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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生活杂忆

 济源813 2022-06-16 发布于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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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家过年

  我是196810月底从无锡一中到滨海插队的。过了两个多月,春节临近,思家心切的知青们开始返锡过年。我们同组四个知青也早就打听了回家之路。我们所在的五汛公社没有车船直抵无锡,若要回家,先须从生产队步行十里到公社所在地,然后有两个选择:一是坐车到通榆,再坐船到无锡;二是坐车到县城,住一晚,再坐车到无锡。坐船需要三天时间,但比较便宜;坐车只要两天时间,但比较贵。

  就在我们拿不定坐车还是坐船的主意时,得到一个消息,有从无锡送下放户来滨海的船只直抵五汛,然后会在第二天返锡,可以顺便带走回城的知青。有这样的好事,我们自然不肯放过,买好花生米、老母鸡等准备带回家的东西,就眼巴巴等着那从无锡来五汛的船了。

  到了那天,一早就下着小雨。我们背大包提小包,还打着伞,直奔公社所在地。虽然是寒冬,但背着东西在湿滑的泥路上走不了多久,就浑身冒汗了。到得五汛街上,一打听顿时泄了气,那船还没到,也不知会晚几天。我们心有不甘,傻傻地从早上一直等到天晚。天黑下来,小雨又下了。怎么办?我们同组四个人,两个主张在公社住一晚,明早坐车去榆林;两个主张回生产队,再等这船过来。我是主张等船的,于是便同另一位老兄,细雨中摸着黑,在那泥路上一步一滑又回到生产队里。

  总算老天不负有心人,过了三天,那船终于来了。我们如愿登上直抵无锡的交通工具。上船之后才发现,这是一艘货船,人在船中都是席地而坐的,而大包小包的东西便都放在身边。大家你挤我、我挤你,坐满了一舱。一会儿船老大一个个来收船钱,那钱竟跟坐客船是一样的。原本我们想搭便船,都有沾点便宜的心思,这会儿不免有些失望。

  挤坐在船舱中,冷是一点也不冷的,但那气味实在非同寻常。坐船者随身带着的年货中,有好几十只鸡,鸡屎绝对少不了。那公鸡到天将亮未亮时还此起彼落鸣叫起来。船上有开水供应,但吃的东西都是自带的冷馒头、冷面饼。肚子饿了,便在那恶浊的气息中,啃一口冷馒头,喝一口水。坐得久了,腿脚麻木,便挤出舱外直直腰,透透气。只是寒风凛冽,站一会儿便哆嗦起来,不得不回舱中。供应开水的地方是船老大的厨房间,那蒸笼里热腾腾地蒸着白米饭和圆盅,看得我们直流口水。

  窝在舱房里,自然是浑身不舒服,但满舱的人却是没一个抱怨。机舱中的柴油机突突地响着,那无锡温暖的家自然是越来越近了。

二、拉犁

  人发明了犁,原是让牛来拉的——看“犁”字的写法,就能知道。但是在我当年插队的地方,牛养得少,又买不起拖拉机,便不得不常用人力拉犁。

  拉犁的样子就像流传千年的拉纤。在犁弓上系一条三步长手腕粗的绳,粗绳上每隔一小步再系一根拇指般的细绳。细绳的一端做成绳套,并缠上布条。一般是四个人拉一张犁。每人都将绳套斜套在胸前,一手抓住粗绳,一手拄一根小棍,一个紧跟一个站好。等扶犁的在后面掌好犁把,一声招呼,四个人就拄起小棍,低头弓腰,齐步用力走起来。犁被拉动了,翻着黑泥,水声哗哗地向前去。

