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聆听汨罗:我们欠屈原的那笔债

 置身于宁静 2022-06-28 发布于浙江


戴潍娜:第一次来到汨罗祭拜屈原,原本以为可以伴着汨罗江的呢喃如梦,没想到一直在汨罗江的耳语里失眠。失眠期间百般无聊,翻看了许多希腊神庙立柱的造型结构图,由此联想到屈原上天入地、通天贯地、又毁天灭地的文本,同样构建起了一座神庙。神庙是神的居所,也是人距离神最近的地方,但鲜少有人能走进神庙里面。整个古典时期,希腊神庙在比例大小、空间结构上固执的捍卫着基本制式,希腊人的思想也乐于在这样一个相对固定框架内舞蹈;异曲同工的是,屈原也给汉语诗人,乃至中国知识分子定下了一个命运的范式。屈子当年沉江怀抱的那块巨石,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一代代诗人始终在屈原的回响中,去试图逼近这个神庙。

屈原生活的时间,大致可划入雅斯贝尔斯提出的人类文明的轴心时代(约公元前公元前600至前300年间),那是一个思想和智慧大井喷的时期,希腊有了苏格拉底、柏拉图,以色列有了犹太先知,印度有了释迦摩尼。屈原的出生时间稍微晚一点点,推算出的出生日期大概在公元前335-366年。有趣的是,希腊神庙里的爱奥尼亚柱式的成型时间大概也是在公元前500年左右。为什么老把屈原和希腊神庙的柱子扯在一起?我觉得他们之间似乎有某种古老文明的连接和文明之间的相互隐喻。


希腊神庙是简单的梁柱式结构, 其中有两种基本立柱:多利亚和爱奥尼亚柱式。其中多利亚式柱子形状孔武有力,代表了多立克人斯巴达人的尚武;爱奥尼亚柱式则精致、柔情、自由, 维特鲁威把这种柱子想象成一个女子。爱奥尼亚人是广泛意义上更古老的希腊人,多在东爱琴海和小亚细亚的殖民地,那里也是孕育希腊哲学的地方。

中国的文化神庙,同样是由这两股完全相悖力量支撑起来的——一种是多立亚式的“诗政合一”,明晰的“诗而优则仕”;另一种则是爱奥尼亚式的屈原所代表的隐晦的脆弱的美学,失败的美学。屈原一抬手,就把我们文化神庙的顶棚给抬高了!后人怎么看待屈原这一柱独立的文化支柱,恐怕也关乎我们中国文化压箱底的功夫吧。

杨炼:我要把话题拉开一点。回到中国文化之根源,因为它实在诡谲神奇。囫囵吞枣、敷衍沿用也就罢了,但倘若细思,怕真就只剩“极恐”二字。先绕开屈原诗,回到我们语言的起源,甲骨文怎么来的?按照任何进化论的说法,那个从构字到语法、以至整个观念体系无比完整的系统,还不至少得有数千年的递进过程,沿途留下无数石刻的、铜铸的、陶制的(且不提竹木和丝绢的)刻划,从最简单的符号,到逐渐复杂的语言,用一长串“足迹”,让我们清清楚楚看到那场艰难的跋涉?但,有吗?回答简单无比:完全没有。那十几个常被拿来说事的山东刻划符号,尽管有人借来“古彝文”揣摩其含义,可考古学不相信“孤证”,要证明甲骨文就从它“进化”而来,我们还需要大量的物证旁证,仅凭十几个象形字符,完全不能解释以3300年前盘庚迁殷为界,之前一片空空荡荡,之后平地一声雷,像另一场宇宙大爆炸,突然迸发出甲骨文这个东西。从盘庚到武丁大帝,短短五十年左右,地下出土的甲骨,已经成千上万,迄今更总共发现了十五万片以上。屈原《天问》那劈头四问:“曰邃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堪称振聋发聩。其中,“曰”、“传”、“道”、“考”、“识”,在在都聚焦于语言本身。我能感到灵均内心的焦虑,那是一种木无根、水无源、人无祖、宇宙(存在)无据的大困惑、大茫然。他当然不知道后来有个词叫“语言哲学”,但他以一颗大巫之心,直抵根本,已在频频叩问那终极之谜。这段《天问》,直接把宇宙起源等同于语言起源,甚至把宇宙起源植入了语言起源之内,何其辉煌、何等人性!还要再提被滥用得无聊的“深刻”一词吗?



话说回来,甲骨文哪儿来的?一言以蔽之,仓颉造的!这仓颉,并非神话人物,却也应该长出四目,上仿天象,下拟万物,否则如何当得起“命名”始祖之大任?甲骨文里,最常见的就是“贞人”一词,贞人者,占卜之人也。甲骨文的占卜内容,绝大多数是商代军国大事,而后代得以理清商王世系,也都仰仗甲骨文记载,与出土文物的双重印证。非此不算信史。另一佐证,来自我的考古学家朋友汪涛,他说,有趣的是,绝大多数甲骨文都被发现于殷墟(今安阳)附近,显然与殷作为商朝都城或曰政治中心有关。这就回到“仓颉”了,这个造字者——发明甲骨文者——不是某一个人,而是一个围绕在商王周围的贞人团体,强拉比喻吧,那就像一个商代的社科院,他们执掌占卜、阐释、书写大权,不仅使用文字,而且创造文字,他们的发明热情如此蓬勃,创造能力如此巨大,以至甲骨文5000余字中,今天能被识别的,只有不到三分之一。如果我们接受这个甲骨文起源的假说:它不是进化而来,而是发明而来,中华文明史由某些天资甚高的人所创造。那么我也能想象,商代贞人的位置,和后世楚国屈原大巫师的位置,也是一脉相承的相同或相似。看看《天问》、《离骚》、《九歌》,那每一首诗中的语言、形式、结构,一次次前无古人,又无不与“仓颉造字”的无中生有暗通款曲。自天地开创,我们体内,已涌动着一种创造基因。

因此,那个夜晚,在汨罗江畔,搅扰你难以入眠的,莫非正是冥冥中一阵“天雨粟,鬼夜哭”,轻轻网住了它的当代传人?

