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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富家子到船翁,倪瓒经历了什么?

 福莲 2022-06-23 发布于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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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陆继善从吴淞黄允中家带回了这幅《秋林野兴图》,倪瓒都快要想不起十六年前的那个秋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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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他39岁,生活里只有一些有钱人的烦恼。年初从虎丘游玩回来后,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无锡老家。十年前长兄去世,经营偌大家业的责任全落到了他身上。一向不事生产的他虽然还是把大部分时间花在读书作画、焚香抚琴等清雅之事上,却免不了时常要在人前人后应付,不再像之前那般无忧无虑。

Image元 倪瓒 秋林野兴图。来源/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从春到秋,俗事缠身的倪瓒一直没有什么吟诗作画的兴致。九月,好友小山带着数日前倪瓒为他所作的《秋林野兴图》前来索题,他想了想,或许只有半个月前那日的光景还值得一写。

“余既与小山作《秋林野兴图》, 九月中小山携以索题。适八月望日,经鉏斋前木犀盛开, 因赋下章。今年自春徂秋, 无一日有好兴味,仅赋此一长句于左方。”

Image画上方左侧第一则题跋

政喜秋山研席凉, 卷帘微露净衣裳。

林扉洞户发新兴, 翠雨黄云笼远床。

竹粉因风晴靡靡, 杉幢承月夜苍苍。

焚香底用添金鸭, 落蕊仍宜副枕囊。

其时适逢中秋佳节,老家经鉏斋前木犀花盛开。清风载着秋凉,吹落黄花满地的同时带走夏日里残留的暑气。倪瓒静坐斋下,从午后一直待到了日暮。

天气不算晴朗,低矮的远山上方笼罩着乌云,仰头可见风竹婆娑,杉影幢幢,承托着一轮灰白色的圆月。身后的僮仆不时往金鸭炉里添香,小心地用特制的细竿拾起落花放进篮子里,生怕弄脏主人新枕囊的料材(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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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幅画虽然并不一定就是为那天的景致而作,但时间设定在秋季,距离中秋必不会太远。搭配上倪瓒后添的题诗,也没有丝毫的违和。

画中月色微茫,打在一块块土墩叠成的河岸上,形成斜长的阴影。河面并不宽阔,光秃秃的对岸近在目前,虽然已有几分秋日雨后的苍茫之感,却还远称不上荒凉。整幅画面有一股引力,让人不由得安静下来,忘记上一刻还萦绕在胸的恼人心事,听见均匀的呼吸和颅顶的飒飒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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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倪瓒在陆继善家重展这幅十六年前的戏笔之作,不能不有恍如隔世之感(注2)

曾经的他常乘书画船往返于荆溪、无锡、苏州、松江间,与友人游山玩水。若是兴致不错,那就歌以永日,对床夜话,留宿在朋友家里一两个月也是寻常之事。但他此次泊舟甫里南渚近两年,却是为了避难。

去年春天,妻子带着老母、家小来到甫里与他团聚,一家人挤在朋友家的客房里,再也腾不开空间,摆出这幅早年画像里的造型。

Image元 佚名 张雨题倪瓒像。来源/台北故宫博物院

画中精通佛老的倪瓒身着道服,以佛教传说中维摩居士的坐姿坐于榻上。他左手执卷,右手握笔,神情悠然自适,仿佛已觅得新诗一首,准备落笔。

出生在太湖东北岸的一个地主家庭,即使不时要奔波在官府和田亩之间,总体而言,倪瓒还是过着让无数人艳羡的精致生活。这从书斋内的摆设就能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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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瓒右手斜倚着的是一件古色古香的扶几,边上是一方三足古砚。左手边的方桌上放着五件古董,即使是僮仆、侍女所持,亦是形制古朴,素雅非常。巨大屏风以神兽为足,上画一幅山水小景。那并不是一幅随意写就的画作。

侨居吴地的遂昌人郑元祐在倪瓒30岁前便与之结交,常造访其家,除了写过关于《秋林野兴图》中经鉏斋的诗外,还留下了一首关于清閟阁的诗作。传说那里“藏书数千卷,……鼎彝名琴陈列左右,松篁兰菊敷纡缭绕” (《列朝诗选· 倪云林先生小传》) ,是倪瓒闻名天下的书房:

云起野桥西, 层峰翠隔溪。

欲寻清閟阁, 古木桠檐低。

——郑元祐《云林小景》

(很重要,请横屏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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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风中的山水小景恰好具备了郑元祐诗中所有的意象:野桥,隔溪的层层翠峰,古木垂桠下的房屋,那极可能就是清閟阁的所在。我们不知道倪瓒的清閟阁内的屏风上是否真画了这样一幅画作,但却不得不佩服画家的巧思——在一幅描绘书斋内景的画作中展现本无法同时看到的外部全景。

