发烧文友,已然各奔前程。我还是记住了这位评论人告诉我的话,笔下的人物,自己最好用不着急于判断。 也是一次偶然的机会,孙健对我说,老环啊,有空把我们初中那会儿的事儿,给记录下来,否则过了若干年,越来越淡忘了。就是在那段时间,我开始在电脑的素材记录库,开始记录初中这三年发生的点点滴滴。 多年之后,我陪着一位来南京采访的法国作家回了一趟水口,来到了中学门口,我还是会想起初中报到那天扛着铁锹去学校劳动的那个遥远的日子。当时,我的个头不足一米五,和铁锹差不多高,胖乎乎的,发育尚早,穿着的确良衬衫,白色运动球鞋,头发蓬松,满眼都是这个世界新鲜的样子。水口中学的大门是两扇很高的铁栅栏,斑驳的青色漆,正中间插着一个很小的长条形石墩,兀自立着,我正抬起头看着门头枣红色的几个大字:来安县水口中学。一不小心绊在石墩上,摔了一跤,铁锹向前甩了几米远,进口两排欢迎我们的老师和高年级学生笑成一片。 这个场景,有好几次次在梦里出现过,特别是在干干净净的晚上,月光洒进阳台里,紫罗兰散发着奇异的香。九月初秋,天气褥热,校门口的水泥路,满是水渍,进门两排法国梧桐,几棵雪松,树下路边两张条形桌,整齐地摆着十来个透明玻璃杯,杯口盖着一片正方形透明玻璃,一位阿姨站在桌子里面,摇着一把扇子,推销着五分钱一杯的糖精水。入门口两边的砖瓦教室,外墙上一块黑板,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初一分班情况,我挤在里面,拼命地寻找自己的名字,这个场景像极了几年后高考完看分数的场景。 在一片哄堂大笑声中,我赶紧爬起来,捡起劳动用的铁锹,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和脸上的灰,那一刻的窘境,真能体会到如果有地缝可以钻进去是什么样的感觉,灰头土脸,甩了吧唧。叶俊是和我一起的也是我小学时候的发小,我俩从一年级一直到初中同学,我俩一起留级一起上中学,他把我拉了起来,我起身捡起铁锹,拖在地上的声音,呲呲直响,冒着火星。那会儿课桌全是自己带,很难想象班上的桌椅参差不齐高矮不一,各种颜色,各种材质,甚至油漆未干。大部分是一个大桌肚子,掀开之后,空间很大,能塞进去很多东西。很多同学煞有介事地配了一把锁,还会给自己最要好的人一把钥匙。 提前一天,我的桌椅已经搬进了教室,我和小学的同学陶长伟同桌,我俩来得早,选择了一个靠窗的位子,那会儿还没有近视,黑板上趴着的苍蝇能看出公母。坐我前面是一个婴儿肥的女生,皮肤白皙,阳光照进来,很晃眼。我记得她,小学三年级的暑假,镇上读奥数班,坐在我前排,听课非常认真,几乎没有她不懂的题目。镇上的女生有着和我们农村学生不一样的气质,每天带来的零食除了水果还有健力宝饮料,而我挤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里,羞涩的买上一袋展昭肉。没想到在这儿又遇到了,只可惜,她应该不记得我了,那会儿个头太矮,成绩不出众,每天听着如天书一般的奥数课,望着窗外的风景,下课的时候,会拿起毛巾,在门口的水桶里,拧干,擦脸擦手臂,也会大口吞下一毛钱一根的冰棒,接着脑壳被冻的生疼。有人教我一个方法,用舌中抵住上颚两分钟,就会缓解。 我想跟她打个招呼,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她头发不长,垂到脖颈和肩膀,纯黑如绸缎一般。怕是她也忘记了几年前的暑假学奥数的那些日子吧。 书本还没有着落,得去排队交学费,交完学费凭借缴费单再去领书,书本不齐全,有些书会迟几天发放。新书特有的味道让我这个从农村来的孩子,第一次闻到了不一样的世界,我开始憧憬着美好的初中时代了。一个人认识自己应该在认识这个世界之前,只有明明白白的把自己给看清楚了,才能把自己放在更合适的位置,才能是活出真实自我的最大前提。