这“悬置”的语言起源之谜,似乎已是一种暗示,在隐隐指点汉字(姑且借用这个毫无道理的名字)的抽象性质。我这样说,是相对希腊——欧洲语言的“具体”而言。在它们语法中,随着人称、时态、单复数变化,动词都有不同变格,你可以感到,语言在竭力捕捉每个动作的“此在”。反观汉字,无论上述条件怎样变化,动词永远保持原型,一动不动。一个“喝”字,谁喝?几人喝?何时喝?喝多少?在动词上毫无反映。由是,如果说欧洲语言的目标,是追求一种非此莫属的具体。则汉字恰好相反,从开始就放弃了捕捉具体动作的可能性,而表现出一种抹去时空界限的抽象。我猜测,或许正因为这种词与物之间的断裂,以及汉字想要抓住现实时的力有不逮,极早地启示了中国人对词的不信任。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屈原的“天问”,莫不源于这里。你可以说他们比欧洲语言哲学大大超前,也不妨认为是一种缺失了缜密思考过程的空洞。“一步到位”,有时并非好事。

我很高兴你在失眠之夜,翻开了古希腊建筑图片,由此想到用建筑美学比较诗歌。有人说,古希腊人玩石头就像玩水,他们能把石头雕刻得柔顺曼妙无比,犹如丝绸轻轻贴在肌肤上。多利亚柱式或爱奥尼亚柱式,确实细部上有你提到的粗犷与柔美,但同时别忘了,它们又都是结结实实的大理石,强有力地支撑起那个大屋顶,有机参与着整体结构。我觉得,这就需要深入一层,去看语言与思维两个层次。如果细节是词汇,结构就是思维方式。古希腊思维的结实,来自其逻辑学,和由此发展出的欧洲哲学传统。它们立足于具体分析,经由严密的逻辑推论,一步步辩驳、再推论、再辩驳,直至建构起一种思想体系。在这座精神神庙里,人与神的关系,也在一个“结实”的逻辑中,找到各自的位置。

中国语言和文化则不然,那个悬置的起源,加上语法的抽象,使我们的文化在质地上就有种玄学倾向。哲学像诗,诗像哲学,说好了是高超,说坏了是单薄。我曾强调“思想之诗的传统”,但也觉得,抒情诗传统一支独大,并非没有政治控制之外的缘由。那就是语言质地本身,不长于逻辑思辨,却偏重感情化的宣泄。甚至屈原诗,虽然有提问者的能量、大大扩充的空间结构、丰富得多的思想层次,也还欠缺细密的内在思想纹理,本质上,仍是一种巫传统中的形而上之舞。如果说古希腊文化更具阳刚之气(包括那些藏进雪白大理石的美丽女神),那中国文化的特性,就是阴柔和唯美。阴柔,因为词与物的脱节,使思想缺乏物质性,甚至发展成抗拒物质性。唯美,因为想象世界是唯一能与物质世界对抗的阵地。屈原时代还好,在古代巫文化中,物质精神互相渗透。汉代以后,大一统的世俗权力,已剥夺了巫文化的神圣性,留给文人们的,便只剩了被分割的史学:一种史料记载;和抒情诗:单薄的感情宣泄。中国建筑也颇合此意,甚至早于商代,已出现了那种以中轴线左右对称的庭院式建筑。它们的土木材料,脆弱易朽,每隔几年要翻盖一次,若干次下来,唯一不朽的,正是那个中轴对称的建筑观念——权力的完美象征。

希腊神庙的框架,至今仍在西方重要建筑上清晰可见。而屈原留给中文诗人的“命运范式”(借你的词)呢?确实,就是《天问》、《离骚》的精神伟构+一块沉江的石头。可以说,比权力更威逼诗人的,正是我们语言内那个病根:高蹈、空泛、薄弱,促成历代庸俗品味的大流行。这块看不见的石头,逼着一代代有抱负的诗人,为屈原、更为自己哀叹命运。说实话,屈原投江,也算死得其时。在中国文化最辉煌的先秦时代,他尽管现实遭遇不顺,思想上却不孤独。司马迁在《史记》中“悲其志”,可他哪里知道,再后来,连产生屈原的精神基因,都被阉割了呢。“志”已无存,“悲”从何来?

由是,你的说法:“脆弱的美学,失败的美学”,确实更适合形容屈原的大作。他虽然孤独,但从未局限于一时一地,而是一出手就把他之前的整个历史收入自己的诗歌场景,以一人之内美,对抗“众芳之芜秽”①,又如但丁做过的,用上天入地之灵游,审阅、臧否三皇五帝、古今人物。因此,他的失败,是伟大的失败。他的脆弱,见证了孤绝的坚强。而他的美学呢?从我们语言的幽谷下拔地而起,籍神巫文化之力,一举跨越中世纪式神权,迈进了现代独立人格之美。也因此,我们才能在全球化时代,重新谈论他,探究他,摸索那个隐没在汨罗江里的精神源头。他这一柱,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换一个角度看,屈原的一柱独立,在世界文化史上又并不奇怪。想想古希腊的荷马、古罗马的维吉尔、文艺复兴的但丁、德国的歌德……等等等等,哪个不是当时自己文化的“独柱”?又哪个不是今天人类共同的瑰宝?所以,屈原诗忍受超人的孤独,乃题中之意。同样必然的,是中国文化、世界文化都将从这块沉甸甸的思想基石上,获得启示。

① 见《离骚》



戴潍娜:《天问》从“曰”开始,一切都起源于一个语言的奇迹。

纵观上古神话史诗,皆是“杀”与“谋”的乱史。今日,当我们无限追羡古风古道时,往往一味惊慕,忽视人类初始之残酷。《天问》后半段从宇宙洪荒,转入人类社会建构;从神的没落,转入人的发迹,其中不乏权谋、征伐、欺诈、杀戮,甚至“醢”此等将人剁成肉酱的酷刑……总之种种骇人听闻。神性之外亦有兽性,唯独此兽不知缘何,突然能言——“焉有石林?何兽能言?”