此外,倪瓒的上半身正好处在茅屋与扁舟的中心,石守谦先生认为它“立即令人忆起东晋顾恺之为谢鲲画像以'置于丘壑中’为之传神的典故。这个安排必非偶然,以他事事讲究细节的个性来推敲,应是倪瓒自己的设计,意在以此幽旷山水为其隐居的代表图像”(注3)。事实上,此处正是清閟阁外景的真实写照。不同于谢鲲、赵孟頫心向丘壑却不能至的遗憾,清閟阁主人足不出户,便已置身江河湖海之间。

可惜这些都一去不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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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2年春,因不堪州郡租税的盘剥,倪瓒变卖田宅,将全部家财装于一艘屋船之上,开始了五湖三泖之间渺无归期的漂泊。

元代末期自然灾害频发,朝廷靠不断增加江南地区的赋税饮鸩止渴,拥有众多田产的富人成了着重搜刮的对象,无锡倪家更是首当其冲:

钓耕奉生母, 公私日侵凌。

黾勉二十载, 人事浩纵横。

输租膏血尽, 役官忧病婴。

抑郁事污俗, 纷攘心独惊。

罄折拜胥吏, 戴星候公庭。

昔日春草晖, 今如雪中萌。

——倪瓒《 述怀》 节选

自30岁以庶出成为一家之主以来,二十多年间所受的公私侵逼日甚一日。因为他的清高和洁癖,常常受到官员胥吏的故意折辱,以致杭州有传闻其丧命的(注4)。如果说39岁时尚能发秋林野兴暂时逃离俗世的烦扰,此时的倪瓒已经必须在富贵与活命之间做一个非此即彼的选择。

Image倪瓒 筠石乔柯图。来源/克利夫兰美术馆

为了躲避官府的追逼和揭竿而起的义军与穷寇(有时二者并无分别),倪瓒不得不频繁变换寄居之所。湖海漂泊,有家难回,对于任何人来说,都太过沉重了。好在一众好友对他往来接济,即使是自己家中乏食,也每每尽出酒饭相馈,他则赠以画作,聊表谢意。说是感谢,又更像是对这些湖海故人友情的见证。

萧萧风雨麦秋寒, 把笔临摹强自宽。

尚赖吾君相慰藉, 松肪笋脯劝加餐。

四月十七日风雨中,茂异携酒肴相饷于晚节轩中。因为写筠石乔柯并题绝句。云林子瓒。(上图倪瓒自跋)

江南秋来多风雨。好友茂异买来美酒和松肪笋脯,在晚节轩中招待过宿的倪瓒,倪瓒则画古木竹石记录自身的凄凉萧瑟之感,以及一份雪中送炭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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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木竹石是情谊不渝的象征,只是倪瓒笔下的树木挂满苔丝,墨竹或斜或直,时繁时疏,邋遢得像是麻秆和芦苇(注5) 。当初倪瓒每日要命人洗拭阁前梧石,连落叶、落花都不忍心破坏,要童子用缀有细针的杖头挑出落叶的故园(注6) ,现在怎么样了呢?想必早已成为“军旅之舍”“狐兔之窟”(注7)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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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6年之后的十年时间里,倪瓒住在吴淞江与太湖交汇处的蜗牛居。倪瓒的居室既然取名“蜗牛”,此间的大小想必跟清閟阁不能同日而语。但渺小如蜗牛也有安居之所,又未尝不是对漂泊生涯莫大的慰藉。

他时常去苏州。张士诚占领那里不久后便接受了元朝的招安,战时的状态得到解除,加上他广纳人才,一时的文士都集中于苏州附近。然而因为不肯为张士诚的弟弟张士信作画,倪瓒被其毒打一顿,险些丧命。当鞭子重重落在身上,倪瓒却始终不出一声,有人问他原因,他竟说“出声便俗” (《 云林遗事· 高逸》) ,依然是当年那个脾气。

Image倪瓒 容膝斋图。来源/台北故宫博物院

为了躲避张士信的势力,倪瓒又离开蜗牛居,来到了稍远的松江居住。一直到了明洪武七年(1374)春,他还没有结束漂泊生涯。三月四日这天,檗轩翁拿着他两年前所作的一幅画过访。

画作原本无题,大概是为了感谢潘仁仲医生为其治病,檗轩翁想请倪瓒题诗后将画相赠,便有了这段不朽的题跋:

屋角春风多杏花, 小斋容膝度年华。

金梭跃水池鱼戏, 彩凤栖林涧竹斜。

斖斖清谈霏玉屑, 萧萧白发岸乌纱。

而今不二韩康价, 市上悬壶未足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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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瓒与潘仁仲素有往来(注8),知道他的居所名为“容膝斋”。斋仅容膝,其小其狭可以想象,倪瓒漂泊时长住的“蜗牛居”又何尝不是如此?前半辈子住在宽敞豪华的清閟阁中,度过了美好的青春岁月。过去的二十多年间,无一日不为流离失所而提心吊胆,却能泰然道:斋仅容膝,亦能度此年华。

“(接前诗)甲寅三月四日, 檗轩翁复携此图来索谬诗,赠寄仁仲医师。且锡山,予之故乡也,容膝斋则仁中燕居之所,他日将归故乡,登斯斋,持卮酒,展斯图,为仁中寿,当遂吾志也。云林子识。”

潘仁仲家住锡山,与倪瓒是同乡,或许这也是唤起他诗情的原因之一吧。倪瓒提到等他日回到故乡,将登容膝斋,持酒展图为潘仁仲祝寿,似乎此时的情况发生了变化,心中已欣然作归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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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仔细观察《容膝斋图》中下半部的亭子与树石,尤其是最左侧那躯干向左弯曲的树木,几乎可以确定这就是《秋林野兴图》中的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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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瓒的笔墨愈发疏落,树叶脱落殆尽,土石剥落苔点,亭中空无一人,江面宽广难涉,枯笔淡墨画就的低矮远山也不再清晰可辨。他剔除了所有挑逗视觉的元素,没有一丝一毫炫技的冲动,我们也依然能从《容膝斋图》中感到让人安静的力量。

只是它已经不是《秋林野兴图》中的悠然自适,而变得萧散荒远,它来自那个停留在模糊记忆中的失落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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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题《容膝斋图》五个月后,倪瓒于仲秋八月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很快就是中秋,脾疾缠身的倪瓒强起看月:

经旬卧病掩山扉, 岩穴潜神似伏龟。

身世浮云渡流水, 生涯煮豆爨枯萁。

红螺卷碧应无分, 白发悲秋不自支。

莫负尊前今夜月, 长吟桂影一伸眉。

——倪瓒《中秋脾疾不饮有感》

虽然“经旬卧病”“白发悲秋”,经鉏斋前的木犀或许也早就荒芜了,但能在人生的暮年落叶归根,对着家乡如旧的月影长吟一曲,仍能为之伸眉,老怀稍慰。

这年冬天,倪瓒病逝,享年74岁。

注释:

[1]《云林遗事· 洁癖》:“阁前置梧石,日令人洗拭。及苔藓盈庭,不容人迹,绿蓐可爱。每遇坠叶,辄令童子以针缀杖头挑出,不使点坏。”

[2]画上方左侧第二则题跋云:“年岁在甲午冬十一月,余旅泊甫里南渚。陆孟德自吴松归,携以相示,盖藏于其友人黄君允中家。余一时戏写此图,距今十有六年矣,对之怅然,如隔世也,瓒重题其左而还。十九日。”

[3]石守谦《山鸣谷应》,第133页。

[4]《倪瓒集》卷二有《杭人有传余死者,贞居闻之怆然,因赋以寄之》,中有“洗耳不堪闻俗语,醉眠且复罢清琴”句。

[5]《倪瓒集》卷九:“余之竹聊以写胸中逸气耳。岂复较其似与非、叶之繁与疏、枝之斜与直哉!或涂抹久之,它人视以为麻为芦,仆亦不能强辨为竹,真没奈览者何。”

[6]同注1。

[7]《倪瓒集》卷三:“锡山弓河上玄元道馆、锡麓玄丘精舍……今或为军旅之舍,或为狐兔之窟,颓垣遗址,风景亦异。虽予之故乡,乃若异乡矣。”

[8]《倪瓒集》卷三、卷七各有一首《赠潘仁仲》诗。

参考文献:

1.〔元〕倪瓒:《倪瓒集》,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年。

2.〔元〕郑元祐:《侨吴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8年。

3.〔明〕宋濂等:《元史》,中华书局,1976年。

4.〔清〕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

5. 台北“故宫博物院”:《元四大家》,台北“故宫博物院”,1975年。

6. 石守谦:《山鸣谷应》,上海书画出版社,201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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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吃畫人本吃
编辑 | 詹茜卉
校对 | 张斌

经公众号“吃畫人” (微信ID:chihuaren93)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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