相比之下,我还是会经常记起刚刚入学初中的样子,眼睛里全是怀疑一切世界的模样,不偏不倚,淡定从容,直到一次期中考试,数学卷子发下来,只有可怜的三十五分的时候,才发现原本引以为傲的成绩基础,被击得粉碎。 班主任老师姓彭,戴着灰色的近视眼镜,上身雪白的衬衫,脚上棕色的皮鞋,刚从大学英语专业毕业,我们是他带的第一届学生。前一天在教室门口就已经见过面了,通知我们今天来的任务是劳动,每个人得从家里带着劳动工具,扫帚铁锹簸箕不限,只要别空着手就行。从来没有做过家务的我,回家想了一天该带什么样的工具,最后我爸把一根铁锹用钢锯切掉一段,斜插在自行车边上。自行车是家里一个亲戚从外地买的,称为小路货,也就是别人偷来再卖掉,很便宜。中午吃完饭,到了教室,就开始组织去劳动,学校安排劳动三天,第一天是在操场北面的教师宿舍区,一排砖瓦小院子,旁边垃圾堆成山,苍蝇满天飞。我发现带铁锹是个致命的错误,有的同学会带来一只蛇皮袋,用来装运垃圾,也有的同学带来很小的塑料扫帚。携带的工具,成为了工作量的匹配。半天下来,累得散了架,摸了摸口袋,里面有五毛钱,花两毛钱买了一袋小南京冷饮厂出产的冰袋,冻得梆硬,咬开一角,吮吸半天,吸完之后,把袋子吹胀,放在地上,踩下去,嘭的一声,超有成就感。 休息的时候,是在一个老师家门口的草地上,一排小树,同学们相互之间还不太熟悉,只会和熟识的同学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有人横七竖八地躺在草地上,草根戳得生疼。我很怀念刚开始认识的时候,所有人有点拘谨,所有人放不开,也有同学会说黄段子。那会儿发育迟,男生很少有同学长胡子,我一边嗦着冰袋,一边还在想着晚上回家看动画片,也有些男生已经开始讨论谁喜欢谁谁不喜欢谁,有些男生已经开始讨论哪个女生长得好看哪个女生长得白净。我记得那会儿,几乎所有男生对齐耳短发毫无招架,可能是受到梁咏琪的《短发》影响。 第二天,继续劳动,立秋刚过,秋老虎早早的来了,中午外面的太阳火辣,劳作了一上午,主要任务还是铲垃圾运垃圾,一个个灰头土脸。回到教室,我把铁锹靠在教师后面的黑板上,赶紧回到座位,掏出钥匙,打开课桌,拿出语文课本煞有介事地预习起来。班主任彭老师来到学校,找了一块抹布,拧开玻璃茶杯,在抹布上倒了点水,在黑板上写完一行字,又拿了一根红色的粉笔,描着空心字,等水渍干了之后,黑板上原来写着“欢迎二班新同学入学”几个大字。班级教室对面,是张老师家,他的爱人搬出一只蜂窝煤路,热火朝天地炒菜,香气飘进教室,所有人肚子咕咕叫,此起彼伏。 我们那会儿校舍很分散,食堂在最西边,沿着一条路,往西走,左右全是教师宿舍。食堂是低矮的砖瓦房,宿舍在食堂的北边,进门是一个院子,两排学生宿舍。很多同学住校,搬着被褥脸盆生活用品,家长骑车驮着大米,排队在食堂换饭票。饭票在那会儿,具备了金融属性,是顶级流通货币,不受任何通胀影响。饭票可以买饭买菜,可以买零食买冰棒,可以买香烟换游戏币,甚至被高年级同学敲诈,也可以作为赎身货币。 宿舍是学校里另外一个世界,所有的住校生挤在里面,厕所在后面,走路得好一会儿,有人就地解决,掏出来在门口的墙根解决,一时间,臭水横流,味道喜人。看管宿舍的沈老头是我们村的,从小就听过他的恶名,狠角色,嗓门大,学生进了宿舍院子,就得听他的。他的权利凌驾于校长之上,诸侯制度的翻版,当代士族的真实写照,以至于后来学校大刀阔斧的改革,也没办法影响到宿舍,这是后话。那会儿,几乎所有人都挨过他的打骂,甚至一条狗溜进去,不挨两巴掌是出不来的。当然了沈老头也是所有舍友的保护伞,校外的黑恶势力很难插足,虽说环境脏乱差,里面霸凌事件却少之又少,所有人会忌惮他的嗓门和粗厚的手掌。 也有很多同学住在校外,管吃管住,那会儿管理不严,校外的住宿场所很多,大多数是熟悉的,也有班主任自己经营。也有在发行饭票,颜色形式参差不齐,大小不一,有手写,有打印,也有塑料印刷。