  拉犁在初春季节就开始了。清晨,冬闲的水沤田中还结着一层薄薄的冰,便要高高地卷起裤管下田去。第一次光脚破冰跨入田中,小腿和脚像被无数根针扎着似的,我们几个知青立刻呲牙咧嘴“喔哟喔哟”叫起来,若不是怕人耻笑,真想马上返身跳上田埂。当地青年也直叫凉水扎腿,但他们又很有经验地告诉我们,忍一忍就不疼了。果然,也就一支烟的功夫,冻得通红的小腿渐渐麻木,痛感就不那么厉害了。水冷,脚冷,但身上却一点也不觉冷的。光脚在水田的烂泥中走就很费力,拉犁时每一步都要使劲深深地踩进烂泥中去,再用力地拔出来,要不了几个来回,就浑身发热甚至冒汗了。看大水牛犁地,一步一步,不紧不慢,似乎并不费力,拉上了犁才知道,四个年轻人硬是抵不上四条牛腿。头几天拉下来,两条腿胀鼓鼓的有些不听使唤,走起路来飘忽飘忽的,晚上躺下更是胀痛,搁在哪里都不好受。拉了一个多礼拜后,才渐渐适应,按农民的话说,长了腿力了。拉犁时还常划破脚。水田中免不了有些碎砖碎碗片什么的,一脚踩上了,似乎有点疼,便喊声停下,伸手在脚踩着的地方把碎碗片什么摸上来,扔到田埂上去。再提起脚来,抹一抹泥水,从划破的口子中挤掉点血,便又继续拉起来。奇怪的是这么对付伤口,竟没有一处受到感染,那些总夹着黑泥的横一道、竖一道的口子慢慢也愈合了。两个星期下来,我们又有新的发现:原先密布汗毛的小腿,竟光溜溜几乎一毛不存,全给烂泥巴粘走了。

  拉犁的都是年轻人,男的居多,也有身体强壮的姑娘。活儿虽苦,情绪却不坏,下了田就七扯八拉没个完。我们自嘲为干牛活、吹牛皮。说笑中,那累人的感觉减轻不少。上午和下午还各有一次休息。有时生产队长跑来,动员大伙在休息时学跳“忠字舞”。我们几个学不会的比会跳的更起劲,看别人挥拳踢腿一遍舞完,就大喊再来一次,那肚皮里的心思便是想多歇会儿。可惜队长精明得很,时间一到就吹哨赶大伙儿下田了。

  拉犁的日子已过去多年,那原始的劳作方式并不值得留恋;但是,那一步一步用力走过的岁月在我们心底留下了深深的印记,永远也抹不去的印记。

三、插秧

  插队时,几乎所有的农活我都干过,而插秧是最辛苦的。看起来,插秧挺容易。左手拿秧把,右手从秧把中取秧并插入水田中就成了。当然,真要插起来,也是有些技术的。左手拿秧把时,要用手指将秧把略加转动,分出四五根秧苗来,以方便右手取秧。取秧时,大拇指、食指和中指并用,揑住秧苗的根部,取出后直接插入已耕透耙平的烂泥中,深浅以秧苗能立稳为宜。为了让秧苗列队整齐,插秧者事先还需要搓一根细长的草绳,叫做秧绳。下田时,先将秧绳从田的一头拉到另一头固定好,插秧者沿着秧绳插,秧苗就像整过队的广播操队伍一样了。从田的一头插到田的另一头,称为一趟秧。每一趟秧的宽度为一米,这也就是秧绳之间的距离。在这一米的宽度中要并排插六棵秧,插秧者边插边往后退,差不多退后一米插六行,也就是一平米的水田中插36棵秧。完成这些动作,并不需要用多少力。但是,插秧是弯腰的活,而且,要插得快,在短则三四十米,长则五六十米的一趟秧中,插秧者是面朝地背朝天不抬头的,这会让腰酸痛得直不起来。初插秧时,我们知青总是不停地直起身子,用拳头捶腰,而速度就如蜗牛了,经常是你一趟没插完,人家第二趟已经超过你了。为了脸面,我们也忍着长时间地不抬头,但到一趟插完,腰就像断了一样吃不消。插秧者若个子高,腰弯得厉害,就更难受。所以,大男人一般都是挑秧而不插秧的。但挑秧的活,对我们来说,既轮不到,也干不了。那满满一担秧把,少说也要一百五十斤,而且是在滑滑的田埂上走,那是要凭真功夫的。我们没有选择余地,只能加入以妇女为主的插秧队伍。

