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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岚:听尚小云谈戏

 明日大雪飘 2022-06-17 发布于上海

久在北方的尚小云先生,于1950年3月17日率领着他的旅行剧团到南京演出,受到热烈欢迎。

尚在解放前以仗义疏财驰名于梨园界,对日抗战前后以创办科班荣春社几乎倾家,解放后改戏编戏,争取进步表现积极,有皮簧嗜者,敬其艺,尤重其人。他这次南来,我有机会与之长时间过往,闲来谈戏,他诚恳谦和有问必答,提供了不少的戏剧史料和梨园掌故,现在把它稍加整理。记录在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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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坐科与师门

尚先生说:“我生于清光绪二十四年,肖犬(此与习见的记载不同)和荀慧生同为三乐班学生。我入科的那年是光绪三十四年,到民国三年八月十七日出科,习艺期间共历7年。”

“出科以后,在'三庆’'吉祥’'福寿堂’诸戏院演唱,戏码是倒

第二。民国三年十一月第一次南下献艺,演出地点在上海丹桂茶园,卖座尚好,连演4个月,到第二年3月才回北京。后来曾多次南下,直到民国二十五年从上海回北京,自创办荣春社科班以后,即未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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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乐班的创办人李继良,是慈禧太后总管李莲英继子,有的是银子。7年坐科,学艺受足了煎熬磨练,但生活上并不苦,冬天穿皮袍,热天有夏布大褂,从光绪三十四年起科班,到民国三年,李共费银不下 10 万两。”

“三乐班共毕业学生有多少人?”我问。

“我们的同学生旦净丑末各行共108 人,成名的有荀慧生、芙蓉草,不才也薄有浮名,其他生净末丑各行,也造就了些人才,不过后来散居各省久失联络,现在常联系的,也就是我们同行(旦行)3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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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继良也教戏吗?'三乐班’旦行老师有哪些人?”

“李先生是外行,光负责校务。礼聘名师,旦行的老师有:孙怡云先生。还有戴韵芳、吴凌仙两位先生,这三位都是教青衣的。教花旦戏的是路三宝先生,梅的花旦戏醉酒等就是他教的,教昆曲的是乔蕙兰先生,畹华和砚秋的昆曲也是乔先生教授。”“还有练功,打武把子,按板如规,天天苦练。累得站不住才下课。练不好,要挨打,打了还得练。”

我插嘴问:“练跷工,恐怕要更苦了,听荀慧生和小翠花讲,常常倚墙连宵鹄立,那个苦真够瞧的。”

“靠墙站着,还是乍练呢,练到相当时期之后,要站在长板凳上,手里捏着香,等香烧完了,才能下来。”尚先生微笑着,比划着手持线香的样子接着说,“像到长麟(尚之次子、工旦行)他们手里,比我们就轻松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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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从祖师爷不给饭到改旦行

人们熟知尚小云是“四大名旦”之一,尚派创始人,而不知道尚先生当初在“三乐班”坐科时是学武生,后又改过花脸,最后学旦行,这冤枉吃了多少苦。关于这段经过,据尚先生跟我谈:“我在少时坐科,入学时习武生,演过《拿谢虎》《白水滩》一类戏;后因身体薄弱,又一度改演花脸,那时我才12岁。同科老生有个赵凤鸣,我与他演唱对儿戏《失街亭》我演马谡,《捉放曹》我演曹操,嗓子是跟体格走的,我的身体既不好,嗓子也不见佳,上台唱起来,甭想捞个好,自己暗地里常伤心落泪。班子里有位于先生,有天把我叫过去,说:'孩子不成啦。这戏饭祖师爷没给你吃的啦!’他说话时的态度很表同情,可口吻很郑重,我那时也懂事了,自己本已很苦闷,听他话说得那么绝,更加灰心失望。对于自己的前途黯淡,感到莫大悲伤。

“苦恼的鬼混生活中救星来了,有位徐先生,名天元,是班中教武旦的,他这天对我说:'我看你的长相、身材,都挺不错,演旦角倒很相宜,喊喊小嗓子吧。’一喊可还耐听,徐先生说:'你改改行瞧瞧吧!’于是改学了旦行。起先叫我跑个宫女,扮出来还真不错,答两句白:'何人叩环?’'稍站’,声音也挺受听,于是就改工旦行,这是宣统二年的事。一晃40 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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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改旦行以后,总算没有受什么挫折,好在腰腿功夫是已经练了两年,不过是学身段、吊嗓子,进步还不太慢。成绩哩,据一般人的批评都还不太坏。出科以后渐渐唱开来,常言说,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这话实在是没错的。我很感谢多年来观众对我的爱护。但是直到今天,我仍然深深感觉自己贡献不够,还得力求进步,来报答观众。”

我听尚先生讲话,已听入了神,这时才缓了一口气说:“想不到尚先生当年坐科还有这一段曲折,要不是那位徐先生指点明路,先生不是埋没了?”

