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是二十二年前留下的痕迹。 拍这张照片的时候,我的姥爷就在旁边安安静静地躺着,和二十四年前姥娘躺在同一个位置。 这所房子,就是姥娘去世前准备为二舅结婚才盖的。而门上的婚联,我却无论如何记不起来是二舅结婚时的,还是四姨出嫁的时候的了。 记忆里的那几年,一年接一年的,总有大事在发生。 先是我转学到了姥娘村子的小学继续读二年级。上学的路上,外婆拔了路边的狗尾巴草,给我编了一只小狗。
姥娘还在的时候,养了一群羊。我和大舅家的表妹倩倩放学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村后的河滩上放羊。 二舅该结婚了,姥爷姥娘就卖了羊,只留了两只小的。扒了旧房子,盖新房子。房子刚盖好,姥娘就忽然病倒了,在乡卫生院做手术。中学放学,我和倩倩跑去卫生院,手术室门口,大姨妈妈还有四姨,一脸愁容地坐着。 记得卫生院里有一棵粗大的泡桐树,四姨就在树下用一个煤气炉给姥娘煎草药。 没有人顾得上羊了,最后两只也被卖掉。包括那只我特别喜欢的颇有灵性的咬了我的书和作业的会像狗一样蹲在门口等我放学的。 姥娘的病时好时坏,迁延了大半年,终于还是在冬天的夜半离去。 那个夜晚,先是二舅和四姨摇晃姥娘的哭声,然后是姥爷骑自行车出门的叮咣声,大姨和妈妈到来,姥爷点了火堆取暖,摇曳的火光里,姐妹几人木然地坐着。几米远的床上,我偷偷地望着。 姥娘张着嘴,似乎有话还没来得及说。妈妈姐妹几人尝试着合,二舅尝试着合,都不行。直到大舅从广州回来,才终于合上。大概是放心不下她那苦命的孙女…… 风水先生来了,凭着记忆找准了老房子的房梁与堂屋门,姥娘的遗体被放在正对门的位置。 天亮了,我和倩倩继续去上学。放学回来,大门口的街上,木匠们拉了电线,点了一盏一百瓦的大灯泡,制作棺材。 平时被我当作玩具玩的一堆铜钱和元宝,撒在棺材里,两个元宝,放在姥娘的手心里。 入殓,净面,封棺……黑黑的棺材比我还高,我看不到姥娘。 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姥娘的墓穴就在自家的地里,头,对着大表姐正常上的中学。左侧不远,文化河蜿蜒而过。 房子就这么搁置了,再也没有进一步装修下去;旧房已经拆除干净,只留下门口的斜坡还是原来的样子。 多少个日子里,我就坐在门口吃饭写作业。 姥娘走了,大舅二舅又去了广州打工,四姨不久也出嫁了,我也转学离开了。偌大的家,只剩下姥爷和倩倩。 之后,我只顾按部就班地上学,而倩倩学习一直不怎么好,很快就辍学了。等到我读高中,她也已经去广州打工。 二舅结婚,生下一个女儿,不满周岁,留在老家。我们那里的女孩,小名基本是妞或者是妮娃的。四姨家的女儿叫了妮娃,她便叫了妞。妞有时候跟着她的四姑,有时候跟着她的大姑。有一段时间里,她学会了喊大姑夫为爸爸。 四姨家就在隔壁村,姥爷有时住在四姨家,有时候住自己家。 那几年,我爸妈也去了广州,偶尔会从遥远的那里得到二舅的消息,但后来竟然杳无踪迹。不说抚养费了,整个人仿佛从人间消失了一样。 大舅曾费了功夫去找,没有结果。 大家都疑心是跟着什么人鬼混,蹲了监狱。但那样,也该有一个通知给到家里。那么,大概就是默默无声地死在某处了。但终于没有任何准确的消息。十几年里,二舅的去向竟也就成为大家心目中的悬案。 久而久之,二舅的户口被销了;妞的户口费了一些功夫,才落在四姨家。大姨和妈妈、四姨,轮流负责妞的学费和生活费。 好消息是,大舅又结婚,并生了双胞胎儿子。双胞胎中的一个,后来被送到老家读寄宿制的高中。 