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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封两个月,我在小区发现84种草药,43种野菜

 caikk 2022-06-22 发布于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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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撰写 | 耿凌波

十点人物志原



你了解自己的生活环境吗?了解自己的邻居吗?了解周边的一切吗?

似乎越来越多人,将兴趣投放在“自己”和“全世界”两个极端,人类学家项飙就曾在《十三邀》中谈及“附近的消失”这一概念,简单来说,就是现代社会越来越呈现一种趋势,人们在超越了具体而繁琐的生活之后,却忘记回观自己身边的世界。

而这样一种担忧,在今年三月初,上海疫情期间,却呈现出扭转的可能。当上海全域静止,一切现代化手段仿佛在一瞬间失灵,快递暂停、外卖消失……人们不得不重新面向“附近”,发现最原始的手段,向最朴素的情感连接寻求寄托。

于是,在相关新闻报道中,我们看到了“我的团长我的团”“那些年,我做楼长的日子”……那些消失的邻里关系被重新建立;也看到楼上楼下以物易物,孤寡老人获得援助……同情和理解被重新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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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身处疫区的BBY,也在无意识中被这样一种“重新发现附近”的氛围笼罩。

他原本经营着印度传统手工纺织面料生意,封控期间,利用每天散步的时间,对小区内的野生植物展开调查,在被封闭的57天内,在小区里发现了84种草药,43种野菜。这个过程中,也与可爱的邻居、美丽的植物之间,碰撞出了许多奇妙的经历。

透过他的故事,或许你能更加理解“附近”的意义。以下是BBY的讲述:


图片被塑造的生活



关注植物是我的爱好,这个习惯一直都有。

小的时候会在院子里养些花花草草。长大后,每到一个新城市,我也喜欢穿过相似的高楼大厦、避开雷同的口味,到少有人迹的荒野,看看当地的草、看看草里的虫子,它们让我能毫无隔阂地去体察一方水土。

就连日常光顾最多的娱乐场所,也和植物有关。上海两个最大的植物园——上海植物园和辰山植物园,我是那里的常客。工作忙起来,哪怕只有上下班的时间,我也会绕一段路,去距离居所一个街区的地方,看看那里一直关注的几种植物的长势。

3月21日,小区被封闭,外出看植物成了一件难事。

我所在的小区位于浦东北部,是始建于1996年的拆迁安置房,物业费收取不高,管理也相对松散。疫情一来,小区里出现了七八个“阳楼”,物业原本配备的人手根本不足以应对,虽然防疫要求“足不出户”,但像丢垃圾、取快递等维持日常生活运转的小事,还是要依靠小区住户亲力亲为。这也为我下楼接触小区的杂草提供了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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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年这些杂草都被严格地“管理”着,只在角落里才能瞥见它们的踪迹。如今因为防疫,物业的管理对象变成了“人”,杂草才有了喘息的机会。它们铆足了劲儿疯长,逢上江南一带的三四月份,仿佛夜里都能听见拔节的声音。在自由被限制的当下,人很难不被那种恣意的生命力感染。

每天趁着下楼遛弯的机会去看看杂草,成了我被封控期间为数不多的乐趣。

从我所在的楼栋出发,面向小区的中心地带,那里有一小片广场。在通往广场的小路上,以及广场两边的草坪上,长了很多蛇莓。没人注意时,它们悄悄开出一片小黄花,等被注意到时,那热闹已经让人挪不开眼。鲜艳的红色果实挂在草甸上,那颜色漂亮得哟,诱惑着自封控以来就买不到水果的上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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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莓这个东西,从小到大我都能见到。也曾按捺不住尝过几颗,没什么味道。但即便如此,在小广场的草坪里看到了,依然会冒出想要吃两口的念头。

鱼腥草大片大片的绿叶子也很吸引人,阳光下绿莹莹的。开始我并不认识,一眼望过去以为是地瓜叶,不过走近了又能看出细微的差别,拍下来查查,原来是鱼腥草。一直听说它味道独特,喜欢的人甘之如饴,不喜欢的人拒之千里。这次碰上了,我趁机揪下一片叶子闻了一下,果然,那个腥味儿太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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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腥草又名蕺菜

野生苦苣菜的味道就容易接受一些,口感上甚至胜过生菜。我曾采下一点嫩叶,用清水浸泡一晚去除掉消杀剂残存,第二天,和烤得酥酥的面包一起制成了三明治,颇有风味。还有灰菜,焯水后凉拌,滋味也是相当不错。抢菜失败的某些时刻,它们都成了我的重要补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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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野生苦苣菜做的三明治

