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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粗朱文古玺与篆刻的朴素平正美

 三个小布丁 2020-10-30

今天这篇文章里说这两件事:1、篆刻的审美是多元的;2、一方古玺印带来的启发。是跟初学篆刻的朋友拉家常,不是学术研究,写到哪算哪儿。

一、篆刻的审美是多元的。

现在学篆刻,特别是初学篆刻,容易被明清名家印的元朱文和秦汉印的粗白文洗脑,甚至于在篆刻界还流传着“白文贵粗”“朱文贵细”的不成文审美约定,比如甘旸在《印章集说》里就说:“古印皆白文,本摹印篆法,则古雅可观。不宜用玉箸篆,用之则不庄重,亦不可作怪。下笔当健壮,转折宜血脉贯通,肥勿失于臃肿,瘦勿失于枯槁。(朱文印)其文宜清雅而有笔意,不可太粗,粗则俗;亦不可多曲叠,多则类唐宋印,且板而无神矣。”

再比如周应愿的《印说》里也说:阳文,文贵清轻,阴文,文贵重浊……清轻象天,浊重象地,各从其类也。刻阳文(朱文)须流丽,令如春花舞风;刻阴文须沉凝,令如寒山积雪。“总之,大部的审美理论基本向这个方向靠拢,特别是民国之后,由于赵叔孺、王福厂、陈巨来等“元朱文”出了一大批杰出的篆刻家之后,这种风气在篆刻学习初入门阶段最为流行,其重要的现实结合点就在陈巨来印风的学习上。

(陈巨来先生元朱文和白文印的印例)

除了将篆刻界的风气完全带向精金美玉式的极致的人工之美,使印风走向绝对的平正、和谐、匀称、精致之外,同时也将印文的线条限定在了“粗白细朱”的框框里,似乎在中国古代印家的思想里,白文就应当是劲健粗壮的,朱文就应当是轻细清雅的,这对篆刻学习是不利的。

且不说陈巨来先生其实也有大量的细白文印(大致是从浙派赵之琛那里继承来的)足够优秀,近现代名家里也有吴昌硕、齐白石、来楚生这些杰出篆刻家们的“粗朱文”印例,这些都足以证明白文不一定粗,朱文也不一定细,只要足以表达篆刻作者的审美趣味和审美思想,就足以成为优秀的篆刻作品,而线条的粗细并不是硬性规定、不可更改的。

(名家的细白粗朱文印)

其实,学某家印风,不能被此家印风所限;学到某种程度之后,又不能为自己达到的成就所限,这是正确的艺术学习思维,要进得去,又出得来。如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评价戴震的话“不以人蔽己,不以己蔽人”,认为这是戴震做学问最得力的方法。对于篆刻或者书法来说,“师古而不泥古,尊师而不拘于师”,太重要了。

(吴昌硕大师)

当然,有人会说,吴昌硕大师之所以粗朱文是跟他长期研究石鼓文书法有关,他的人格气质是石鼓文的粗重朴茂,这不错,但吴昌硕决不是粗朱文的孤例。来楚生呢?有人又说他是擅长草书和隶书的,因此他的人格气质是放浪不羁的,是粗放的,所以他的印里,凡朱文印,也粗朱文居多,也算个例。

(来楚生和他的粗朱文印“安处”)

齐白石呢,因为是个“野孤禅”吗?吴昌硕流派的后续名家呢,比如写了《篆刻学》的邓散木呢(作品就不列举了,粗朱文太多了)?难道他们的粗朱文印不好看?不美?

(著名篆刻家邓散木像)

其实,关于粗白和细朱,近现代的篆刻名家在理论上已经打破了这种审美风格上的限制,只是初学者并没有接触到这些理论罢了。比如沙孟海先生提出的篆刻艺术审美“四象”说里,他把审美类型分为太阴、太阳、少阴、少阳四象,太阳即阳之刚,少阳即阳之柔,少阴即阴之刚,太阴即阴之柔,又把四象与刚柔相济的理论结合在了一起。比如吴昌硕,来楚生印风,刻朱文多以粗线条出之,是“阳中之阳”,全力表现的是雄强、刚健、遒劲的阳性,但因为朱文线条过粗,为了避免由此带来的沉闷与呆滞,他们的线条往往通过残破的手段使之产生虚空之感,这其实就是阴阳相济的原理,而陈巨来等名家的印风,因为线条过于清雅,如果任其发展,就会失之惨淡或妖媚,于是这些名家又极力使细朱文印的线条强健、清刚、挺劲,以保证阴阳相济。