  插秧的辛苦还在于劳动时间的长度上。每天凌晨四点,生产队长就吹着哨子从村子的西头跑到东头催出工了。出来后睡眼朦胧就去秧池中起秧。所谓起秧就是把秧池中的秧苗拔出来,每拔两把就扎成一只秧把。拔完一块秧池,便把秧把都拎到田埂边,由挑秧的装担挑往大田去。起秧一般要到七点,然后回家吃早饭。七点半,插秧就开始了。上午干到12点左右,由生产队供应中饭。下午1点又开始插秧,一直要到天黑看不清了才结束。但是,并不能回家,还要赶往秧池继续起秧,以备足第二天要用的秧把。一般在九点以后收工。我们知青回家还要自己烧饭来吃,睡觉总是十点半以后了,而第二天四点钟又要起来了。这样的劳动从开秧门(插秧季节开始)到关秧门,要延续四十天,中间下小雨也不能歇。因为插秧的季节性极强,误了农时,稻谷就长不好。由于睡眠不足,人犯困时,走在路上几乎都能睡着。那时,我们的梦想就是躺平了睡上一整天。然而生产队长的哨子是绝对不会让我们梦想成真的。由于在水中浸泡时间长,插秧也容易引起烂手。指缝间的皮肤先是发白,松软地胀起来,接着就开始溃烂。溃烂处入水便痛,我们有些受不了,跑去给队长看。队长笑笑说:“不碍事,会好的。”然后伸出手来给我们看,那指缝间也明显地烂了。这让我们无话可说,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坚持下去。

  插秧季节也有好处,那就是人人有饭吃了。开秧门前,每家都可以从队里分得一些储备的谷子;开秧门后,每天中午都是由队里提供米饭。米饭是按每个劳力14两米烧的。中午,烧饭者将米饭装在大木桶里挑到田边,然后用秤来分。一斤4两米,可以烧成2斤多饭。大伙依次排队领来自己的一份饭,就开始往肚子里填。队里是不供应菜的,农民家里有老人的,会煮一些汤送来。我们知青就是吃白饭,也有农民会分一些汤给我们喝。但不管有没有汤,那14两米烧成的满满一大盆饭都是转眼就吃光的。那是我们这辈子食量最大的时候了。但是不吃这么多,怎么能干到晚上九、十点钟呢?

  插秧的第一年,我们插得既慢又差。关秧门后,队长还特地领我们去看初学时插的那几趟秧。很明显,其它秧苗已经转绿长高,而我们插的还是黄黄的,没精神。原因就是我们插入泥中的不是秧苗的根部。不过,到了第二年,我们便俨然是老手了。我比较忍得住腰酸,插得顺手时,敢跟女孩子中的快手叫阵。有一回,我跟一个姑娘同时下田,暗中就较上劲了。旁边的人看了,便喊起“加油”来。不知为什么,有人一喊,姑娘似乎故意慢了下来,最后让我先到了头。这让我非常得意,那种种的辛苦好像也没什么了。

  现在每到插秧季节,看见新闻报道中有插秧的镜头就倍感亲切。同时,我也会随口唠叨唠叨:“白米饭来之不易呀!”回城后,在食堂用餐,只要看到有人将剩饭倒掉,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就特别来气,这些人就缺少几年插秧的经历。

四、看露天电影

  豪华的影院加上进口大片,应该是很有诱惑力的,但对于我来说,还是难以吊出胃口;想想插队时看那没顶没盖、没遮没拦的露天电影都近乎疯狂过,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

  那时候,一则没有什么片子,二则生产队里实在是穷,每年都是算计着请一两回放映队,算是集体的“潇洒一回”。每次放电影都是十几天前就传开了,像过大节一样盼着,到处打听是什么片子。其实不管新片老片,家家户户、男女老少一样都会早早地聚到打谷场去。我们几个知青,平日里煤油灯下翻来翻去就那几本书,没有收音机,没有报纸,搜肠刮肚地吹牛,日子一长也没东西可吹了,精神饥饿不亚于肚中辘辘,当然不会放过任何一场电影,即使是台词都已滚瓜烂熟的老片也会像吃回锅肉一样看得有滋有味。