尚先生笑了一笑,接着说:“所以我后来自起科班,对于量材施教非常注意,决不愿意学生多绕冤枉弯,白费力气多吃苦。”顿了一顿又说,“不过话说回来,就是先生量材施教,带你上了路,总还得自己下功夫练,所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各人’。不下个三冬五夏苦功,要想有造就是不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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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持苦练这真是成功之路。这儿我又想起尚先生“三乐班”出科演出后,还有一次刺激。有一次,他演《六月雪》扮窦娥,想邀请著名老旦演员龚云甫饰蔡母以壮声势,剧场后台管事到龚家去约请,不料龚云甫冷冷地说:“他尚小云叫我去傍着他?我的调门他该知道吧!”尚小云闻听此言,气得什么也没说,从此发奋练“嗓子”每天一大早出门喊嗓子,回来上胡琴调嗓子,三九三伏,风雨无阻,坚持不懈,这样足足苦练了两冬两夏,练出一条好嗓子,二次出演,获得了“金嗓子”美誉,不用请龚云甫来帮场,照样卖大满堂。

三、和孙菊仙配戏

四大名旦的成名固由于艺术超人,而其振翮之始,则前辈伶工提携之功不可没,如谭叫天之与梅兰芳合唱《桑园寄子》《汾河湾》,王长林之与荀慧生合唱《小放牛》,当时都是提携性质,而为同时唱旦的角色求之弗得的。尚小云先生最初也是得到名伶孙菊仙的提携,他提起了这一节,还很肃然地说:“谈起我与名伶合演的往事,我首先忘不了老乡亲,那时他老人家已80岁的老人了,论辈分,长两辈,论声望,我初出茅庐,差得远。他要我跟他配旦角,完全是认为'孺子可教’存心提携的意思。我第一次是陪他唱《三娘教子》,虽然那么大的年纪了,老薛保一出台还是赢得哄堂好。前辈艺术的精湛真令人景仰佩服。后来又唱过《战蒲关》和《珠砂痣》,一共合演过3个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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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和言菊朋,好像在南京同唱过的,那时我还在小学念书,隐约记得这么回事。”我问。

“对啦,”他微笑着回答,“那是民国十三年,我们在下关南京大戏院,住在大方旅馆。那个时候言菊朋还在玩票时期,本身职业是在北洋政下属的某机关干办事员一类的差事,每月挣18块钱。我约他到南京去唱戏,他答应了咱们在下关唱了一个月,生意不坏,戏打住后,结下账来,除去开支我挣了80块钱,言菊朋赚了60块钱,要抵他几个月的薪俸,打那回起,他就正式'下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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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还同哪些人同过台?'

他说:“刘鸿声、王凤卿、王又宸,我们都合演过。”他还说:“多与名角同台,多看人家的戏,能学到许多东西,同时还得自己多磋磨,体验生活,像他演《失子惊疯》,就曾多次观察过一些疯妇情态,有所体会,加以提炼吸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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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办科班卖掉九所房

尚小云说:“我感觉到,京戏艺人自个儿力争上游,出类拔萃是好的,但是同时还得致力于培养人材。我打 1936 年从上海回北京以后,即自起科班'荣春社’,一共办了3科。小儿长春、长麟,也入科学习,一个是头科学生,一个是二科学生。私人起科班,经济力量究竟有限,初办的时候颇费张罗,后来学生们有些能上台了,就靠戏馆子营业收入来补偿。临解放这一年最为艰苦,关城时,上百人的伙食发生问题啦,个人为了支持这科班,曾陆续卖掉了9所房子,到这时候也实在支持不住,不得已于1950年停办,我想假如北京早解放半年,我的科班还能存在哩。”

“教师方面,生旦净丑各行,总共有30来位,教老生的有王凤卿(义务教授)、蔡荣贵(马连良老师)、王少芳、孙锦泉。教青衣花旦的有王瑶卿(义务教授)、李凌枫、于连泉和我自己。还有一位老前辈戴韵芳先生,也来教过一段时期。戴先生是三乐班教师,也是我先生,1939年9月里故去的,活了80岁。教武生的有尚和玉、沈富贵、丁永利、刘砚芳(义务教授,杨小楼之婿)。教小生的有萧连芳、韩金福,还有程继先也来过。教花脸的有金少山(义务教授)、郝寿臣、孙盛文、宋富亭、范宝亭。教丑的有郭春山(70余岁老教师,专教昆曲)、萧长华、马富禄(二位皆义务教授)、贾多才、孙小华。教老旦的有罗文奎、孙甫亭。教武旦的有九阵风、朱盛富。这许多位教师,有教的时间长的,也有教了一个时期就走了的。所授课程,完全是艺术方面的,文化知识方面,学生们多只有小学程度,在乎他们自己学习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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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日常对他们讲话,都是希望他们要下决心苦练,持之以恒,绝对是有出息的,所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各人’。学生们也都能受教。对于他们的品行方面也特别注意,每天午后和晚上收工以后,我亲自查学,有些学生也顽皮得很,但不犯大规的,就说说他们了事。有时也遇着些可笑事。像有一次我瞧见一个学生,脖子上挂着汗巾在上吊,地下还跪着一个,旁边有两个扮做老头和婆子的在哭,嘿,原来是装的一出戏,我瞧见了就没说什么。可是查到晚上偷着赌钱这类事,就不行,得责罚。还有一次有两个学生拿了邻舍人家的东西,失主瞒着我,叫人把东西查回去了事,意思是不让我知道。但是我知道啦,还是把二人开除掉了。”