为了防伪,每家食堂都有自己的防伪习惯。 当然了,作为流通货币来说,饭票是与粮食挂钩,粮价由粮库定死,某些角度来说,比黄金还保值。也有同学,从家里偷偷带大米,哪家食堂的汇率高,就在哪家换,一时间竞争很激烈的,最高可以一斤大米换一斤二的饭票,通胀产生了。也有克扣存在,一斤大米换六两和八两的,放在流通市场,就是贬值了,如初中政治里讲到的,这是宏观调控的有形的手。 我寄宿在镇上的大舅家,步行五分钟,路过食品巷和电影院,吃完饭就跑回学校。从来没有过使用饭票的经验,倒是有一次,我用一块钱和一个同学换了一斤二两的饭票,他急着给高年级买香烟,一块钱,可以买三根,孬点的香烟,可以换五根,后来我把饭票小心翼翼的夹在书里,到学期末的时候才想起来,到校门口的零食摊,才得知,我手上的饭票已经过期了,人家的食堂已经发行新版饭票,我这个,只能有收藏功能了。气不打一处来,又没地方发作。 开学的前几天,没有课程安排,说是要到九月三号才上课,得连续劳作一周的时间,放学的时候,路上全是铁锹拖地此起彼伏的声音。操场北边的几座小山一般高的垃圾堆清理完之后,第二天又移师学校背面的大操场,说是大操场,其实是一片湿地,坑坑洼洼,我的工具从铁锹换成了镰刀。大操场由一圈围墙为主,这是以后的主操场,里面全是半人高的蒿草,湿地里歪歪贝壳海虾一大堆,初一每个班级,划分了领地,清理完就可以结束,这里到小卖部有点距离,阿姨把桌子搬到了这里,五分钱一杯的糖精水卖到脱销,小南京冷饮厂的冰袋最受欢迎。 大操场里面有一摊水洼子,芦苇长得很密,很适合做粽叶,芦花才吐出新叶,紫灰色的芦穗,红色的小花一片,在太阳下,发着银光。芦穗滑溜溜的,软软的,与围墙外的稻香相映成趣。水洼边上,结了几根蒲棒,有同学摘了回去,说是晚自习的时候可以点着驱蚊子,蒲棒像一个跟小蜡烛。水不深,一眼见底,几只长脚蚊子和水蜘蛛,熟练的爬来爬去。野菱角开着四瓣粉色白色的小花,一对谈恋爱的雪白色的水鸟,被我们惊起,擦着草地,噗噜噜地飞得老远。 快结束的时候,我在地里捡到一只铁片,长条形,很厚,洗干净,带回教室,准备用作课桌的隔板。朱大玺个头和我差不多高,很壮实,见着喜欢,二话不说,抢了过去,就像平头哥,人狠话不多,叶俊替我出头,才要了回来。听说那会儿想不挨欺负,就得狠,可是天生腼腆的我,不敢和人说半句狠话,老老实实的上学,即使这样,还是有很多次低配版霸凌事件发生。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竟然小三十年过去了,岁月的倒影也即将消失,这些年白天与黑夜不停的交替,蹉跎年华,斑驳岁月。随着点滴的记忆慢慢浮现,很多事情如电影片段一般,显现出来,我们也会在平淡中细细体会生活的深意,注视与聆听,去感受那个带着希望的岁月,以及经受了沧桑的相逢。唯独眼里的伤感,也许会残存旧时泪痕,视线模糊,不敢轻易触碰。 少年拉满弓,羽翼渐日丰富。 我很多次在思考人生的意义。其实,人生是没有意义的,但是一路走下去,才能找到有趣的事物,就像你看到了花是怎么开放的,看到了草叶是如何嫩绿枯黄的,就像我们遇到了一起。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人生很多事情是不确定的,唯有少年的乐观和爱情,才是生活最好的良药。 只记得,开学那几天突然明白,人生被安排得满满当当的,容不得我们半点杂念。 (未完待续) 人生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 作者 | 老环 ············· ◆◇◆◇ ············ 人间理想里的人间值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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