能言,是礼法之源。

言语所具备的伟力,远不止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工具。《离骚》“以气驭文,以情驭文”,实在是人与天地万物相交的大音。今年十二月,在汨罗江屈原祭祀大典上,两个玄衣长发老者用古楚音做法事,如一场浩浩殇殇的招魂,那片刻我真的感觉自己超脱了此生此世。

后来有同行的当地诗人和我聊起,南方瘴气重,云雾缭绕的,自然会生出很多奇异;而后人无法把握和超越的,恰是屈原诗里“咒语”的部分,是他作为大祭司吟诵出的“诡气”。忍不住要叹一声,如今人太发达了,神鬼都被赶跑了。

此刻的世界,发出“天问”的方式是太空飞船,是实验室。我们迷信科技进步,迷信互联网虚无。现代人不愿笃信,一个人的内心就足以有一座太空飞船的能量去环绕宇宙。宏愿和信念的绝迹,犹如沉石,犹如异常美丽的巨型生物的灭绝。伴随屈原一起沉入汨罗江的,还有一个巫的传统:知识分子作为中介,沟通天地人神。

这里面还有一个问题是,今天的南方人将自己生生拧到北方语系为基础的普通话频道写作,损失掉了一部分先天之气。语言里的通感,色泽、微表情都被统一磨平了……而屈原辞赋中的原始音律,创造出了三维以上的语言,那是四维的,五维的,甚至十维的。咒语和巫性也深嵌入诗歌的基因……


 远古文化/萨满文化

杨炼
:我对远古文化——特别是巫/萨满文化——很感兴趣,至少有两个层次的原因:一,哲学层次;二,社会层次。

 哲学层次上:远古文化思维和后来被细致划分的所谓“专业”思维大不相同,在远古,世界是一个整体。大自然、社会、人体、乃至内心活动,都彼此渗透,互相影响、不仅不可分隔,而且全方位参与。谨举被尊为众经之首的《易经》为例,后来的人们,总试图给它附会一个线性线索,乾一、坤二……直到第六十四卦,但这样一来,《易经》就只剩了一个单线条的“逻辑”,一个简单化的推理过程。这太可惜了!你该做的是,闭上眼睛,默想八卦对应八种自然:天、地、雷、风、水、火、山、泽,那像不像一片中国北方的大自然风景?那儿山高水阔、风驰云飞,身外景象和你心中思绪,彼动此也动,此变彼亦变。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每一爻同时(注意这个“共时”!)与其他所有爻相连,真正是“牵一发动全身”。《易经》,建构了一个巫文化的全息式宇宙模型。它是空间的,却又包含了无穷动的时间,在其内部循环不息。我曾给它一种称谓,叫做“有界无限”。六十四卦之“界”,宇宙万物纳入其中。仔细想想,这不就是我说过的屈原“空间诗学”?《离骚》恰如《易经》,也建构起一个自然象征体系,通过内心外界的无尽互动,用语言小宇宙囊括了外部大千世界。本质上,这正是巫文化把握世界的哲学方式。

社会层次上:我从文革晚期开始写作。从1974至1977,我在农村插队。“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让我绕开了学校,直接从现实本身读中国这本大书。再后来,所谓文化反思的八十年代,因为《诺日朗》等作品,我被归入了“寻根”诗人一类。可我需要“寻根”吗?我的根,不就深深、狠狠地扎在自己身上吗?那种疼,穿透文革、穿透二十世纪、穿透把屈原压进水底的两千年、甚至更远……要说“寻”,我希望寻找一种足够强大的能源,去突破那重重社会禁锢。这才是八十年代推动我们离开城市,奔向边疆、旷野、少数民族文化的动因。我们去那里领悟,一种未被(或较少被)污染过的人性和常识。我在《屈原诗,隐没的源头》里回忆过,那次船停三峡,我一人攀上巫峡边一座高山,俯瞰脚下长江一线,身边是不知何年何月何人留下的一座废墟,荒草凄凄,乱石累累,却依稀能看出高台轮廓,莫非这就是楚王和神女幽会的云梦台?须知我们成长于最坏的政治环境,堪称最没文化的一代。思想资源空前匮乏,文学修养几乎谈不到,所以,经典的、外来的、远古的同样宝贵,都在汇入我们的精神,培养出一类杂食杂种的文化动物。我承认,这种自我教育非常重要。它让我们撒野式的挣脱了社会控制,而用自我提问——激发思想——组合知识建立起自我教育的系统。四十年来,从国内到国外,从中文到外语,这个不依附他者、自我更新的方式,令我获益匪浅。

你说到楚音、巫语、招魂,“超脱此生此世”,我深有同感。巫文化,之所以能灵浸万物、天人合一,关键就在全身心投入,这是玩不了票的。你我都站桩、冥想,我没法告诉你,每个早晨,有多少灵感、诗句、恰到好处的词语,趁那身体里俗世水位降低的时刻汩汩流入。我们不是缺南方瘴气中的云雾和奇异,而是缺灵均内心那片沉静;不是要把握和超越屈原的“咒语”(我们不就在创造当代咒语吗?),而是要再学习聆听大自然和内心的交响。不如此,便只能望《天问》、《离骚》兴叹,感慨2300年白白逝去。

1999年,我获得了我的第一个国际诗歌奖:意大利Flaiano国际诗歌奖。颁奖典礼上,我的授奖词,题为《提问者》,那堪称一首献给屈原的小小颂歌。其中,我把诗歌对人类自身的提问与科学对自然界的提问联系起来,并把“知识就是力量”追究进“承认无知就是力量”。写诗和科研的汇合点,可不就是这个“专业提问者”的姿态么?世界眼花缭乱地变,可又没变,提问的方程式始终如一。从老子的“知不知,上”到苏格拉底的“我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中西之间,有区别么?从屈原怀石沉江,到布鲁诺被烧死,权力最惧怕的也是提问。必须注意,承认无知,决非消极的态度,它恰恰是一种主动和积极。甚至追问得更苛刻:人的外在自由,如何从争取内心自由开始?

就这样,屈原诗来自古老的巫传统,却绝不限于“古老”。把它归入“咒语”,其实大大贬低了它。它是不受时空限定的思想,在历史和人生中一以贯之。屈原诗的音律,是听得见的音乐。而听不见的音乐更重要,那是思想的音乐。只要沉吟《礼魂》,谁不是当代萨满?不在穿越生死、阴阳、幽冥?当我提到“全息式宇宙模型”,已经为屈原诗打开了无限维度——如诗歌想象一样朝所有方向敞开——这是“巫性”吗?抑或我们都有的人性,只不过潜藏在深处,等待着激活?今天就在屈原诗的传统中。能否参与它?把历时纳入共时?等于就在问:我们够真诚吗?我们全身心投入人生那首大诗了吗?如果没有,就别用时间流逝做托词吧!

