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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钩沉]从穿蓝棉袄的小闫同学说起...

 一林冷月图书馆 2022-06-28 发布于吉林

  

文图/一林冷月  2022-05-24

自从退休之后,慢慢养成了早晨出去遛弯的习惯,年纪虽然大了,但这个老胳膊老腿儿的,不坚持活动活动还真是不行。前些日子忘记了是那一天,天刚放亮,“春宵一刻值千金”,赶紧起床洗漱完毕,穿好衣服即刻下楼。

我自认为已经起得够早的,但“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刚出楼门,有见朦胧晨霭中有一位拾荒老哥已经背着个半鼓的丝袋子在前面不远的垃圾桶里翻找废品了。他大概感觉上面的一个包袱有些碍事,于是就拎出来甩到旁边,那个包裹落地后就散花了,里面半新的,甚至还有没有打开包装的新衣服,但是老哥都没有正眼一瞅。我于是搭讪说:“老哥,这衣服挺好的,你怎么不看看”...老哥有些不屑地说:“现如今谁还捡内玩意儿,膈应人呐”...说着把翻腾出来的两个矿泉水瓶子放进袋子里,直奔下一个垃圾桶了...

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我心生感慨,你看看,如今拾荒人宁可捡几分钱一个的塑料瓶,却对那些或半旧或簇新的衣物不屑一顾,如果姥姥还活着,一定会说:这个世道真的是大变样啦(记得小时候姥姥为我们做千层底布鞋打隔拨时,用的都是很小很细的碎布头)。我走过那包散开的包袱,赫然发现了里边一件半新的老式蓝棉袄,那种带人造毛皮翻领的,这正是我们初中时男孩子冬天最流行的款式...不由得回想起当年关于蓝棉袄的桩桩往事...

上世纪七十年代之初,我们全家因父母“走五.七道路”,由省会城市下放吉林延边一个边境小山村,开始为期三年的农村生涯。因为当地全是朝鲜族,没有汉族中学,所以只能百里迢迢来到县城中学就读。

不久之后,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了延边小县城的第一中学,分了班之后,感觉班上同学明显分成了两派,即从省城来的下放干部(住宿生)子女,与本地的孩子根本不掺和。但很快就有人打破了这种地域隔阂,他就是小闫同学,他中等身材偏胖,眼睛不大总是咪着,没棱没角圆乎乎的脑袋,下课之后和我们主动搭讪,甚至放学后一起到宿舍后面的小树林子里互相递烟,互相点燃,然后坐在一块“吞云吐雾”...

更加熟络了之后,他经常来我们宿舍,到了饭点,饭盒里多打点饭菜,就在这里对付了一口,他也经常给我们带苞米面煎饼,是他母亲自己摊的,感觉越嚼越香,非常好吃...

我渐渐的知道了他的家境,他父亲:一位中年车轴汉子,当年跟随家人闯关东来到此地,在县森工局上班,是一位典型的伐木工人,他脾气相对暴躁能喝酒,而母亲则善良温婉,他是家中老大,身下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尚在襁褓之中...

我们在一起抽烟不分彼此,在一起喝过酒,当然不是在饭店,就是在宿舍周日改善伙食时,打上两个好菜,叫上他,酒是从他爸的酒坛子里偷舀的,装在一个玻璃瓶子带过来,那时节好像塑料瓶子还非常少见。我们两个同宿舍的好友再去饭店买上点菜,七拼八凑便也看得过去了。晚上门一插,把电灯拉低,不敢大声说话。三人默默端起盛酒的水杯,有样学样地象征性的碰碰杯,便不知深浅的一饮而尽,之后便是呲牙咧嘴辣的扭曲的脸,再后来就是迷迷糊糊,没姿没态的醉倒...

我和宿舍另外一位同学,加上小闫除了上课,经常粘在一起,看电影,打篮球,他跑跑颠颠为我俩买东西。周日休息我帮他一起去很远的小煤矿坑口矸石堆,捡拾煤块,搭车去他爸爸的林场,捡拾采伐丢弃的树枝丫叉,然后用他爸预先准备的小板车拉过几十里地运回来,小闫妈妈忙不叠的给我们做饭...,说起来“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小闫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冬天到了,快放假的时候,他穿着一件簇新带人造毛领子的蓝棉袄出现在我们面前,一脸傲娇的样子,家中长子一个得天独厚好处,就是衣服都是从新的开始穿,到了后边的弟弟妹妹,就只能浆洗缝补之后捡剩凑合了。

长话短说,经过了两年(四个学期)的寒来暑往,我和小闫成了推心置腹的密友,两年间虽然不算长,但这是我们从懵懵懂懂的少年期向青年过渡的关键阶段。不知不觉中,我们感觉彼此都长大了,我们见面时,没有了刚认识时候的少不更事、嘻嘻啊啊,多了些心事重重、沉默寡言...