封控进行到40多天的时候,最初被焦虑、愤怒等情绪控制的那个状态已经渐行渐远。人们开始习惯了疫情闯进我们生活,甚至在慢慢形成自己的新的生活方式。

为了应对每天的核酸和抢菜,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没有了固定的通勤时间,要学着适应工作和生活的模糊的界限;居家成了常态,如何跟自己独处也变得异常重要;社交从线下变成了完全线上,沟通方式也遭遇挑战;自我保健也被重视起来,大家生怕出了问题得不到及时救治,就努力吃好睡好、维持身心健康平稳。

面对这些变化,我开始有想法将这样一段特殊的时间记录下来。彼时,经过一段时间随心所欲地观察,不知不觉已经收集了22种植物。当时就觉得,不如就趁这个机会有计划地调查一下小区里的野生植物。


图片微妙时刻


做了决定之后,我非常兴奋,感觉有了一个具体的目标。观察杂草也不再全凭兴趣,而是开始了地毯式“排查”,只要是之前没有深入研究过的杂草都记录下来,走一遍“分辨、归类、拍照、存档”的步骤。带着做研究的心态,再来看那些日常眼熟的花花草草,才发现原来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它们。

酸模只看照片就知道,它在全国各地都很常见,从前没仔细想过,这次我重新注意到它名字里那个“酸”字,便揪了叶子来尝,是挺酸的,而且还是一种很好吃的酸。尤其在吃不到新鲜水果、蔬菜的那段时间,尝到一个来自草本天然的酸味,而不是醋的化学发酵的酸味,那种感受还挺奇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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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仔细查了才知道,酸模在欧洲其实是一种很常见的蔬菜,日常用来拌色拉,就是吃它的那种酸味。

乌蔹莓的名字很霸气,有“乌”又有“莓”,听起来就有一种有毒植物的“生人勿进”。但了解过它完整的形态变化就会知道,乌蔹莓开花的时候花和果实形成的花序是一个特别漂亮的结构,像是分子结构式,也像是由很多个菱形几何组成的蜂窝,充满着舒适且灵动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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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之内,我收集了12种植物,探索第一天的成果令人欣喜。这就像是一个窗口,让我有机会深入了解,那些一直环绕在身边,但没有仔细研究过的植物,得以窥见它们“杂草”的另一面。

不过紧接着,调查就进入短暂爆发后的低潮期。

5月5日到5月7日三天里,只有9种植物被收录。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把太多精力投注在还存在疑问的植物身上,反而对一些已经了解的植物视而不见。所以像狗尾草、艾蒿,我清楚其特性的杂草,都是在这一天才把它们放进去。经过一番查漏补缺,5月8日这天又收集了15种,创单日最高纪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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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记录在册的小区植物总数已经累计达到了58种。也是在那天之后,调查收集工作进入瓶颈期,每天新发现的植物数量越来越少,七天共发现17种,平均每天发现2.5种。但越是艰难,越是珍贵,所以每多发现一种,都令人很兴奋。

我开始尝试深入一些隐蔽的角落,比如停车场,那里有个死角,平时只有车会开进去,人很少经过,我猜一些不喜欢被打扰的植物可能生长在那里。于是穿过两个车之间很窄的缝隙,蹭到车尾处,细细勘探。这种地方一般都靠近墙根,避免距离一楼私人居所太近,我会收敛自己的动作,尽量不给别人造成奇怪的感觉。

深入的探险确实颇有成效,果然有好几种植物只长在那种隐秘的地方,比如珍珠菜,小小的白色花朵,有点像百合;细叶旱芹身材高挑,杨柳细腰得也很美;还有地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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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探险的“副作用”也很快显现出来。小区一楼的月季花开得很好,它的味道又是我一直喜欢的,又甜美又醇厚,是一种元素特别多的香味。我忍不住凑过去,拉下口罩轻轻闻了一下,随后赶紧戴上,整个过程持续不过几秒钟。却还是被一个阿姨看到了,她直接说“你不要闻”。

那一刻我很紧张,大概知道她是出于什么心态,疫情期间,大家都担心传播这情有可原。但同时也很受伤,我会觉得闻一朵花这么自然的事都有人出来制止,就好像你闻了它,就把它污染了一样。我就说“为什么不让闻?”阿姨告诉我,那里面有虫子。她担心我把小飞虫吸进鼻子里。