戴潍娜:您描绘的这幅“朝向所有方向敞开”的全息图,恰如高维空间当中人性的展开。当工具理性执着于人性的一个横断面时,屈原的“空间诗学”中早早捕获了无比开放的宇宙历史纵深感。

我注意到《天问》中有一句“地方九州,则何以坟之?” “坟”在此处第一次被作为动词使用。高起来的山丘、土坡,乃至名山大川皆为坟。后世只见其郁郁葱葱,披红戴绿,如顶华盖;殊不知那华盖之下的历历白骨栩栩生命,历经沧海桑田永镇山下,压为化石,蚀为炭基,销为最简易的化学元素。这是大自然神庙里的挫骨扬灰,亦是生生不息的源力,有情和无情之间的相互转换,“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如果把语言比作人类神庙中的石材砖块,音乐是粘土石灰,神思是雕刻绘画,而最终注入其神圣性的,正是屈原的生命!在写作的结尾处,他完成了一次肉身的血祭,或者更准确的说,是“殉情”。只不过他殉的不是一个个体,而是“美教”——内美,美人,美政。

美是终极的神庙。

后人往往只见那虽九死犹未悔的沉痛浪漫,却不见“诗人之死”是何其沉重的一笔文化上的负债。“诗人之死”,横亘在中国诗歌的源头上。是不是可以这样说,一代代诗人都活在“诗人之死”的巨大命题里。

写诗,又何尝不需要一分向死之心?


杨炼:我非常同意你说的,“注入其神圣性的,是屈原的生命”。这与我前面提到的“全身心投入人生那首大诗”,是同一个意思。我以为,诗歌的神圣性,并非仅仅借“神”说事,那其实是人性的尊严和高贵,令语言熠熠生辉。我以为,就这一点来说,中国传统中除了相当世俗化的佛教,没有犹太教、基督教或伊斯兰教那类严格意义上的“宗教”,并非一定是坏事。我们的语言文化,有种先天的人文性。它把人的精神超越,设定在人生、人世之内,即使屈原时代的巫文化,也是一种人鬼相通、魂灵附体的状态。肉身即超自然世界的载体。自我可以是“通灵”的形式。这里蕴含了一种理想:无需绕道神坛,即可当下成圣。我和不少西方朋友谈过,他们都对此不胜艳羡。我甚至觉得,有宗教背景的老外,对这一点更为敏感,因为他们知道落入宗教、再从中挣脱的难度。你说得对,中国古典诗歌、音乐、艺术极尽考究的形式,容易给别人“文雅”的外观,但那些还不够,如果没有人格之灵的充实,这些外在装饰只是空壳,空洞油滑不说,更易沦为马屁帮凶。附庸风雅,根本不是风雅,而是恶俗。所以,古人云:炼字炼句炼意,归根结底是炼人。“功夫在诗外”,就是以肉身献祭,一次性完成超度人、文之大美。

我老爸今年九十八岁,他生命历程中有一绝:从不追随时髦理论和口号,只关注做一件事是否有美感。踩着别人向上爬,欺骗害人捞油水,扪心自问,会感到丑陋。反之,做了好事,心安便能理得。这人性与常识之美,让人安贫乐道。我老爸资历不浅,但他六十来平米的房子,能给我世界上最温暖、最踏实的感觉。更重要的是,他的人生小船,穿过近一百年中国历史上最狂暴的大风大浪,竟然没翻船,且保持了大致准确的航向,秘诀就在“美感”的导航作用。所以,你说的“美是终极的神庙”,很对,但同时,别一看“神庙”二字,就非要想到雅典卫城那类巨石伟构。屈原诗里的神庙,是他一再重申的“内美”——自我的内心之美。它建在每个人每刹那的生活里,可触可碰,实在无比。我甚至觉得,这种绵延一生的考验,才称得上真正极端。

我非常反感把屈原诗理解(曲解)为“浪漫”。他的内心之旅,穿过现实、历史、神话、语言层层向下,一次次体味毁灭的惨痛,又一次次从“不可能”向更黑暗处启程。这是一种形而下下——形而上的双向抵达。每层地狱,都在揭开对存在的普遍认识。美的追求无限,献祭也同样无限。这就像你说的“殉情”了吧?其实,用不着汨罗江来提醒我们,中国诗歌史上第一个名字,恰恰以消灭肉身来完成杰作,确实该让我们时时刻刻感到“负债”,不止对屈原,更是对美惨遭背叛有负债感。屈原那次美艳无比、坦然无比的死,倒映出2300年来所有的怯懦、偏离、迂回、闪避——那块压沉屈原的石头,在一代代麻木中,每天变得更庞大。我们记得那石头吗?我们知道自己傻笑滥吃的日子,也沉在阴森森的水下吗?我们写了又写、可有可无、堆积如山的“诗”,有真正意义吗?也许,我们早已“债多了不愁”,一直在混日子罢。

我想强调,提倡反思,但决不该把问题都推给“传统”。屈原之美和屈原之死,横亘在今天每个人、每首诗面前。我们是追求美的同心圆——内美、美人、美政、美道?还是落入丑的下水道——认可肮脏,忍受耻辱,阉割良知,直至玷污诗歌?没有宗教背景的文化,善恶都在自己手中!“诗人之死”的抽象命题,必须被兑换成“我之死”,眼下、即刻、实实在在,无可推脱。铭记这一点,然后写诗,可能少容忍点儿空话废话。


戴潍娜:哎,只恨那烈血的基因,一代代供上祭坛,一代代被铲除。而身段柔软、更善于腾挪的基因则日渐繁盛。这当然也不是我们一个民族要面对的问题,它是所有古老文明在漫长的淘洗中所产生的问题。像一种日渐麻木的慢性疾病,或者说,一种民族惰性?