初二放了寒假,简简单单收拾了行李,准备返回山里农村的家。小闫还是穿着那件已经不算怎么新的蓝棉袄来送我,因为距离发车的时间尚早,我们俩慢慢的踱着步子,彼此都不说话。踩着路上深浅不一的积雪,脚下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

我俩来到了客运站候车室,在一片嘈杂且有些呛人的烟草气味里找了简陋长条椅子的空位坐了下来,小闫终于开口说话了,大概意思是告诉我,下学期开学时,可能不来念书了,家里生活负担重,加之他对学习失去了兴趣,正在打算让他爸向单位申请,让他去林业局知青点劳动,早下去早点就业,早点像一个成年人一样开始新的生活...

这时候客车来了,大家起身排队准备上车。上车前他把我的旅行包递给我,我和他紧紧地握了握手(感觉他的手好凉),心里有些不舍,说了一句:那多保重吧,便上了车。长途车票上座位都是有编号的,所以我也没有急着坐下,只是隔着渐渐起了白霜的车窗向他挥手告别...

客车缓缓启动了,穿着半新不旧蓝棉袄的小闫,站在有些污秽的雪地中向我挥手告别的身影,离我渐行渐远,慢慢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但怎么也没想到,我们分别后不久,小闫就出事了。大概那年春节过后,已经快开学了,我因有事返回镇子,听同学说小闫出了事,是因为煤气中毒死了。刚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我,有些麻木的僵在那里,好久好久...,原来设想开学之后,他去了知青点,我们同学关系虽然结束了,但毕竟朋友还可以相见,但岂料那日车站一别,竟然成了永诀。

那位同学告诉我说,学校放假后不久,小闫和一些同学来学校篮球场玩篮球,因为人数凑不够,只能在一个栏下玩投篮和抢断,玩着玩着感觉有些热了,大家便把棉袄、帽子什么的挂在对面的篮球架子上....

等大家玩的尽了兴,准备穿衣戴帽回家时,才发现小闫那件半新不旧的蓝棉袄不见了,被小偷给偷走了!

一瞬间小闫心态就崩坏了,棉袄丢了回家怎样面对父母?怎样面对暴躁的父亲的巴掌或者木棒?好在周围的伙伴们纷纷出主意想办法,帮助他度过难关。大家商量的结果是,让小闫暂时躲到邻居小秦家的防空洞(兼做菜窖)里,等小闫爸过了气头,再让小秦爸去劝解说和...

于是在小伙伴们陪伴下,小闫他们躲进了防空洞里。说是防空洞,其实也就是一个大一点的地窖,里边有电灯照明,还有个小土炕,一张小炕桌,有人给小闫带来了晚饭,有人送来了旧棉袄,有人还拿了床旧被子,于是小伙伴们就在这个防空洞里又玩起了“斗地主”。一转眼天黑了,小伙伴纷纷离去,最后只剩下小秦还在“舍命陪君子”...

但毕竟正值北方隆冬,地洞里又冷又潮寒冷难捱,于是小秦偷偷返回家中,用炉铲子在灶塘里扒出一盆红彤彤的炭火,拿进冰冷潮湿的防空洞里取暖,也正是这个无知且无奈的举动,最终夺走了两个小伙伴的生命(小闫终年16岁,小秦终年15岁)!

小闫以及小秦的离去,让两家人悲痛欲绝自不必细说,最后在小闫妈妈的坚持下,加上亲朋好友的帮助,小闫最后又穿上了一件崭新的蓝棉袄上路了。听说小闫妈妈此后精神错乱了好一阵子,我们班上同学有心想去安慰一下,但有鉴于此,还是没敢上门。

开学后的某个周日,我们班上几个和小闫关系不错的同学,凑钱买了两瓶酒还有一盒刚刚问世带过滤嘴的人参烟,来到小闫的坟边祭奠他,埋他的坟地在一片小树林中,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坟冢,但小闫的坟土无疑是最新的(他的坟头没有标记,连个写着名字的木板都没有。坟头上只有一块砖头压着一张黄表纸,黄纸的边缘在风中瑟瑟抖动)。我们把两瓶酒打开,一瓶咕咚咚倒在他的坟头,另外一瓶我们每个人轮流着喝上一大口,白酒非常辛辣,入口有一种烈火焚胸的感觉。把那盒好烟拿出来,每个人点燃一颗猛吸一口,然后插在他的坟头,看着那袅袅升起又随风飘散的烟雾,头脑中幻化出他生前吸烟的样子...

50年后,听一位(当年一起参与给小闫上坟)自驾重游小镇的同学说,当年埋葬小闫的坟地已经无处寻觅了,这个地方现在变成了一条环绕镇子生态公园的一部分,来的时候正值春夏之交,也是林木葱茏、花团锦簇、草长莺飞的美景...

  

50年前,小闫如果没有丢失那件蓝棉袄(如今扔掉都没有人拣),大概也不会为此失去生命。如果能活到今天,大概也会如我们一样鬓发皆白、儿孙满堂了吧...我不知道有没有来世,如果按照老辈人的说法,小闫或许早就转世投胎,两世为人了吧,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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