  露天电影的银幕是用竹竿支起来的,银幕并不大,好几百人就密密匝匝地挤在银幕前。前面是妇女孩子,或席地而坐,或带个小板凳;中间多是年长者,坐高些的长凳;青年人居后,或站地或站凳。整个场上到也前低后高,梯次分明。大凡知青都有些懒,我们几个谁也不肯带凳子,又不愿跟妇女小孩挤在一起,常常是跑到银幕后面,拉把干草往地上一铺就坐下了。夜色渐浓,高悬的灯泡刺眼起来,不远处的柴油发电机突突地越发用劲。突然灯一灭,放映机吱吱地响起,电影就开始了。赶集似的声浪顿时平息,只要影片好看,大人小孩都会很入神;但若是片子没劲,则片刻之后吵吵嚷嚷、说说笑笑的,满场又会热闹起来。也有当干部的恼起来,会大喝一声:“别吵了!要说话的回家去!”队干部在平时是很有威权的,但这会儿谁也不听他的,那喊话全是白搭。我们坐在银幕后面,听对白反而清楚些,那画面从后面看也没什么区别,只是“左把子”特多而已。每次放映总是双片,一直放到深夜。满场人都像约定了似的不完不散,很少有人开溜。片子放完,几个大队干部照例还要陪放映员找户人家吃夜宵(当了干部就能陪人白吃,当时特别令人眼红),我们则肚子瘪瘪的,身上抖抖的,但仍是非常兴奋,哼着电影里的配乐,模仿着对白回家。睡下之后,满脑子还是电影,活像大脑影院在重播,不知过多久才会停下。

  为了多看几回电影,我们就经常打听邻近村庄放映的消息。一有情报,便约上一帮年轻的农家子弟,跑上十几里地去过把瘾。这也是露天电影的一大优点,一概免票,无论谁去都欢迎。

  我们去邻村看电影的经历,至今还记得比较清楚的是白跑了一趟的那回。那天,有个小放鸭的说邻村要放阿尔巴尼亚影片,这天大的喜讯让人兴奋得晚饭都不想吃了。天还未黑,我们十几个人就兴冲冲地出发了。但离邻村的打谷场越近就越觉得不对劲,既不见映照着天空的灯光,也听不到柴油机声和人群的喧闹。结果是我们在邻村空无一人的打谷场上转了一圈,把送情报的小放鸭狠骂了一通。小放鸭怕挨打,跑得远远的。大伙失望极了,无精打采地往回走,但走着走着便又说笑起来,放肆地喊叫起来,晴朗的夜幕下,一群无拘无束的年轻人,依然是开心得很。

近几年,常有关于露天电影的报道,据说观众比进电影院的要多。真是想不到  露天电影也能成为电影的促销手段。当年我们爱看露天电影,无疑是“饿”极糠如蜜;如今的人恐怕是“肉多嫌肥”,“野菜”分外香了。不过,“肉多”与“挑食”毕竟是好事,但愿那人为造“饿”的年代永不再现。

五、忆苦思甜

   1971年春,生产队里要开忆苦思甜大会。提前几天就通知了,说是要吃忆苦思甜饭,让各人都带上碗筷,自己家就不用烧午饭了。

  在学校读书时,早已从老师的口中以及书上、报纸上知道了什么是忆苦思甜,并知道万恶的旧社会,劳动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解放后才过上无比幸福的生活。所谓忆苦思甜饭,就是解放前劳动人民赖以活命的饭,据说那常常是用野菜与米糠做成的,是难以下咽的东西。在城里时只是听人忆苦,那样的饭从来没吃过,即便三年灾荒时,总是吃不饱,但也没吃过糠。所以这次要吃忆苦饭,让我们几个知青很有些担心,到时咽不下去怎么办?

  到了开会那天,上午都没有出工,全村人聚到生产队牛房前的大场上。队长招呼着准备开会,大场边上支着一个大铁锅正点火要烧忆苦饭。我们最关心的是那锅里的东西,自然是赶紧跑过去看。锅边备好的是许多的青菜、山芋干与碎米,并没有看见米糠。我问烧火的周老爹:“这里面不放糠么?”周老爹说:“那是猪吃的,人能吃么?下午还要出工呢,总是要烧点能吃的东西。”这下我们几个便没了担心的事。

  大场上的人都是各自扯把干草就地坐下。看看人差不多到齐了,队长就宣布开会。队长的开场白跟我们以前看的听的都差不多,也就是暗无天日、苦难深重、新旧社会两重天之类的那些话。然后是经历过旧社会的老人发言。但老人们好像都不善言辞:“说什么呢?我不会说话的。”有位老人家与我们坐得比较近,在下面嘀嘀咕咕,那意思是说,那个时候就是没东西吃。地里也怪,长不出庄稼。而队里有粮食的时候,都放在一起,众人死命地吃,很快吃光了。后来那个什么食堂散伙了,而家里也没粮食。那时肚子饿得实在厉害,米糠也没得吃。