杨炼:如前所述,不该把问题都推给“传统”。我不认为文化基因固定地偏向某一方面。先天的元素,其实都在后天选择中,被突出与加强。

屈原“思想之诗”给出的范式,没有获得后代诗人的积极响应(或只是口头响应,现实背叛),当然传统有责任,例如权力大一统,例如形同控制的家传式教育,例如名为“有教无类”实则筛查剔除的科举考试,例如富贵还乡树立的庸俗榜样……且不提思想之诗了,能在为人为文中,多一点真诚,少一点油滑,已属难得。我很反感“劣根性”这个词,我看到的是,人性之丑,被现实文化环境刻意放大。于是,劣币淘汰良币,成了我们文化的常态。

即使我们写作的短短历程,也在验证这种退化。曾经的理想主义、忧患意识、反思激情哪儿去了?诗歌里的真诚、冲撞现实的热血哪儿去了?区区三十年变幻,是否已恍若隔世,那时的不苟且,对如今流行的实用、利益来说,显得多傻呀!如今,人老了,房子大了,钱多了,名声响了,职务爬上去了,但拿过来诗读读,全是油腻腻的文字游戏,放在哪儿也不疼不痒。这种“诗”,只能在团伙里自吹自擂、自欺欺人。这种“诗人”,可能终于看透了——自己,为什么“向死而生”?向钱而生,实惠得多吧?!

另一方面,今天的世界,精神挑战性比三十年前深刻得多。冷战终结,东西之间非黑即白的群体思维也告结束。以前民主的口号、自由高调,能直接被富裕的物质生活证实,那是无需选择的选择。现在,全球化的权与利绞缠成一堆,“烈血的基因”在其中能占什么位置?如你所说,这不是我们一个民族面对的问题。但接下来我要补上,古老的文明,并非只在漫长的淘洗中经受考验,它们(我们)今天面对的是一种全新的挑战。今天,一种巨大的价值混乱和精神真空,骤然君临全球各个文化,就像新冠病毒,无视中外,一概传染。人类凭借什么,人性凭借什么,去对抗这场灵魂侵蚀?这人类历史上首次共同面对的精神危机,有什么能让我们免疫?中国文化在历史急变中,暴露出了自己所有软肋。西方文化也不能幸免。不管你喜欢全球化与否,这挑战就摆在你面前。谁是幸存者?还未可知。

戴潍娜:是啊,疫情带来的精神异化,恐怕比我们预计的更深远。世界进行自身的电子化折叠,人跟人面对面的交流日渐沦为“濒危艺术”。与此同时,人类的生存空间却越来越小。这一代人类虽然上了太空,但生活中早已没有了魔法的空隙,即时通讯让人和人之间也没有了想象的距离,人只会越来越孤独。疫情期间,我重读了一些推理小说,感慨高智商推理只属于前现代,那时候人还没有躺在技术上睡觉,还在最大限度发挥自身的智能和人性魅力。然而这些在电子化世界里都失效了。手机上就有一个人的一生,摄像头挤占了全部想象的可能。跟福尔摩斯一起失业的,还有小偷家族,谁还出门带钱包啊,以后就只剩黑客在键盘上动动手指的份儿。三次元的真实感在迅速蒸发,让位给二次元世界。魔法世界绝缘了;人和人的亲密感,泯灭得只剩下某宝商业逻辑里的“亲”;资本的疯狂逻辑渗透进每一个领域每一个原子,内卷之后“后排人”将永远和“前排人”拉开不可逾越的差距;娱乐让人惨而不自知;手机和无处不在的摄像头下“裸奔”的人群里,再不会出现无污点的圣人和圣徒,更不会有思想领域的一呼百应;每个人都在朝向机器飞快进化,变成半人半机器的虚妄所在,只不过各人进化速度不同罢了,有的人百分之三十,有的人百分之五十……诞生“神圣”和“魔鬼”的不被窥探的洞穴封死,人类无限趋近于工具。

但我还是相信文学。疫情出不了门的日子,我在家里抄写楚辞。真是很久没有抄书的冲动了。我抄书也是不求甚解,但求会心解颜。《离骚》《天问》中好多被现代汉语弃用的字,都已陌生如鬼画符。可真不由惊叹,岂止是内美、美人、美政,就连屈子用的那些个琳琳琅琅的字都好看!美得淋漓。怪不得古人取名讲究:“女诗经,男楚辞”。就算抛开一切意思,光是看字、听音,就够满足。管它世界多大程度上放弃了诗,诗始终没有抛弃世界。诗不是现实的追逐者,相反,从屈原的《天问》到今天,它始终以一种叫人惊叹不已的方式创造现实,完成现实,我依然在期待它会用一种隐秘之力,夺回这个日益感知枯萎的世界。

     汨罗江水纪录下历代诗人形象,可说有千千万万,也可说,只是屈原一个——此后的读书人与其说是屈原的晚辈,不如说都是屈原的分身,是他的碎片。

     只要还能写出一行诗,我们就都是屈原子嗣里的幸存者。每个中国诗人都对他天然负有一笔旧债。依然在写诗的人,都在用自己的孤独去填补他2300年前挖下来巨大的孤独深洞。然如今,诗人只能够用平凡的日常生活为那些历史幽灵守灵。

更惨烈的是,自屈原以后,知识分子的“遗传库”已经不断遭到污染,知识分子不再是单纯的受害者,某种意义上他们也在不断地加害他人。这一代知识分子徒劳无功的爱,是他们既无法自救、又无法拯救世界的无力!在知识分子精神基本无能,非暴力的消费手段已经操控了大众的思想和情感的时刻;在人类的智力没有任何增强,体力较之于原始人却大为退化的今天,诗人究竟如何不去背叛、辜负他的死亡,如何去过这徒劳的思想生活?如何对历史幽灵有一个诚实的交代?去捍卫——诗歌所捍卫的热情,所捍卫的沉默,所捍卫的自我牺牲?

杨炼:或归结为一问:我们够格成为屈原的碎片吗?