听到这样的回答,我放松了许多。原来她是在为我着想。意识到自己想多了之后,也会有一点自责,那些情绪反反复复,很复杂。我开始觉得,这是一个微妙的时刻,它只会发生在疫情封控期间的小区。

这样的事,它会发生在我身上,也会发生在别人身上。虽然我一直不觉得疫情给自己造成了多大的创伤,但透过千千万万件类似的小事,还是能切身感受到疫情以来人与人之间的那种紧张感。原本的生活被砍掉了很多必要环节,我们不能去见朋友、不能正常去工作……失衡这件事,虽然没被意识到,但却在发生。

而在新的环境中,去构建新的平衡,势必需要一个过程,而这个过程中也一定会产生一些碰撞、磨合。由此联想到整个疫区中,那些发生在保安和居民、居民和居民,防疫人员和居民之间的紧张时刻,可能也是重新构建生活平衡中,一些被误读、误判的碰撞和磨合。


图片重新发现附近


对我来说,从内心出发,重建自己生活的平衡,就是去了解那些野花、野草,就像把自己重新放进植物园里一样。过程中意外与周围人建立起的联系,除了有碰撞和磨合,也有一些其他的东西。

小区里有三四个门,我每次通过它们,都是选择效率最高的那扇。就连进小区和出小区,走的也都是最近的路线。至于小区里住了哪些人,他们在小区里做了些什么,之前很少在意。调查小区植物,给了我一个机会去了解自己生活的这个地方,了解邻居们的生活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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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要找到那些草,我就要把小区里所有去过的、没去过的边边角角都走一遍。期间有很多新发现,包括角落里不被注意的楼栋,两栋楼之间的缝隙原来是一条窄窄的小路,甚至居民楼与居民楼之间铺路的材质——碎大理石混上水泥,我每每想起来,都能清晰回忆起人踩上去时,那种滑溜溜的质感……

小区靠墙的地方种了很多蚊母树,一些一楼的人家,想要在绿地上开辟出一小块地来种菜,就想了很多方法。树不能拔,他们就剥掉一部分草皮,在树下种上自己的菜。绿油油一片望过去,在某种程度上,也伪装成了绿地。

仿佛踏上新大陆一般,在进行了将近2个月的探索之后,我的脑子里开始浮现出一幅特别清晰的地图,这张图里不仅有小区的空间结构,还包括了一部分人文地理。让我对自己在上海生活的这个地方,逐渐生出坐标感。

一些新联系也会主动找上门来。给发现的植物拍照时,经常会有好奇的邻居问我在干嘛。一次,一位大妈看到我在给鼠曲草拍照,就热情地凑过来说“这是什么好东西呀?”“是中药吗?”“什么药材呀?”“你认识?”问了很多问题,我当时还不太清楚鼠曲草的情况,只能回答得模棱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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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鼠曲草旁边就是半夏,相对更常见一点。我就告诉她,那个才是更著名的中药,叫半夏。阿姨听了之后很兴奋,让我指给她看,我告诉她就在脚边,并且描述了半夏的外形,三瓣叶子,天南星科,治咳嗽的……阿姨越听越兴奋,蹲下来就揪了一个叶子,拿去给她的老姐妹们看。

当时有三四个阿姨聚在一起,大家讨论了半天,还嘱咐我再看到什么中药,一定要告诉她们。

也有人对我调查小区植物这件事很感兴趣的。封控期间,在小区里散步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俄罗斯邻居,她又介绍了另一个邻居给我认识,在植物收集到将近60多种的时候,我就把它们做成思维导图拿给两个邻居看,他们都很惊讶,没想到小区里会有这么多种野生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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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朋友送的礼物


俄罗斯邻居家有个小朋友,叫Kirill,中文说得很好,通过妈妈知道了我在做收集植物的事情。有一天晚上,他发消息问我“草为什么长那么高?”我就回复他说,“有了阳光、水和土壤里的养分,草和Kirill一样也要长高长大。”之后我还和俄罗斯邻居约定,要带着小朋友去认识新植物。

我一直觉得,面对植物的时候,人能处在一个特别平等的氛围里。在人进入这片土地之前,这里本是野生植物的天堂。哪怕属于它们的家园被改造成人类的农田、居民区,它们依然历经百万年来适应着这片环境。如今,作为原住民,它们终于有机会在这片土地上重新解锁自由,却并没有像人类驱赶它们一样驱赶人类。

世界上或许会有这样那样的不如意存在,会有强者对弱者的倾轧,富人对穷人的剥削。出于工作需要,我要经常往返印度。在印度就经常能看到很有钱的一家人,带着好几个仆人走在路上,而在马路对面的商场外面,遍地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浪者。