  我们几个知青很是吃惊。这哪是回忆解放前,分明是在说三年灾荒——那可是无比幸福的解放后呀。我们也很佩服队长,好像一点也没听出问题的样子,还一本正经地总结了几句。然后宣布,人人都吃忆苦饭,吃完了就出工。

  那忆苦饭其实是一大锅菜粥,没有放油,但盐是放的,吃起来还蛮香的。那时正是春荒,有些人家的午饭可能还没这好。一人一大碗,一大锅东西很快就没了。这时听得有人说最好天天开忆苦思甜会,天天吃忆苦饭。队长笑着回应:“想得美。”

  忆苦思甜会后,我们在田间劳动时,跟年岁大的农民说起忆苦思甜,他们竟然都说就是在那个时候饿的肚子。我跟他们说,忆苦是要忆旧社会的苦,不是讲三年自然灾害的苦。他们却说旧社会怎么啦,那时农忙在地主家干活,饭管饱,还有肉吃,还有工钱拿,没觉得苦。而现在呢?谁管饱呢?说到这个份上,我们几个知青只能是无言以对了。

六、回报

  身为老三届,我曾经慨叹过,不仅在艰辛的当时,而且在以后。但是,岁月流逝,几近半百,我却愈来愈感到,对曾经为之付出最宝贵的青春热情的生活,不必再有抱怨。生活的得失是辩证的,凡有真诚的付出,必有相应的回报。尽管这回报并非金钱,但它同样使你得益,而且时时在你的生活中发挥着它持久的作用,不是金钱所能起的作用。

  回城后当了一名中学教师。没有读过大学,却要辅导学生考大学,无论是知识还是经验我都欠缺太多。单位里看中我什么,而把毕业班交给我呢?唯一的答案恐怕就是我肯干。那些年拉犁、插秧、割稻、挑河,年复一年,在薄冰未消的初春就光脚下水田,在骄阳似火的夏日晒脱了一层又一层皮,农忙的季节走路都能睡着,什么都干过了,苦过了。现在来教书,难是难,但我也会尽力去干。刚回城的几年中,我几乎天天都开夜车,星期天、节假日都搭上了,加紧补自己的缺门,尽我所能地灌学生。也许拼得并不得法,但在我的意念中就该这样干,只能这样干。有人说,这是白耗了青春的人,想追回时光。我也曾这样想过,但现在我更想说,青春不会白耗,想追回时光的人就青春永在。

  成家后日子渐渐安逸。但在他人眼里,我的泥土气似乎还没有消去,不懂得现代人的生活。每每妻子问我吃什么菜,我的回答总是两个字:随便。若是问我添什么衣,则会再加三个字:便宜的。我承认我还有乡下人的味道,但我将此视作珍宝,愿它永远不会消去。我不承认我不懂生活,把那么多的汗水洒进了泥土的人,而且又经历了那么多个饥肠辘辘长夜难眠的人,生活必已刻进了他的灵魂。该怎样生活,该怎样珍惜生活,我不必跟人争辩,但是,我懂。

  还在插队的时候,回家过节,父亲说单位领导要职工们节前节后提高警惕,因为老三届回城过年了。我说不清当时心里是什么滋味,或许这就是年轻人一时无知疯狂的报应。近些年来,则一次又一次地听人赞叹:还是老三届。这是时间改写出的评语。我很看重这迟到的评语,这难道不就是我们付出后的丰厚的回报?

  就在前些天,一位一起插过队的老同学得癌症住院开刀。在病床前,我眼圈红红的看着他说不出话。他的道路太坷坎,下乡前的冲动使他背上了沉重的一笔,回城后一直不太顺利,现在生命又将到尽头。还是他平静地开了口:这都是命运,伤心也没用。我理解他所言。他并非宿命论者,同那些经历得太多,而寻根探因于命运者不同,他对命运自有见解。在命运之途他没有逃避,尽力地走到了现在,因此不管生活回报于他的是什么,他都很坦然。

  这些天我难以排开他的身影。假如我也走着他的路,我也能如此坦然吗?生活于他是不是太苛刻?但也许就是他所经历的太多的苦难,在支撑着他平静地走完最后一步。

(《回报》写于199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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