前不久,我为即将出版的意大利译文诗集,写了一篇序言,题为《从不可能开始》,其中有句:“八十年代,被称为中国文化反思的时代,从现实苦难追问进历史、传统、每个人自我,构成了中国文化现代转型的原动力……”这唤起了诗友田庄一番感慨:“80年代究竟反思来了什么?反思来反思去无非是重新走向矇昧和苦难……这民族像遭了诅咒,我们每天所做的,不过是西西弗斯推着第N次滚下来的石头。”我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没错,他的悲观,其实是一种真诚。首先对自己、进而对历史的真诚。因为自欺欺人不难,只要闭目塞听,相信祖国日益强大、自己天天向好,以“知足常乐”为底线。老祖宗早备下的排气阀,永远是消解愤懑的良方。

那么,我们为什么要重温屈原发出历史深叹的大作,是端出来唬弄一下老外,让本民族牛一把?或玩玩自嗨,到自己的古代异国情调去旅游一趟?屈原很可能也是块西西弗斯之石,只不过它巨大而假。他的孤独、死亡、沉寂,被那么多子嗣看着,喃喃连声地“推”着,实际上谁也一动不动。这才是真悲剧。推都不推,怎么知道推它不动,或推上去还会滚下来?“负债”如隐喻,可万一我们集体赖债呢?那错的会不会是“债”本身?对许多人,屈原只是龙舟、粽子、端午的锣鼓喧天,那个“巨大的孤独深洞”,不看它就不存在。中文没有过去时态,可诡谲的是,中国的“过去”却常常取代了“传统”。它用物理性的时间流逝,掏空构成活传统的个性本质,由此推卸了个人的历史责任。屈原的幽灵(如果有),只让人们害怕。由是,田庄最后悟出了真谛:“最高的启示是:不——可——能。余生就参这几个字啦”。

我的诗《大夫  我是你身边一滴水》,写给屈原,更写给我自己。其中有句:“这行诗就是我的汨罗江”。我认为,屈原诗伟大,正在于它的当代性(注意,与“当下性”有本质区别)。它就在我们之间,依然能有机参与今天的思考。你说“用平凡的日常生活为历史幽灵守灵”,我倒是觉得,对“幽灵——守灵”而言,无所谓平凡生活与历史之别。日常的就是重大的。写一行诗,就在抉择跳还是不跳这道悬崖?跳,大夫之灵就与你同在。不跳,有的是编都不必编的托词。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分一秒积累起来的,真或假,伟大或渺小,此刻就在决定。

落到实处,今天的中文诗人,面对着前所未有的现实考验,但中文诗作里,充塞着回避、躲闪、隐藏,叛卖,无关痛痒的游戏,空洞浅薄的滥情,抄书贩子式的学术,假装超脱的玄奥,吃了一辈子“持不同X见”,对鼻子尖前的不公和迫害,连正视也不敢,更别提发出诅咒了。海量的分行废话,都被抽干了骨髓。这种言说的聋哑,文字的叛卖,与其说是被害,实在是一种加害。真正的受害者,就是我们整天挂在嘴上的“中国文化”。屈原一句“不忍为此态也”,概括了如今蟑螂般繁殖的丑陋共谋者。装麻木或真麻木,旁观历史倒退,忍受生命意义的消解,写作几十年,只令诗歌一词深深蒙羞。艾略特有言:小说可以虚构,诗却必须真实。这“真实”,就在诗人内心里。“良知之痛” 有没有、有多深?第一骗不了自己;第二诗作暴露得清清楚楚,别人一眼就能认出。我们探究屈原,落点必须放在这里。

“诗不能阻挡坦克”,这既是真话,又是屁话。因为我们每天看到的坦克,正在诗人心里的大街上横冲直撞。你阻挡它了吗?或正暗自给它加油?今天的“诗坛”上,拉古代、扯外国,滔滔不绝。可一到现实,顾左右而言他,就成了专业。这是自取其辱。无力自救、无能救人,精神阳痿,智力颓丧,这幅诗人肖像,恰恰在反衬(反证)“诗”之首要:挡住自我内部那辆碾压人性的坦克。一个人做到这一点,反思就有成果。这样的思想生活,决不会徒劳。良知之痛=诚实,历史=每个活人,屈原诗=任何一行诗的自我净化性质。让我们先想想,能否对自己的扪心自问有个交待吧。

最后附加一句,此处褒贬,都有所指,欢迎对号入座。

戴潍娜:    
自欺欺人的文宦、文贼、文贩,再写一万年都不行。“自我净化”和“交代”,也许点到了诗歌文体的神性入口。倘若有勇气诚实的参悟历史,必然会被灌注进百代积累的悲剧的力量;哪怕是一个阳光懵懂的年轻人,也少不了染上那独属于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感、戏剧感(没有命运感的文字,再好也好不到哪里去)——文字和故事的骨头缝儿里钻进一股不可操控的神秘之力。

这是屈原下的蛊。

屈原是一个文明源头上的提问者,也是反问者和质问者。他始终在展开一场直通今日,甚至直通末日的追问,“长无绝兮终古”。在一个开放的环境中,所有的问题都是活水源源不断,他们孕育出崭新的问题、崭新的答案;但在封闭环境中,则会被唯一正确的答案所终结。今日,我们恐怕依旧活在柏拉图洞喻中墙壁上屈原放大的影子里。

相信他那超越了三维的语言,可以跨越2300年,和我们当下的汉语,和我们此刻的世界彼此聆听;以他绵延不绝的天问,对此刻追问不休。如何把屈原放在一个全球语境中,去发掘它的当代性,共时性?今天恐怕还是要借其古风古韵,来到我们也许从未到达的现代?

杨 炼:    
屈原诗一步到位。我这里指的是它的文本意义,包括各层次上的追问:对宇宙存在的思考;对文学意识、形式、乃至音韵的追求;以自沉为标志的人格实现。完成这个整体,使屈原获得了文明源头的资格。

时间是什么?历史是什么?我以为,不是靠朝代、纪年标志的流逝长度。我们的亲历,体悟了一个浅显的道理:时间和思想间,并无必然的逻辑关联。所谓“历史”,不是不能倒退,而是经常倒退。我们以为高歌猛进时,轮迴的深渊也恰恰张开巨口。2020年,用新冠、黑命贵、大选舞弊,给人类狠狠上了一课,谁还愚蠢到相信“进化论”的幻觉呢?此时重温屈原诗,我们会发现,提问,没有今日、末日之别,只有深刻、肤浅之分。譬如《天问》,劈头一“曰”——“都说是/谁说的?”既质问他人,更质问自己。古往今来的众人说,归根结底是“自己说”。历史不会行骗,借历史牟利的是人。所以屈原诗中,历史的烽烟血泪,都着落在一个个具体的人身上。追问至人性,时间和历史就被聚焦,一种诗意,就永不会过去。这里最宝贵的启示是:深度裁决一切。提问的深度,能激活四面八方的资源,使之加入一个人的自觉。远古如《易经》,晚近如爱因斯坦相对论,都在用一种共时空间的思想,重新理解时间的意义,进而把握世界与人的同构。我的诗《韩退之中元节,或从四面八方坍塌到我们头上的时光》,标题点明的,正是这个启示性极强的现实。我们该抱怨吗?抑或感谢这个机遇?