但是在植物面前,你会觉得自己和一株草、一棵树没有什么区别,我就是在跟这个世界上的其他生命在交流或产生联系。那是一种,你在那个环境里面,有其他生命的陪伴的舒适感,并且你知道它们在那里也很好。


图片乡愁


我对上海这片土地的亲密感,也是由此开始建立。

自从离开家乡,在外打拼之后,人时不时总会产生一种漂泊的感觉。或许是因为现在吃的东西,已经不是儿时记忆中的滋味;现在的很多生活习惯,也与童年大相径庭;又或是现在交往的朋友,早已不是家乡那群玩伴……这其中的原因很复杂,尤其是处在一个身不由己的状态中,被一种趋势推着走的时候,那种漂泊的感觉更浓。

对鼠曲草的调查,让我找到排解这种漂泊感的一个小小的出口。我注意到,清明时节,江南一带的人们会采摘鼠曲草,制成一种类似糍粑的糕点——清明糕。这让我联想到家乡东北地区,也有食用野菜的习惯,比如苦麻菜,就是我们当地常吃的一种野菜,还有冬葵菜,在古代是像大白菜一样家家必备的蔬菜,但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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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样一个记录了劳动人民生活变迁的习惯,让我感受到,无论南北,人们都想办法在自然中、植物中汲取养分。这种联想,让我对上海这片生活了十几年的土地,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自然的联系。

这不是我第一次通过植物找到归属感。

过去两年间,工作上非常忙,春天夏天秋天都在外面跑,只有冬天有时间回东北。那段时间感触很深,回去之后发现,到处都光秃秃的。尤其随着城市化建设,家乡所在县级市的景观变化非常大,与儿时记忆有关的一切,房子、街道、学校都消失了,没有一个熟悉的实体的建筑可以让人去怀念,仿佛一整个童年都被抹去。

直到有一次,我在夏天植物生长最茂盛的时候回了老家,在山上看到那些记忆中的野生植物,一下子把我带回到小时候生活的场景,我忽然觉得,哎呀,原来我的老家还在,原来家乡还记得我。这些植物就在这里,年年岁岁,生生不息。虽然老屋不在,但只要有这些花花草草,我就还和自己的根有联系。

它们是见证我童年的东西。小时候,父母都在国企上班,工作比较忙,很多时候我只能自己玩。90年代的国营工厂不像看上去一干二净,犄角旮旯里能发现很多野趣。我就自己按照不同的自然群落,给它们命名为一号保护区、二号保护区、三号保护区。

这些“保护区”,每个虽然只有一两平方米大小,但却错落分布着不同的景致。有的地方是因为自来水管漏水,漏出了一片小水塘,草越长越高,水越积越深,慢慢地生出了蝌蚪,蝌蚪长成了青蛙;也有的地方比较干燥,在墙角堆着沙子,有喜阴的花草生长在那里,蚂蚱在上面蹦来蹦去……

那是一个非常乌托邦的环境,人在当中能找到一个非常舒适的状态。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会让人天然地,对植物、对自然,有一种亲近感。

直到现在,遇到难以消化的境况,我也还是会本能地向植物寻求疗愈。去年10月份,我从上海回老家处理房子装修的事情,临时被隔离了起来,在隔离酒店,面对着一个完全封闭的空间,突然就有一点幽闭恐惧症的状态,原本想要练练毛笔字,但心境却一直难以平复,我就开始画我姥姥家种的一种名叫荷花令箭的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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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花令箭

这是一种仙人掌科的植物,但是开花时候反差很大,花朵特别艳丽,像昙花一样,作画的过程,人就得到了抚慰。

5月16日,有人说上海要解封了,伴随着这个消息,我也决定将调查小区里的野生植物这件事放一放。那一天,我和俄罗斯邻居说了这个想法,便暗自决定,将5月20日,小区解封的这天,定为截止日,之后就不再收集了。截止到那一天,清单上的数字达到了惊人的86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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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种野生植物超长组织结构图


疫情或是封控,它们发生时,那种当下的沉重和无力看似是没有办法的,但当我们去回望这段经历,重新注视这件事情的时候,我们就有机会去理解它是如何产生的,同时也可以去总结一些经验。

在之后的任意的场景、任意的时间里,避免那些紧张时刻发展成人与人之间的隔离,自己与自己之间的隔离,或许就是我收集植物的意义。
 
文章配图来自BBY原创公众号《新德里的秘密》,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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