当然,各种风格之中,还有一条个人喜好的问题,陈巨来不喜欢吴昌硕印风并不是谁比谁更高明的问题,而是两位名家审美本身的差异,无关对错,也不分高下。审美本身就是主观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各花入各眼“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所以初学者一定要从自己最初接触的印风里面跳出来,尽可能的多读印谱,多接触各类印风,不要让自己的学习受限。相对来言:“细朱”与“粗白”的受限只是其中的一种表现而已。

二、说一枚粗朱文古玺

既然说到粗朱文,今天我们就顺带说一方粗朱文的古玺,这方玺印是春秋时期的玺印,相较我们平常学习的战国玺印,断代时期更为靠前,可以说是粗朱文印的发源处了。就是这方:”大车之玺“,如图:

(大车之玺)

这方印是我临过的最早的古玺印,当时临它的原因并不是因为觉得它好,而是觉得它简单,文字也都认识,四个字端端正正的,而且圆转线条较少,较易完成。临了几遍之后,反倒发现这方印真临起来,并不容易。这个不容易,并不是刀法与字法的完成,而是它朴实的气质。

印中四字,都是最原始的字法姿态,似乎是后世印章最早的形态,四个字各自约占印面面积的四分之一,这是最简单的安排方法,最朴素的安排方法,后世印章发展到秦汉时期,也是这种四字各占印面四分之一的章法布排方式,但“大”字与“车”字的关系,“大”字的下部天然空间,被“车”字的头部挤进,印面上下两部由此产生了联系,印面中间有一纵向的白线空地,似乎左右四字完全没有关系了?妙就妙在,这印面的四字,“车”字在四字之中为字形最繁密,于是印面右下有密不透风之感,而其他三字天然字形稀疏,这是“三疏一密”的章法关系,为了使印面左右建立关系,古匠人将“之”字的笔画做成最粗,与“车”字形成对角呼应关系,这样一来,左上角明显过重,他又将右上角的边框加粗以平衡印面。这都是这方印的“巧”处。

(后世的元朱文笔画交接处的“焊点”)

但这方印最重要的还是它的朴素。单看印面文字,文字的线条基本以憨憨直直的自然状态,长线条仍以冲刀完成,加粗的“之”字线条如枯树的枝丫,朴实无华。甚至在冲刀冲到笔画交接处,亦不留刀控制,直接冲到交接处,这种刻法是不加经营的刻法,后世的汪关、丁敬、赵叔孺、陈巨来等在处理朱文文字的笔画交接处时,就在夹角位置留下较为合适的“焊接点”。这种精工的人工痕迹,古代匠人还没有学会,或者说他们还处在一种“朴素”的状态,素面朝天的线条自有其天然之美。甚至弯弯的“之”字,已经弱到有些发软的“大”字左撇,“车”字的中横,玺字“土”旁中心的一点变粗,都天然浑成,无丝毫雕琢痕迹。

(赵孟頫)

晋代虞龢《论书表》提出的“夫古质而今妍,数之常也”(后来孙过庭《书谱》又重提)的审美问题,到了元代赵孟頫从程仪父《宝章集古》二编中模得340枚古印,并且“修其考证之文,集为印史”遂后得出“汉、魏而下典型质朴之意可仿佛见之矣”这其实是中国篆刻艺术的宗法问题的开端,赵孟頫可能没有见过春秋古玺,但他已经“质朴”做为篆刻艺术的最早审美出发点了。这位元朱文的宗师级人物,早就知道“质朴”对于篆刻的意义了。

古玺中的朱文印,应当多为烙马、烙木、烙车印,“大车之玺”应当属于烙车印类别。这一类烙印当然无法以细朱文形式出现,因为细朱文烙出来的字不显眼,所以古玺里的朱文印线条多是粗壮的,当然,这也是它“朴素”的原因。而“朴素平正”正是篆刻学习的源头,这个问题在之前的汉印阶段已经强调过了,学印应当从这些朴素的作品入手,这里只不过是老调重弹,从实用印章的“源头”——古玺——角度再思考一次,从“源头”强调一下“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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