我强调“深度”,但也很担心,它会被误解为一种观念图解,甚至一种宣传。不。“深度”是思想的,同时必须是形式和语言的。离开了充分的形式追求,空喊口号毫无意义。屈原诗在此也是榜样。它的精魂,永远融在每首诗特定的形体内。《天问》的四字句,衔接了《诗经》,尤其《大雅》之灵(“流亡”一词,就源出于此)。《离骚》的双行联句体(我杜撰的名字),把楚巫文化的吟诵传统,凝聚成一唱三叹的书写形式,以此承载这首通天地、贯古今的独创大诗。《九歌》是诗剧式组诗,人物们个性鲜明,语感美轮美奂,楚味儿最足,楚声浓艳,一台神人歌舞,连演了千年。这三大类体裁的共通处,在璀璨夺目、一以贯之的形式追求。这些诗作,形体整齐,押韵精美,长诗换韵的节奏,常与内容递进吻合,永远保持着形散而神不散的整体感。通观中文古典诗歌史,屈原诗是唯一案例,不依赖现成形式,而能在每场自定规则的诗歌足球赛中,踢球、射门、进球、裁判——自圆其说地“用语言的深度印证思想的深度”。

我让你迷惑了吗,这在褒奖两千年前的屈原?还是批评当代诗?离开了中文古诗的形式主义传统,今天的中文诗,一片放弃诗性要求的惨状。粗俗泛滥的大白话、只剩分行的“形式”、枯竭干涩的“乐感”,在在都与诗无关,却隐隐渗出了打到臭老九的反动基因。表面是反文学,底牌是反文化、反文明。屈原决绝的自沉,正表明了对这类“溷浊不分”之物的态度。

这也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可以谈谈我那些自创韵律的押韵诗。这类作品,以我的自传体长诗《叙事诗》为代表,其中,我为每一特定部分,设计了独特的韵律形式,让诗意和音乐性自成一体。翻开我晚近的诗作,这类押韵的尝试比比皆是。我无疑是极少做这事的当代中文诗人之一(弄不好甚至是唯一呵呵)。我相信,很多人干脆把这当作我的“怪癖”,为啥这么做?谁会去花功夫阅读——更别说品味——你那些陌生古怪的韵脚?它们和摇头晃脑的古诗完全不同,不仅得去找,还得一遍遍念,琢磨这些写法和内容有什么关系?当然,最受不了这折磨的,当属我的翻译者们,译诗就够难了,还要译韵?疯了吧?!但,我想说,没有这个形式自觉,更疯!因为我们根本不知自己在做什么?诗歌传统,说到底是语言的音乐传统,音乐融在诗歌形式之内,标志诗意思考的最高层次,无此就免谈诗歌自觉。现代汉语仍在这个音乐传统中,而且更清晰,屈原诗才是榜样,我们不是要鹦鹉学舌,而要个人性地发明形式——包括鲜活的诗韵。这首先是为诗而做,其次是为自己而做,既然承认一个优美的血缘,我们就得让自己对得起它。

在中文诗歌资源的繁杂,与追求诗歌形式的纯粹之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张力。不仅如此,它还让我们找到一条路径,去突破汉字词、物分离的先天局限(一个缺陷)。那就是,自觉建构诗歌词语形式的小宇宙,以包容外在世界的大宇宙。不流于词、物之争,而是让词与物各自独立、各有秩序,两个象征体系互相对应,同心圆——同构式的全息重合。记得艾略特说过的“客观对应物”吗?这里的对应,不是一词一物的对应,而是语言系统与世界系统之间的呼应,它们结构上的重合,正吻合中国古人“天人合一”观念。老子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这里“不言”就是不说。天地之大美,只存在、呈现,而不是“说”出来的。诗歌本质上也一样。自觉建立语言、形式、结构系统,纳言说于存在之中,这是诗歌古往今来的奥秘。不仅屈原诗活在它的形式中,你再品味一下七律,那七字八行五十六个字,与其说是诗歌结构,不如说是个多层次的动态空间,其中时间之流无尽循环。由是,建立形式,就在赋予内涵。追求呈现,远远高于诉说。词、物不会等同,却相异而合。小宇宙对应且包容大宇宙。中文诗学,于此找到自己的哲学根基。

受《天问》启发,我曾把诗人的位置,设定为一个“专业提问者”。这里,“专业”一词,极为重要。思无止境,诗无止境,它们都期待着够格的发现者。这是诗歌思想家的时代。诗歌的纯粹,被时代的“溷浊不分”反衬得格外鲜明。我们的追问,既向外更向内,现实的维度、历史的维度、中国和全球化政治经济绞缠的维度,加上人心美好或龌蹉、欲望和想象的维度,你说那有多少维?这么多维在向周围投射?或四面八方在朝我们坍塌?诗歌能否接得住这不分青红皂白砸下来的一切?回答是:能。而且必须!噩梦与灵感,或许从来就是同一个东西。写诗,其实只有一个专业:为独特的思想发明独特的形式。我写《大海停止之处》,四个层次的结构,非如此深化不可。而长诗《同心圆》,人的共时处境,化为具体和抽象轮番递进的五章,直至用一个“诗”字找到落点。回到柏拉图的山洞比喻,语言本来就是影子,人类通过这影像,认识自身,且创造自己的存在。那么,“活在屈原的影子里”,不是活在一种不可能的可能性里吗?这也是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吧。我们接通了他的血缘,让思路、笔路一举打通古代、现代、后现代、或别管什么“代”。缺乏追问的自觉,环境永远是封闭的。反之,则向创造之“我” 敞开。专业提问者,一个最小也最大的公分母,把屈原和“我”抹平了差别,甚至能让屈原因“我”而增加分量。2300年从未过去,它带着全部忧郁和美丽,成为一首新诗结实的质地。

戴潍娜:    
“历史的忧郁”, 鴻美,深邃、刺痛。一个词里容纳了历史之觞与历史之熵。我们恐怕要永恒生活在这“历史的忧郁”之中吧?