“对于学生的饮食起居不敢疏忽,身体是事业本钱,嗓子功夫都是跟身体走的。初办两三年,学生都吃大米,沦陷时期买米困难,才改吃杂粮。遇有学生生病的时候,我就担心啦,像杨荣环有一年病得很厉害,从医治到调养,都注意照顾,别误了人家孩子,一直到他好啦,才算放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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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春社从1936年起开办,直到1950年结束,总共办了15年,毕业同学570余人,大部分现在都在东北演唱,1950年农历二月十二日,我率领剧团南下作旅行公演。随着我走的也有10 来个人。

五、给孩子们请的老师可“阔”啦

也许由于尚小云在科班先后学过武生、老生、花旦三个行当的原因,尚的3个儿子分别学武生、旦、花脸,都得到名师传授,勤学苦练,功底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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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长麟 尚长春 寄子

尚小云原配为李寿山之女,名淑清,生长春,续弦夫人王蕊芳,一位贤淑内助,老伶工王聚宝之女,30年前“兰蕙齐芳”的王蕙芳之妹,生长麟、长荣,聚宝是梅兰芳的亲姑父,所以算起来小云和梅是表郎舅。长春、长麟艺事有相当造诣,社会上业已知名,长荣是学大花脸的,童年除了跟父亲、哥哥配戏外,也不时登台表演,唱《御果园》大段摇板,能够上正宫半调门。

小云重视教子,在孩子小的时候就让他们投名师习艺,学本领,据尚先生谈其二子的习艺经过:“长春习武生,开蒙的老师是沈富贵。沈为富连成科班出身,艺事甚精,毕生精力,大半耗于授徒。沈富贵替长春的艺事打了一个初步根基,后来又让他拜名伶尚和玉和李桂春(艺名小达子)为师,尚和玉亲授他《四平山》。又教他《艳阳楼》《铁笼山》两戏的后部开打。这两出戏的前部则为刘砚芳、丁永利两人所说,师法杨小楼。他的猴戏和全部武松则是小达子教授。长麟他的第一个老师是小翠花,教了《战宛城》诸戏,后来又拜荀慧生,学了《红娘》《红楼二尤》,再拜砚秋,砚秋教了他《牧羊卷》。而《汉明妃》《雷峰塔》则是我自己教的,孩子学得不错,有我一点味道。至于梅派戏,那当然要仰仗梅大舅的。”尚先生朗笑着结束他的谈话:“我给这两个孩子请的老师可真是阔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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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小云又告诉我:“他们弟兄两个都是5岁那年唱杨宗保,开始粉墨生涯。长春小时候还跟我唱过《汾河湾》的薛丁山。锻炼了几年,两人都是11岁正式登台。”当然,长春、长麟都是科班出身,长春是“荣春社”头科学生,长麟是二科学生。坐科时,得到众多名师伟授,功底十分扎实,为他们后来的成就打下坚实基础。

六、尚剧旅行团轶事

尚小云旅行剧团在宁演出很受欢迎,因而连演数月,长春、长麟主演。长荣配演,尚先生亲题“十二龄童”上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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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晚开锣前,尚先生父子照例不吃晚饭,进水潽鸡蛋等点心,即乘车上戏院。尚氏弟兄出演时,尚先生亲自“把场”(立在上场门口督察),有时尚上台擂“南堂鼓”一通,场内气氛更为热烈。剧场天天满座,每遇好戏连台,观众天不亮就排队买票。尚对此非常感动,要求孩子们极为严格,曾对儿子们说:“咱们必须勤学苦练,练出真玩意儿,才对得住广大观众,观众也才乐于掏腰包买票。”又说:“各人都要有拿手戏,露真本领自挣乾坤,不能老让老爷子为你们站班(指把场)。”

自1950年冬演至1951年4月,由南京转道上海演出。尚约我到沪看戏,他告诉我,一到上海,父子4人,整整齐齐着好服装,登门拜访老友周信芳(周时任华东局戏改处处长),请他多多照拂。有一年春节,周在北京没有场子唱戏,尚曾让了两个晚场给他,过了一个愉快的年,有此一段感情,当然周是热诚接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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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长春、长麟兄弟在上海天蟾舞台连演《汉明妃》《雷万春》《珊瑚》等剧,一连10天满座,为10余年来未有之盛况(见尚给我的信)以后又到苏州,苏州天赐庄钟楼居委会开了欢迎会,尚买了文武场乐器相赠,然后率团北返,任陕西京剧院院长多年。10年罡风乍起,在劫难逃,德艺双馨,长令人思。后继有人,可以无憾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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