那个实际上被闲置许多年的旧房子,简单地刷白了一下,安置了几张床,买了冰箱电视空调,又焕发了生机。大门原来朝南,到街上要经一个斜坡,姥爷本就有腿疾,就改到了东边,拆了原来的围墙,新盖了门房。而经年的木门,却完全没有处理,旧年的婚联就留在上面继续斑驳。 斑驳的时光里,我读完了大学,找了工作又换了工作。我的小表弟,姥爷的小孙子回家,老房子翻新,……但这些对于我而言,似乎完全发生在另一个时空里。 一个暑假,听了老妈的命令送妞去县城城墙根下的学校上学,才知道妞竟然已经高二。 去姥爷家,如果不是那里生活过许多年,顽固地记着房子的位置,大概不敢踏进那个大门。 姥爷一直很瘦,但站在面前的他似乎比以前更瘦了,而且比以前矮了许多。唯有那双神奇的蓝色的眼睛,依然明亮清澈。 我教天天喊太太,他不喊。姥爷想抱抱天天,天天闹着往我怀里拱。 抱了天天,在这间住了许多年的房子里转,发现一个无人的床铺,我才知道小表弟早已在家里上学。 抱着天天站在堂屋门口,看着陌生的院子,我还清晰地记着压井的位置。磨盘,水盆,大树…… 后来,姥爷的腿疾越来越严重,走路一瘸一拐的…… 去年的某一天,一个人忽然摸到了家,站在了姥爷面前。失踪多年的二舅,竟然回来了。 这一年,他惟一的女儿,已经二十岁,正在读中专。 瘦得皮包骨头,不知道是受了多大罪。妈妈告诉我。 二舅回来没待多久,办了户口身份证,就又出门打工去了。这期间,我虽然回老家几次,却始终没见到他。 这个因为我和倩倩打架就把我提溜起来扔出去的二舅,这个会去河里会捉鱼摸虾的二舅,这个不成器的总是要给几个姐姐惹麻烦的二舅,他的面容在我的印象里已经完全模糊了,只有一团迷雾。 很多人说,我很像他。读大学的时候,我一次心血来潮剃了光头,回到家,远远地走回去,妈妈还以为我是她二弟。待到我站在她跟前喊妈,她差点要打我。 但下了车,在这个本属于他的房子的大门口,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那个时候,他站着的位置,是当年挖的泡石灰的坑。准备泡好了,就给房子装修。但一切,都不了了之了。 站在堂屋门口,姥爷的遗体静静地躺在冷柜里,和二十四年前的姥娘躺在一个位置。 前一天,我刚从幼儿园里接回天天,和他去理发,爸爸打来了电话,你姥爷走了。 突如其来,猝不及防。 走出理发店,我给天天说,爸爸的姥爷去世了。 姥爷走得很突然。大概是午饭后,在村上和人聊天,蹲久了心口不舒服,回家喝了点水,推了自行车,又出门转悠,就这么忽然倒下了。 死的时候,跟前无儿无女。 因为是摔倒的,满脸血。 邻居们赶紧联系了他的子女。 好在,没有受什么痛苦。 上天肯定是眷顾他的,才会让他在等回了自己失踪多年的小儿子,自己那还没出嫁的小孙女有了爸爸,在自己的小孙子高考出了成绩,并且拿了不错的分数之后才猝然离去。 他养育了二儿四女,三女儿又在他五十岁头上忽然服毒自杀之外,其余的无论是子女,还是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也都没什么大出息,只是过着平常人的日子。 而所有的事情,讲起来平平淡淡,发生时也恍若平常…… 就像是六岁的下午,一个人忽然拦着姐姐和我,“你快回去给你妈说你三姨喝药了……” 八岁的深夜,被吵醒,床头正对着的屋子里,二舅和四姨凄厉地喊“妈”…… 三十二岁的傍晚,躺在理发店的洗发椅上,接到爸的电话,“你姥爷后半晌儿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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