杨 炼:     
是的,我写作这么多年,越来越觉得“历史的忧郁”一词,凝聚了当代中文诗全部美学精髓。

首先,触目的是那个矛盾句式:“当代”和“历史”,一对逆反概念,如何衔接在一起?但再想想,为什么不能?甚至不得不能?这命题,其实来自直觉。我文革中下乡插队三年,每天干活,就像翻开黄土大书(偏巧我插队的村子就叫黄土南店),那从来不是薄薄的“今天”一页,却封存着祖祖辈辈的命运。它们叠加粘连,几乎黏成了一整块,谁要想一探奥秘,必须生撕硬扯,也许五指血淋淋时,能撕开一道裂缝,窥见里面影影绰绰的鬼魂。

我最早的诗《自白——给一座废墟》,这样开头:“让这片默默无言的石头/为我的出生作证”。它尽管稚嫩,却已渗透了某种当代中文诗人躲不开的命运。中国留给我们的,决非一个温柔乡。它劈面压来,用历史、用现实、用被深度污染的语言,让我们懂得什么叫“绝境”?什么是“不可能”?我们刚刚新生,却又太老了。诗句还在牙牙学语,可感受中已数度沧桑。诗意的内在饱满,从开始就似乎要涨爆词句。它们纠缠、冲突、矛盾、交错推进。在时间的、生命的、文化的废墟上,诗,不得不活成残存的石柱,从地下伸出一根手臂,看不见地痉挛,一次次从不可能开始。生与死,在我们体内,互相浸透,彼此加强,浑然一体:“这遗言,变成对我诞生的诅咒”(《自白》)。

如今,黄土南店已被抹去,它连宅基地都卖给了房地产开发商。某个陌生的别墅小区,用水泥板死死封住几千年的历史,包括我自己插队三年的记忆。它真的存在过吗?抑或整个就是虚构?死者和生者一样,都已哑口无言。我唯一能找到的意象,只是——骨灰瓮。

但,那一簇簇黄白色的骨灰,消失了吗?它们能从我的血液里、噩梦里、诗句里,被轻易擦去吗?更恐怖的是,无数今天发生的事,一再提示我,它们就在这儿!弥漫在空气中,催化着现实的化学反应。

1982年,我第一次漫游大西北,返回时的背囊里,记着一大堆写诗的题目。但回到家坐下,忽然感到那些词汇那么空,在轻飘飘四散,手里什么也抓不住。这困惑很可怕。它逼迫我扔掉那些自我异国情调的假货,沉静下来,浸入记忆里那片茫茫无垠的黄土。它忽然亲近了,变成我插队村子那一小块黄土的延伸,甚至成了我躯体的一部分。我能清清楚楚摸到它颗粒间、灰尘里那些死者。此时,散漫的诗思,仿佛被过滤了一般,只留下《半坡》、《敦煌》两个焦点,而两个其实是一个,《半坡》的生存层次,和《敦煌》的精神层次,组成了人类命运的结构。几千年的历史纵深,全然发生在诗歌之“我”的内部。

我写《历史的忧郁》一文,基于很简单的原因:这个如此“中国的”主题,竟长久被忽略着!诗人们孜孜于贬低“宏大”,却忘了“小”诗照样可能浅薄无聊。其实,真正的诗歌问题,哪在于题材大小?它只区别于充实与否?就像我花了一点功夫,调研了屈原诗的“流亡”母题,就赫然接通了那个贯穿两千余年的精神血脉,并把屈原开创的“思想之诗”,直接转换成一个当代传统。倘若我们不做这一点功课呢?这个“流亡”母题,会不会仍然套在意识形态的紧箍咒里,被矮化成口号侏儒?但现在,它的源流如此丰沛,诗歌“从死亡开始流动”得多么自信!

我说“历史的忧郁”非常“中国”,一点不假。我们的现代转型起步甚晚,且至今被历史的阴影(阴魂)深深缠绕。这是悲哀,但孰知不是好事?古典“思想之诗传统”,断绝了两千余年。抒情诗传统一支独大,权利架构下孱弱的人格和个性,至今污染未绝。这让骤然——从历史角度看,四十年仍是“骤然”——置身于全球化语境的我们,不能不感到空前的挑战。可以说,“历史的忧郁”之一大原因,来自我们的文化(文学)环境,极度不纯。从经济变革开始,政治、社会、历史、文化、语言、心理,甚至宛如深海的潜意识,无一不在大震荡中。现实的无数大问号,缠绕着每个人内心,想躲也躲不开,更何况它们常常压根无解!由此庞杂无比的思想资源,如何提炼清晰之思?进而育成纯粹之诗?这相反的撕裂,能相成美好的张力吗?抑或只会散落废墟的废墟、碎片的碎片?几千年没有解决的问题,堆积在每个人、每首诗里,谁没感到一种被压垮的无奈?忧郁,来自这深深的困惑。但,否认它是不可能的。

唯一的处方,还是回到屈原诗的启示。当他一而再、再而三使用“流亡”一词,只提示了一个关键点:自觉。对流亡自觉,翻译成今天的话,就是在一个遍布“他者”的世界上,做一个主动的(而非仅仅被迫的)他者,由此消解出国与否的不同。对“历史的忧郁”自觉,就是不回避历史的压力,反而尽力吸纳它、消化它,让它内在于“我”,越困惑越激发创造的能量。

读屈原诗,你会感到,他沉溺在同一种历史的忧郁中。从古到今,这忧郁感从未减轻,只在加深。我得暗自承认,如果说中文诗,有某种天赐之美,那不是别的,恰是这历史深沉的忧郁感,它沉积在漫延三千年的语言里,加注进我们每个人的质量,既惨痛,又无比宝贵。它像一笔自天而降的横财,砸落到当代中文诗人头上,接不住它,纯属自己无能。而接住的方法,说简单也简单,就是我在《历史的忧郁》中写的:仅有大历史不够,仅有一个人也不够,必须让大历史成为一个人才够。那个“鴻美、深邃”、无尽咏唱着时间之殇的,恒是一个诗人。没错,永远生活在历史的忧郁中——因为正是它,让每一行自我之诗铿锵而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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